有人说玻璃特别好看,但作为创作者,我觉得它还有野性的气质。
有很多反义词可以同时用来形容玻璃,它可以既柔软又锋利,可以既脆弱又坚韧。
大家好,我是杜蒙,一名艺术家。今天非常荣幸能够来到这里,跟大家分享我的作品和一些创作经历。我跟玻璃这个材料打交道大概14年了。本科期间我的专业是视觉传达,这是我大四毕业展上的一张照片,当时,我用蜡板油印机印了一套书。这面展墙上展出的其实是一些失败过程,但是通过这样的试错,我也发现,比起整天对着电脑做图,我更喜欢这种实践。
2008年,我跟我的导师还有同学们一起去美国参加平面设计师大会,那是我第一次在展厅里面看到艺术家用玻璃做创作。我记得我第一次走进展厅的时候就觉得好神奇,特别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做的。在那之后,我查阅了很多资料,接着就申请了玻璃专业作为我研究生阶段的专业方向。
尽管我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当我第一次走进吹制工作室的时候,还是觉得很震撼。工作室里有一个熔炉,里面还有坩锅。打开炉门之后就可以看见坩埚里的橙红色的玻璃溶液,炉口的热浪扑面而来。我的同学们也都在字面意义上“热火朝天”地吹玻璃,只有我什么都不会干,只能杵在那,显得格格不入。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逐渐习惯了要怎么跟这些高温设备打交道。左边是一个用来反复加热玻璃的重热炉,它的运行温度在1000℃以上。中间是手持设备,我们通过控制火焰的大小就可以对玻璃局部加热。右边是窑炉,烧制模具的时候,它的工作温度也非常高。大家别看我在照片里面笑得很开心,但其实每天回到宿舍,我都感觉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天的毒打。
切换到这种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以后,我的身体首先吃不消,再加上上手也比别人慢,所以经常要花比别人多几倍的时间去完成一件事,在这个过程中也难免会受伤。总之,它跟我一开始想象的那种窗明几净、到处都是色彩斑斓的透明玻璃的场景,差距实在有点大。
玻璃最大的特点就是易碎。我在工作的时候经常遇到这种情况,努力了半天,好不容易快完成了,结果它突然掉到地上,摔得稀碎。经历次数多了以后,我的心态都得到了锻炼,碎了就“碎碎平安”,尽量保持情绪稳定,从头再来一遍。
好在我在铸造玻璃工作室里面找到了些平衡。铸造工作室最大的优点就是所有的材料、工具都可以用手触摸,这对新手来说特别友好。
尽管铸造工艺的流程很长,需要很多耐心,但是我会觉得,终于可以在这个地方踏踏实实地按照自己的节奏去做一些尝试了。这个就是我们的铸造工作室,里面有很多台窑,每一台窑的“脾气”也都不太一样。作品在窑板上摆放的位置不同,也会对最后的烧制结果产生一定影响。我也是花了一些时间,才慢慢摸清楚它们的特点。
这个是我人生中烧出来的第一块玻璃,特别有纪念意义。
但大家能看到,上面有很多褶皱,还有雾面的效果,其实这些是因为我当时打磨得很不到位。那时我为了能赶上第二天的作品讲评,头一天磨玻璃磨到凌晨4点,当时整个人人都不好了,特别崩溃。让我更崩溃的是,我在某个瞬间突然发现上面全是划痕,而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重新做了。于是第二天,我只好硬着头皮带着两件半成品和一摞草图去参加了我的第一次作品讲评。这个作品就摆在我同学那些完成度很高的作品旁边,显得很潦草。
当时我的内心很失落,因为觉得我跟别人的差距是肉眼可见的巨大。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处在脑子跟手脱节的状态中,有想法但是做不出来。那种感觉非常难受,也很痛苦。后来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就给自己定了一个Deadline(最后期限)。到了第一学年的期末,我到底能不能做出来一个稍微像样一点的东西?如果还是不行,那我可能不适合这个专业。
后来到了期末,我就烧了几件这样的站立人像作品。
当时的出发点特别简单,我就是想通过它们来表达我这一年的内心感触。期末展览的时候,我的作品受到了很多人的好评,我的教授也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特别感人。正是因为受到了大家的鼓励,我才没有“跑路”,而是留在了玻璃专业,直到今天。后来,我基本上就在铸造工作室里面完成了大部分的毕业创作。那时候我很想念北京的生活,于是就做了一组跟我童年记忆相关的作品。这是那时我拿我的一双小白鞋翻模的过程。
这是它变成一双玻璃鞋以后的样子。我非常喜欢铸造玻璃从石膏里面脱出来以后的这种半透明质感,有点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它既复刻了原始物品的样子,同时又变成了透明的材质,可以让光很温柔地从中穿过,这就给了我很多关于人、时间、记忆还有物品的联想,这些联想也一直延续在我之后的创作之中。
毕业以后,我很荣幸地留校了,我们学校的设备条件特别好。但是从那时开始,我就有了一些紧迫感,因为我知道我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
当我失去这么好的条件时,要如何保持创作的状态呢?那时候我很喜欢逛二手市场、旧货市场,经常淘一些有的没的,带回工作室瞎捣鼓。我买了很多旧镜框,然后把原始的照片和画作都置换成了一面面镜子,并且在镜面上雕刻了很多我关于日常场景的想象。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在不借助任何设备的情况下用玻璃进行创作,我觉得这么转换一下思路也挺好的,很放松。
它让我意识到,不必特别执着于设备的好坏,也不必过度追求技术的难度,从作品的内容出发,找到最适合的表达方式就很好了。
后来我也尝试着用丝网印刷、绘画、茶染、雕刻等等不同的方式,去探索玻璃更丰富的表达语言。比如这件作品中,我在玻璃背板做了磨砂的处理,然后又在上面用铅笔画画,同时茶染,留下茶水的痕迹。黑色的这个图案是通过丝网印刷的方式将高温釉转印到平板玻璃上,然后将两层玻璃叠烧制成的,所以大家看到的图像是不同层面上的。这也是透明玻璃非常有魅力的一个点。
在我30岁的时候,我决定离开学校去探索更多可能。
接下来的几年中,我申请了很多驻留项目,去教课、去工厂,去参加业内研讨会等等。我参加了各种各样的活动,去了很多以前没有听说过的地方,见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玻璃似乎一直带着我探索这个世界,而这些旅行经历也变成了我作品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比如在日本驻留的时候,语言障碍和对工作室的不熟悉,要求我更快速地随机应变。在制作过程中,因为沟通存在偏差,所以常常无法完全按照我一开始的设想去发展。
比如在制作这两件作品时,我一开始并没有想加那么多圆片结构,而是想让它更加对称一点。但是我觉得顺其自然,稍微放松一点也挺好的,不刻意去控制结果,反而会带来更多惊喜。
艺术家驻留项目对艺术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独特的体验,它允许我尽可能地做各种各样的尝试,也会弥补我的很多不足。所以在项目期间,我做了很多测试和实验,之后我把它们带回到国内,跟铸造工艺结合。
这个巧克力色的鸽子身体其实是用蜡做的,我又把它翻成了石膏,再烧制成了玻璃。这个黑色的就已经是玻璃制品了。我用墨进行染色,让它的肌理看起来更加明确。鸽子头部的玻璃气泡就来自于我驻留时期所做的一个实验。《彼方,此地》是我2018年在上海玻璃博物馆办个展时的一组装置作品。当时我在展厅里布置了一个巨大的鸽笼,当观众走进去的时候可能会觉得有点恍惚,一时间不知道谁才是笼中的这个角色。
当我们在凝视这些鸽子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在被它们暗中观察着呢?
2018年底,我受邀去了拉脱维亚皇家艺术学院访问。当时我就住在这个主教学楼里面,每天去玻璃工作室时,都会经过这一片巨大的彩色花窗。那时是12月,里加的白天已经非常短了。所以每当有阳光透过这些花窗照进幽暗的室内空间,都会让我觉得格外珍贵,非常温暖。
于是回到北京以后,我就结合了平板玻璃和镜子,做了一组玻璃的信件,来纪念那一年我逝去的家人和朋友。我在这个作品的镜面上都刻了一句话,是我们写信时的开头结尾常用语。后来我把这组作品带到纽约否画廊参加展览。当布好展之后,这个作品在自然光线下看起来像是轻盈地悬浮在空间里一样,让我的内心非常宁静。我也希望我的这一句问候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带给对方,带给那些有着类似经历的人们。
透过光和镜面的反射,作品本身也增加了很多不一样的观看角度。正面它的时候,我们可以在镜中看到自己、看到我们所处的环境。通过镜子反射,我们又可以看到更远一点的窗外风景,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它并没有被遗忘,只是换了新的样子。
在2020年之后,我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到处去做作品和展览了。那时候确实有点不知所措,也很焦虑。
于是我就在家里腾出来一个很小的空间,摆下两张小的工作台,拿着手边现有的材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面,我做过制模、修蜡、切割、打磨、上色等等各种各样的工序。它们都是轮番上场的,因为地方实在是太小了。很庆幸的是,尽管受到了些条件和设备的制约,但创作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我的作品也因为这一段时间生活上的改变有了些形式上的转变。
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我家的两位室友,那时候它们的陪伴缓解了我的很多负面情绪。当然,我干活的时候它们俩也没少捣乱,工作台上经常混杂着很多猫毛。
2020年底,我特地为它们做了一组作品,叫做《角落里的猫》。后来我跟摄影师带着作品到户外拍摄的时候,感觉好像真的有一只小猫突然出现在了落叶堆里。
它们总是在家里的角落闷头睡大觉,但是我很喜欢这种相处方式,我觉得我们都在默默陪伴着彼此走过一年四季,一起经历很多生命中非常重要的时刻。创作的每一个阶段对我来说都非常关键,我不太会去重复以前的作品造型和作品内容,更想根据对当下生活的反馈和思考来寻找新的创作方向。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做一件人像作品。捏泥巴的过程就像是在跟自己对话,看着泥一点点成型,也是一个很好的了解自己和记录自己的方式。
看到作品完成之后,它也能更直观地让我感觉到自己这一阶段以来的状态变化,帮助我去接纳那些可能对我产生过影响的所有人和事。于是,就有了像《页与叶之间》《意料之外的重逢》这样我在不同时期下创作的作品。我觉得我会一直把这类创作延续下去,就像我第一年做的那个站立的人像一样。它们的出发点非常单纯,我希望能够一直保存这份创作的初衷。
除了人像之外,我对旧物也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
前几年,我在搬家整理东西的时候从家里收集了4件物品,然后把它们做成了玻璃。这其中包括这一本书、一摞小毛毯、一对水杯,还有一个小盆。这些物品都非常普通,可能家家户户都会有,它们很像是生活里的些小碎片。但是我们每一家、每一户、每个人的生活都是由这些很微小、很普通、很平凡的碎片组成的。在2022年,我又做了另一个版本的这对杯子,之后,两个版本在上海和纽约同时展出。
我对展陈方式做了一些在地性的调整,希望能让它们跟展览的所在地有更加紧密的联系。这是当时我正在上海玻璃博物馆布展的照片,这个博物馆位于宝山区,是以前的工业区。这是在纽约的否画廊,它位于布鲁克林的一个100年的老房子里面。大家也能从照片当中感觉到,不同的呈现方式会带给人不一样的感受。这些物品可能在开始时随时会被抛弃掉,但到后来,它一直在不断地与新的人、新的空间、场所发生着联系,持续在变化。
其实它是不会被遗忘的,只是换了一种新的样子停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经常有人跟我说,觉得玻璃特别好看、很漂亮、闪闪的,这些都是它的特点。但是作为一个创作者,我觉得它其实有很多很原始、朴素甚至有点野性的气质。这些年我也很希望能通过自己的作品,把玻璃的这一面展现给大家看,让大家接受那些所谓的瑕疵。玻璃瓶作为我们生活中最容易获得的玻璃制品,给了我们很大的想象空间。
对于我来说,我觉得它很像一个极力在隐藏自己边界的、很克制、很沉默的人。我也希望把它打碎重烧之后,将它的另一个面貌展现给更多的人。从细节图里可以看到,它在回收之后失去了原来的透明质感,但又增添了很多非常鲜活的肌理。尽管已经完全融合在一起了,但是它又能够保留一些断裂的痕迹,让我觉得它是一个有记忆的材料。
在做这组作品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最开始就完全打好草图,而是在小树林里面捡了很多的小树枝、石头之类的,再根据它们的形态去慢慢完成我的泥稿。玻璃作品完成之后,我觉得它们也好像是从林中生长出来的一样,此消彼长,非常有生命力。
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大家在室内的时间变多了。那段时间我特别喜欢顺着窗子往外望,远处的窗灯一闪一闪的,特别像夜空下的星星,像夜晚大海上的一些小船。
淡淡的室外光线混合着室内的暖光,这些光影组合在一起,就是一幅幅鲜活的生活图景。《那些坐在窗边的人》这个系列就是为了记录这段时间而创作的。在这组作品里,我特地没有描绘人,而是刻画了一些家具、灯,还有窗帘的局部。当有灯光照向这个作品的时候,最下面那个平时看起来很普通的透明玻璃就会有很多像水波纹一样的光影投射在墙面上,远远看过去,也很像是城市里的艘艘小船。它们随风飘摇,在水里面浮浮沉沉。
玻璃是一个非常感性而且一直在持续变化的材料,它有很多“戏剧冲突”在里面。比如我们有很多的反义词都可以同时用来形容它,它可以既柔软又锋利,可以既脆弱又坚韧。
跟它相处的过程中,我从一开始有点胆怯,到后来慢慢地了解它、熟悉它,再到可以跟它一起去创作,然后被它影响、受到它的启发去思考很多事情。它真的是一种很神奇的材料。这让我觉得,我可以通过这种材料去了解自己,记录身边的人和事,或者延续一段记忆或者故事,是一种非常珍贵且幸福的体验。玻璃像是我生命中的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它将我和我的经历映在其中,又将光折射到了更加广阔的世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