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叫唐克扬,是一名建筑师。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我想要一所房子,面朝大海》。
一所面朝大海的房子在香港生活过的人知道,面朝大海其实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很多人实际上在办公室里,不是面朝大海。给大家看一所在土耳其的房子,确实是面朝大海的。但是有意思的是什么呢?面朝大海并不简单,很多人想是不是意味着花好多钱才可以买的起这样一所豪宅?确实如此。但是,建筑并不它像它看上去那么简单。
我们经常自黑说建筑师的使命,就是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如此美妙的一个图景,面朝大海,数扇长方形的窗户构成了一个长方形的景框,让我们看到大海的美丽。早上起来睡个懒觉,拉开窗帘似乎就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但是并不是这样。正前方有一层礁石,我想没有多少建筑师敢把建筑直接放在大海面前。前不久,台风袭来,如果你的房子正好面朝大海,中间牵扯到的风险还是蛮大的。
所以人们自古以来都有这样的风险,一方面需要使自己的建筑尽可能贴近自然,另一方面还要使它远离自然,至少不要受到潜在的自然侵害。不仅面朝大海的房子有这样的问题,面朝山的建筑也有类似的问题。这所房子面朝大山。设计这所建筑的建筑师虽然是挪威人,但他此刻很可能就在香港,他在香港有一家公司。
这个房子非常有名,是挪威野生驯鹿中心观察馆。虽然功能朴素,但造起来之后其实是非常酷的一个房子。
虽然不是面朝大海,但和面朝大海的效果是一样的。如此功能简单的守护人小屋,有着几乎无与伦比的景观。还是类似的窗户,望出去是不受遮拦的视野。看室内家具可以想象这样的屋子造价是不菲的。其实这个事儿好像跟我们普通人没什么关系。我听说前段时间中国和挪威有一个活动,邀请了很多人体验这样的小屋,只是看一眼、坐几分钟,也算是人生中的一趟旅行了。
但是建筑师的使命不仅是帮富豪大佬们完成他们的梦想,对于普通人来说,其实也有类似的梦想,可以借助建筑师的智慧完成。这是一个很著名的房子,它的建筑师叫路易康,在50多年前造了这座房子。这座房子有什么特点?房子是一个因素,房子远方视野尽头中的海平线更为重要。中间有一根红色的细线,是地平线,略微比建筑尽头的边缘高出一点点。另一个线是透视线。地平线和透视线构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关系。
我觉得这张照片比较适当地表达了建筑师的意图:不是在建筑的所有地方、所有角度都能看见海平面的。虽然面朝大海,但不一定能看见大海。建筑师其实仔细的琢磨过人和环境、建筑和环境的关系。
另外一个很有名的建筑师,现代主义大师密斯。他曾经设计一所小屋,这个小屋并不是太大,就跟守护人小屋一样。他就在一张纸上,剪了几张报纸杂志上的图像和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幅建筑里的人如何面对自然的图景。
这张图看上去简单,其实并不那么简单。最基本的东西是不受阻拦的景观,这不是巧合,这样长方形的比例跟前面提到的建筑是类似的。但它有意识的加进了其他三个因素。首先是建筑的因素。似乎他什么也没做,也没有画出很酷的效果图,但他画了细细的几根水平线,画了细细的两根垂直线。垂直的是柱子,是承重结构,水平线是限定视野的景框。建筑师的行业训练在此显示出来,他的学术成就在于告诉你怎么认知世界。
人们看见的是世界,但是帮助他们看见世界的是建筑师的智慧。两根细细的柱子相当于前面图片里透视线的构成,景框相当于前面建筑的景框。这已经构成一幅足够壮美的画面了,但放进了更复杂的因素。其实就是剪了报纸杂志的两张图片贴在上面而已。比较大的那张图片是保罗克利的一幅画。不要认为只有照片、画出来的山野才是真正的自然。保罗克利的这幅画也是自然,它是另一种间接的、隐喻意义上的自然。
经常被忽略的还有厨房的水吧台,或者备餐台。它是不是被看的对象?平时我们觉得它就是一个家具,其实它也是被看的对象。
但它跟前面两种不同性质的被看对象不一样,一种似乎是透明的、一眼可以看穿的、全景化式的自然,一种是被间接表达的、抽象的自然,使视线无穷无尽的伸出去。长方形的吧台其实也是被看的对象,只不过它是一堵墙,告诉你视线到这为止,不要再往前看,把看的意图阻止了。这里一共有三种不同的被看的对象。建筑是一种统一的机制,让这三种不同的,看见的、看不见的、被间接看见的东西成为一个整体。
这里也有一条水平线,图中红色的细线代表水平线,与整个画面垂直方向的中线重合,这是偶然吗?相当于人站在那里的视线,人的高度大概是1.5m、1.6m左右,建筑的高度也可以推算出来是3.1m、3.2m的高度。这不是偶然,这是建筑师精益的安排,只是他寥寥数笔就把这样的图景向我们传达出来了。为什么人和他观察的对象之间要有这样一种复杂的关系?我们自黑说建筑师喜欢把事情搞复杂,我们看看是不是有必要这么复杂。
最近还有一位新晋建筑大师,比前面两个人稍微老一些,做了一座更复杂的建筑。看上去很简单,其实也很复杂。就跟我们看到的无边无垠大海的场景一样,看上去似乎很美妙,后面构成的机制却很复杂。这个建筑背后有一座无边无际的大湖,这个湖其实跟海的意义是一样的。但是这个建筑师没有在建筑上开一扇窗,相反,他用一圈磨砂的玻璃构成一个不透明的表面,把建筑所有向外观看的可能都遏制了。
周围明明美景无限,就像在海边,为什么不开一扇面向大海的窗户呢?他没有这么做。
画面中地面的和窗景的关系很有意思。窗户上的垂直元素和地面上的倒影,不是暗示着透视的关系,相反,它表达了垂直连续的关系,把建筑的空间深度压缩了。像一个长焦镜头,我们看到的不再是可以往远方无限逶迤下去的深度。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连续的、被压缩的表面。
我们现在才明白,其实我讲的面朝大海的房子,未必是面朝大海,大海也未必是真正的大海。大海是一个隐喻,象征着建筑环境,建筑和环境有什么关系?其实并没有我们眼睛看到的那么简单。我自己有一个非常好的亲身经历。这是我设计的一座建筑,在四川和云南交界的一个地方。我们都愿意有一座面向大海的房子,哪怕是一座面朝大山的房子也可以。
我真的得到这样一个机会,我的业主告诉我说,唐老师你看着办,能不能帮我们设计一所有意思的房子?就在无边无际的荒野之中。
说实话那一刻我的心情是崩溃的,虽然机会很好,但怎么干?不知道。这座房子设计出来就是这个样子。大概的想法就是想让人在荒野里无拘无束的穿行、无拘无束的漫步。我把漫步的形式、人的运动、人的身体感知,用建筑的形式物化出来、可视化出来,就变成了我的房子。
建筑浏览次序完全跟你在荒野里走路的次序是一样的。里面若干房间的名字就像这个人在荒野里漫步的不同时刻,只不过多了建筑的外壳,让你意识到你在哪里而已,走一圈又回到了出口。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房子。
而且它还有一层含义,在四川和云南交界的荒野之中,我要做一所很便宜的房子,才能保证面朝青山的愿望能够实现,我不可能做一个非常复杂的房子。所以建筑师力图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同时又把复杂的事情弄简单。
这个房子只有方和圆,简单便宜。所以当我们有一种魔术化的手段来控制建筑空间构成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确认这个建筑是可以建成的。即使最吝啬的委托人也愿意投资这样的房子,因为它并不复杂,用并不复杂的手段达到高级的目的。这是模拟建筑生成过程的动画,建筑其实没有太复杂的逻辑,就是跟随自然的律动。
山本身像是一个有生命的物体,我跟它的关系不仅是我面对它,它是我的客体,它在我之外。
而是我在它之内,我在地形上行走,我在山野之间漫步,随着我追随自然的律动,自然就构成了建筑本身的形式,没有比这更自然的自然建筑的形式了。使建筑和环境构成非常自然的关系。这个建筑最后看上去很简单,简单意味着美,美是什么?美就是关于自然。这座建筑现在还在建造之中,说实话,我还有一堆头痛的事情要处理,但是不管怎么说,看到这个建筑能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建成,我觉得很高兴。
因为它实在是太漂亮,不是建筑漂亮,而是建筑的环境本身就很漂亮。从建筑的任何一个房间望出去都是无与伦比的风景,类似于从维多利亚湾往下望的情景。所以我很羡慕在这个环境里开会,我宁愿多开几次会,也不会觉得厌烦,因为看出去不是领导的办公室,而是无边无际的自然。自然也是建筑设计首先应该考虑的因素,是最美的因素,没有比自然本身更美的东西了。
当时在建筑基地考察的时候,夕阳西下,随便拍了几张照片,看上去也是特别漂亮、特别迷人的景象。荒野里的野花,比公园里刻意修剪出来的花要好得多。
最后的观点呼之欲出。我从一个豪宅出发,慢慢回到了内陆更朴素的主题,飞速发展的中国城市如何面对这样的问题。这么多年干了很多事情,有了巨大的成就和建设,但是我们究竟如何处理飞速发展的经济社会和自然环境的关系、建筑和自然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
2017年我来到南方科技大学。为什么到这里来?我觉得广东、香港跟北方比起来有个最大的不同,它满眼都是葱翠的绿色。当时学校的领导告诉我,我将来会在这样的公寓里住下来,虽然不属于我,但我每天早上起来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色,我真是无比的欣喜。
但是,这就是南方,这就是深圳。树长得快,房子长得也很快。一年之后,房子已经是这样。不同的地方不约而同地冒起了几栋高楼,山上也长满了不同的植物,开辟了新的道路。这也绝对不是偶然,后面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是一只经济的手、发展的手。有时候,人们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大的所谓的经济的进步。我还记得小时候在苏州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虽然不是非常有名的、中外闻名的苏州园林,但这样的环境也足以让人觉得非常愉快了。
普普通通的建筑,但面对的是自然,或者是人工模拟出来的自然,这样的环境已经足够了。其实不需要把周围的山体、周围的环境都翻个个儿,才能让人觉得这地方真是厉害,国际化大城市。但是不能否认,人和自然的关系在当前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果说我们可以在苏州园林中待一辈子,那可能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了。我经常回到自己居住的空间,看着这样场景发出由衷的感慨。
人们在一个屋子里、在一栋建筑里并不需要多么高级豪华的装潢,我们需要的是一扇窗。
就跟第一张画面里的豪宅一样,豪宅是豪,但它并没有掩盖实质——它的身价是因为无与伦比的位置,从窗外望过去是一片绝美的景致,是自然。但我们在这样普通建筑里看到的东西也不掉价。只是风吹起窗帘时,从窗户望出去,看到的已经不能保证是纯美的自然了,很可能是一幅别的景象。现在大多数豪华建筑,包括我们学校的建筑,想方设法创造出很多不同的画面。不是一幅自然的画面,就像保罗克利那幅画一样,是一个被间接表达的自然。
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室内屏风、显示器?因为我们往外看的时候,其实没有太多东西可以看,甚至有时候看到让我们害怕的东西,干脆就不往外看。相反,我们往内看。这是我设计的一个学校的空间,通过这样的设计让住店的客人、参观的专家,至少在第一眼留下好印象,知道我们还是有文化的。我们的文化不在于我们多么有知识,而是怎么让他们得到愉快的放松,让他们用间接的方式看到自然。现在的自然里,更多时候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
这是20世纪30年代的北京,当时叫北平。
经济发展的浪潮并不是今天才开始的,自然并不是这个时候才受到侵扰。早在100年前,外国友人已经闯入了我们的生活,下图是当时北海里的中国园林,醇和的景致已经被侵扰了。他们可能是无心的,不知道这个桥不应该站很多人,有一个可人的人在上面站着已经足够了,已经是一幅很美的画面了。但集体合影时,他们要全体站在桥上,显示他们的集体。这是改变的开始,但它永远不是结束。
今天,我们从一扇窗往桥上看,看到的人群远远比这多千百倍,我们今天看到是这样的画面。虽然这张PPT在整个演讲里出现的时间只有几秒钟,但现实中它出现的比例是90%,甚至是更大的比例。
我们怎么能否认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而且我们已经不能回避,不能永远不向窗外望去、永远呆在屋里,只看室内的风景。面对中国城市发展的普遍现实,我虽然是一个建筑师,但建筑师设计一座城市、设计一座建筑的出发点,必须从更广大的语境出发,所以我们也做城市研究,做很多数量的考究。我们不能只考虑自己窗前的那一片大海。
因为时间关系,我不会太纠缠于城市尺度的一些讨论,我还是想讲我自己能干什么。毕竟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不能说服所有的决策者,但是如何有一种自下而上的改变,除了让领导大笔一挥、让决策者签字,能够改变城市的面貌。我们相信什么,我们要什么?作为一个普通人,甚至不是专业人员,你最祈求的东西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实现?我想这才是今天更有意义的一个话题。
我自己也做了很多这样的尝试,特别是我可以控制策略的时候。
比如798的一个简单的工厂建筑改造成一个画廊,我跟委托人说,能不能不要把画廊的所有墙壁都封上。这里原来是老工厂的建筑,四面都是玻璃。他说不行,光线进来会干扰室内照明,里面要展画。现在的屋子里有很多扇窗,其实每一幅画都是一扇窗,要看里面的窗户、里面的风景,不想让外面的嘈杂干扰里面的风景。我说最好还是别这样。我没有拆毁原来的窗,但我把窗旁边的墙壁往里推了1.2m,这样就让外面的天光间接地反射到室内。
这样有个好处,它是逆光,白天看不到直射的光线,还可以在墙上挂画,用人工的光源控制画的照明。但更重要的是,光线通过天顶反射到室内,让你有一种白天生活在日光下的感觉,而不是天天生活在一个人造的世界,这样多无聊。可惜的是,美术馆、购物中心(shopping mall),其实都是人造的世界。虽然里面也有漂亮的风景,但毕竟是黑暗中的世界。
所以我的愿望是,能不能采取折中的方式,不仅能看到室内的风景,同时想起室外还有更美的风景,虽然室外已经被广大城市的发展遮没了。
我们大多数人不可能再从自己的房间里面看见窗外是无垠的大海,但是我希望通过建筑师的智慧,可以间接地取得妥协,让我们感受外面自然的律动,感受外在的世界,比室内的这些小玩意们更有意思。最后我想以我在北京做的一个小小的建筑或者说装置作为结束。北京的798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艺术空间,但当798变得越来越旅游化后,我们再也无法阻挡这样的画面,无论周末还是平时,都是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所以委托我的一个画廊空间的主人说,老师能不能把玻璃用某种方式封上?跟刚才的例子如出一辙,这样就不再被他们叨扰了,看到的就是室内的风景。相当于在屋子里做一堵白墙,把它变成了一个黑屋子,一切都看不见了。再放一扇人工的窗,人工的窗上再放一幅风景画,就构成了室内的风景,专心致志地聚焦于室内的风景。
在其中漫游也是有乐趣的,中国古代的古人、现在的一些知识分子,实际上很享受这样的室内风景,外界这么喧扰,干脆就不要去搭理它了。
但我在想有没有第二种可能性?既不想牺牲室外,同时还要保护室内,既想有室内的安宁,又不想使自己画地为牢,固守在室内。如果你心中有一座房子面朝大海,你大概永远不会放弃这样的想法。但问题在于,我们买不起豪宅,怎么才能创造出一片属于我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我力所能及的世界,同时又可以达到类似的效果。
所以,我算是创造出了一个新的东西,有了一个小小的发明,我在想要不要申请专利,后来想算了,也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想法。大家看到的实际上是一堵墙,似乎在遵循我原来的委托人的想法,帮他砌堵墙,把整个建筑和外界隔绝。我是做了堵墙,这堵墙的特点是内部有所差别。它像一块糕点,内部有松有硬,有的地方有空隙,有的地方又比较紧密。白天逆着光可以很清楚的看出室外的光线透过墙射到室内,这堵墙甚至不比玻璃减少多少采光量。
但到了夜晚,你打开灯一看,四面都是墙。这个墙的特点在于它并不是表面凹凸不平的,让你意识到它其实不是一堵墙,它就是一堵墙。没有光线的时候,它就是一堵墙。但在白天,你会意识到外面有隐隐约约的人声响动,人每次活动时带来的光影变化都会影响到室内的光影变化。这样你就意识到,其实我还是生活在白天,生活在广大世界中的一角,这是多么不同的一种语境。
其实里面的秘密很简单,假如你有一种墙,不仅是混凝土、砖块,里面掺入了一些空隙,有些肥皂泡在里边,岂不是就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有一种东西叫透明混凝土,做成的是同样的事,我们只是用一种非常土的办法达到类似的效果。
后来我循着同样的思路,又采取了不同的技术手段来做类似的效果。它有不同的武器,不见得用混凝土、石灰,但需要达到类似的效果,从室内看出去,在想象中有我们面朝的一片大海。
最后我想以这几句话作为结束。我们总把自然跟人文、城市对立起来,但是它如何既是自然又是文化的,既是一片真实的大海,又是一片隐喻中的、想象中大海?如何在厚重的同时,既有受保护的安全感,同时又隐约有光,和外界联通?如何自成一体的同时向外界开放?如何在喧嚣里听见宁静?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