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世界上的大国、强国,我们有责任、有义务把中国荒漠化防治的模式、技术方案在国际上推广应用。
大家好,我是雷加强,来自中国科学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今天非常高兴来到格致论道,跟大家一起分享《非洲绿色长城的中国方案》,介绍我们在非洲开展荒漠化治理,防沙、治沙的工作。
讲到非洲,大家可能马上想到的是辽阔的大草原,还有世界上最大的沙漠。上面两张照片是我在非洲工作的时候拍摄的。一张是肯尼亚的马赛马拉草原,一张是西非毛里塔尼亚的西撒哈拉沙漠。那我们今天讲的地方,在撒哈拉沙漠之南、苏丹草原之北,地理学上叫萨赫勒地带。
从左边这张影像图可以看到,非洲北部黄色的就是世界第一大沙漠——撒哈拉沙漠。大家都知道它是非常巨大的,相当于我们国家的国土面积。在撒哈拉沙漠之南的绿色长带是苏丹草原,两个地理带之间夹着的就是萨赫勒地带。
从右图我们可以看到,萨赫勒地带南北的宽度大概是300-400千米,东西的长度达7000多千米,东西贯通了非洲大陆,从大西洋的塞内加尔一直到印度洋的吉布提,穿越了11个国家。
我为啥要讲它?
其实它在国际上也是备受关注的地带,不是由于它的地理景观,也不是由于它的生物多样性,而是这个地带发生了极为严重的土地荒漠化和干旱。在过去100多年,这个地带发生了若干次毁灭性的干旱。比如说1957-1958年、1969-1975年、1983-1985年等等,少则两三年,多的五六年。这样连年的持续性的干旱,给萨赫勒地带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
由于干旱,使得土地荒芜、农田绝收、大量的牲畜死亡,也影响了这个区域人类的生存。
我们做了一个统计,这种干旱和荒漠化导致了300多万人死亡,数以千万的生态移民,直接受灾的人超过了4000多万,影响的人口达到1.35亿。形成了所谓的非洲大饥荒、大灾难。
很快就引起了国际社会高度的关注。这也催生了1994年联合国防治荒漠化公约的出台。到2007年,非洲联盟也发起了一个倡议,并通过了该决议,就是在撒哈拉沙漠之南的萨赫勒地带建立“非洲绿色长城”。
最初非洲绿色长城设计的长度是7775千米、宽度是15千米,以种植植物为主、兼顾农业发展。
它的一个基本的目标,就是到2030年要恢复1亿公顷的退化土地,实现2.5亿吨的固碳,同时还要创造超过1000万个绿色就业机会。伴随着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SDGs)的提出,非洲绿色长城也兼顾了更多的任务,而且范围也不断地扩大,几乎涵盖了非洲整个干旱和半干旱地区,成员由当初的11个国家拓展到了现在的20个国家和组织。
非洲绿色长城已经成为在非洲落实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的重要行动,被称为社会经济可持续发展的绿色屏障,也是非洲面向未来的一个象征。
通过十多年的非洲绿色长城建设,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包括恢复土地400万公顷、植树造林、固定沙丘、建造防护林等等,也创造了33.5万个就业的岗位。但是我们看这些数字,和刚才讲到到2030年非洲绿色长城建设的总目标来讲,还是有很大的差距。
我们是从2006年走进非洲开展工作的。通过开展对萨赫勒地带非洲绿色长城建设区域的荒漠化的程度和荒漠化发展趋势等的研究,我们感觉到,非洲绿色长城建设还是遇到了一系列新的、严峻的挑战。比方说由于气候的变化,目前荒漠化、土地退化和干旱的势头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
第一,虽然极严重、重度的荒漠化面积有所减少,但整个趋势依然还是持续发展的状态。第二,伴随区域人口的增加,人地之间的矛盾还在加剧,比方说农用地的面积在11个国家有上升的趋势。第三,这个地方的气候变化,特别是降水的不确定性,以及大范围的土地贫瘠,加剧了土地恢复的难度。更为重要的是,通过我们实际的调查,我们感觉到非洲绿色长城建设的技术措施相对单一,比较缺乏技术能力。
针对这项严峻的挑战,我们就把中国荒漠化治理的经验、技术,与非洲绿色长城建设进行了结合。大家都知道,中国是一个荒漠化的大国,但中国更是一个荒漠化防治的强国。有人讲,中国有三大名片,第一个是高铁,第二个是航天,第三个是治沙。那在国际上也有这样一句话:世界的荒漠化防治看中国。
几十年来,我们国家通过实施三北防护林等一系列的重大生态工程,在北方构筑起了万里绿色屏障,而且实现了土地沙化的逆转,也提前实现了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15.3的荒漠化和土地退化零增长的目标。在这个过程中,我感觉到我们走出了一条道路。什么道路呢?治沙和治穷、生态和生计高度融合的道路。我们已经创造了一个模式,就是这张图上可以看到的“六位一体”的中国模式。这样的模式是可复制的、可推广的,也是可辐射的。
作为一个世界上的大国、强国,我们有责任、有义务把我们荒漠化防治的模式、技术方案在国际上推广应用。这也是我们的一个庄重承诺。
那作为我们团队来讲,是怎么走进非洲呢?事实上,沙漠研究、荒漠化防治等工作,一直是中国科学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研究的一个重点,几十年来已经有几代人跟沙漠打交道了。
比方讲我们形成的绿洲外围沙漠治理和植被修复的模式,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流沙地用苦咸水灌溉造林的技术,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活化沙地无灌溉造林、植被恢复的技术等等。这些技术在国际上也得到了认可,其中两项技术获得了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全球土地退化和荒漠化控制成功业绩奖。
还有我们两项技术,分别在塔克拉玛干的塔里木沙漠公路,和准噶尔盆地的沙漠明渠得到了工程化的应用。这样一些基础、一些优势,是我们走出去的一个保证。
事实上,我们一直在关注非洲的荒漠化,希望能够在非洲做更多的合作。但真正说到走到非洲,还是有点机缘巧合。那是在2006年7月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家企业希望和我们共同把中国的防沙治沙技术推广到利比亚去。我问你们是哪个企业?他说我是浙江的一家轴承公司。我一想,这完全是天方夜谭,我们防沙治沙怎么可能跟轴承企业结合到一起。所以我婉言拒绝了他们。
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跟我的同事联系,做了进一步的解释。他说我们企业的投资方利比亚政府在网上看到了中国的沙漠公路防沙和绿色走廊建设,希望他们的投资能够带上中国的防沙治沙技术到利比亚去。讲清楚了之后,我们就跟这家企业共同走进了利比亚,开展了跟非洲的合作。
到非洲以后,很快就得到了科学院特别是国际合作局的重视,后边包括国家科技部、国家基金委都有相应的立项,支持我们开展有关风沙灾害形成规律和防沙治沙的工作。这项工作很快得到了联合国环境规划署的关注和重视,现任联合国环境规划署科技司的司长刘健先生对这项工作给予极大的关注,也是在他的推荐下,我们再次走向了毛里塔尼亚。
这张照片是2015年,在刘健先生的带领下,时任联合国环境规划署的执行副主任,也是现在的联合国副秘书长、联合国防治荒漠化公约秘书处的执行秘书易卜拉欣·蒂奥到沙漠公路考察时拍的一张照片。他在考察时说,非洲人正在建设非洲绿色长城,而在中国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我看到了中国人已经建成了一条绿带,我想这项技术对非洲绿色长城建设是极有借鉴作用的。
同时,他也邀请我们去到毛里塔尼亚首都努瓦克肖特参加一个高级别的非洲绿色长城会议,介绍我们的工作。就这样,我们防沙治沙的荒漠化治理工作就和非洲绿色长城紧紧地结合到了一起。
我们目前在非洲主要和三个国家进行合作,包括西非的毛里塔尼亚、中部的尼日利亚、东非高原的埃塞俄比亚,分别做三个不同的荒漠化类型的问题。在毛里塔尼亚我们做流沙治理,在尼日利亚是土壤风蚀的防控,在埃塞俄比亚是退化草地的修复。
下面是我们第一次走进毛里塔尼亚的几张照片,10年过去了,在我的脑海里印象依然非常清晰。我们去之前也是做了一下功课,知道毛里塔尼亚的风沙危害很严重,但是没想到是这样一种场景。我们到他们首都,看到街道两旁完全都是积沙,所有的人行道、房屋,完全被流沙包围。
特别是看到铁路,可以说在沙子里边找铁路,这种景象完全是我们想象不到的。还有右下角这张照片,可以看到整个沙面活化。这个反映了一种说法,就是“天上绿油油,地面风沙流”,就是虽然可以看到一些绿树,但完全是乔木,没有灌草。
这两张照片可以对比地看毛里塔尼亚的西撒哈拉沙漠和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虽然一眼看起来都是起伏的沙丘,但是两种植物——椰树和胡杨却给我们一个启示,它们生长在不同的气候条件和地理环境中。从风沙危害角度来讲,总体而言,西撒哈拉比塔克拉玛干的风沙环境更为复杂、风力作用更强烈、风沙危害更严重。
结合对这个区域的实际的调查、考察和研究,我们制定了在毛里塔尼亚开展工作的一个基本方案。第一个是植物的引种筛选。当时他们跟我讲,这个地方能造林的只有7种植物,都是我们前边看到的乔木,地表完全是流沙。所以我们跟他们共同进行研讨提出,在乔木的基础上,要增加灌木、草本的植物,要把我们中国的乔、灌、草结合,在毛里塔尼亚推广和应用。
我们从中国也引进了十几种的植物种,但最主要还是我们在当地通过实地调查增加的一些乡土植物,最终共同建立了这样的一个苗圃园。这里1公顷有20多种植物,已经超越原来的7种,也有草本、灌木、乔木,形成了一个体系。我想这个苗木建设,是防护区建设最基本的第一步。
第二步,当地采用的防护措施,是用40米乘40米的大网格进行防护。事实上这样的效果不是很好的。照片里边可以看到,他们用废弃的轮胎保护种植的植物,但它难以控制流动沙面,风蚀沙埋依然很严重,植物很难存活。我们过去以后,把我们中国的小方格和当地的大方格进行一个有机的组合,使这样流动的沙面相对比较稳定,为植物的生长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环境。
这是我们的一个示范区,大家看植物还是稀稀拉拉,因为这完全是靠自然降水,即“雨养型”的修复的计划:在植物种植时候加一次性的少量的水,之后完全靠自然降水。而这个地方的降水是旱、雨季交互的,总体的降水量100毫米左右,有时可能只有80毫米。所以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长出这样的植物,也是很不容易。
第三个就是毛里塔尼亚首都努瓦克肖特是没有地表径流,也就是没有河流的,地下水也是埋得很深。虽然靠着整个大西洋,但淡水资源极为金贵,城市用水是从200多千米之外的塞内加尔河引水而来。这个地方想要防沙治沙,建立生态屏障,还想经济发展,那我们就把中国的节水灌溉的技术引到这,进行一些试验示范。从2019年到2022年,整体还是形成了比较好的景观。
最后一个方面,我们也是把一项研究的工作——筛选植物综合技术,和当地的中国援外企业结合到一起,让这样的成果能够尽快地促进当地生计的发展,让当地摆脱贫穷。
基于以上这些工作,我们给毛里塔尼亚政府提出了努瓦克肖特首都的防护体系——“2区3带”:2个区,一个是内侧的清沙与流沙固定区,一个是外围封育保护的区。中间有3个带,包括防护林带,兼顾一定的经济效益产值,阻沙带,还有一个人工植被恢复带。目前来讲,城区的清沙已经基本实现,生态与经济防护这块也在积极地往前推进。
第二个案例,我想讲埃塞俄比亚低海拔地区的草地灌丛化修复问题。
从这两张照片可以看到,本来是非常美丽的稀树大草原,由于物种入侵,草原出现了严重的退化。这带来两个方面危害,一个是由于灌丛的生长给牧草带来影响,第二个是由于它属于合欢属的带刺的灌木,牛羊牲畜在里边穿行会带来伤害。顺带讲一下,灌丛出来以后,可能区域的生物量增加了,但是我们认为,它也是荒漠化的一种表现形式。这里灌丛化的面积达到了60%以上,是当地非常严重的危机。
我们到这儿以后,也是开展了入侵灌木基本的特征,包括它的生境、生物学特征以及这里的土壤、水分等环境因素的调查、监测和研究,查明草地灌丛化的一些原因。
基于此,开展了几个方面的研究。第一个,通过砍伐、清除在草地上的入侵灌木,借用这样的入侵灌木建立围栏,实行封育轮牧。经过4个月的封育轮牧,这里的牧草量翻了3倍,达到了非常好的效果。这是两张照片的一个对比,从研究的早期到4个多月之后。
第二个,由于草地的退化,在当地的坡地形成严重的水土流失。针对这个情景,我们把鱼鳞坑加保水剂的技术带过来,使它雨季的水分能够在旱季得到利用,提高水分的利用效率。这样也是形成了很好的效果,可以看到,在这个鱼鳞坑里边同时还种了一些经济型的植物,兼顾了林草的保养和当地的生计发展。
第三个,我们也从中国筛选出了12种人工饲草在这儿去种植,希望能够形成自然牧草和人工饲草的互补。特别在旱季,当地的饲草是非常缺乏的。
我们的饲草种子进入埃塞俄比亚还是遇到了一些困难。我给别人讲起来就是,我们这个饲草种子要办“签证”,比我们人办签证还要困难。我们出关时在中国国内要经过检疫,是不是保护物种这样的检查等等。进来以后,依然要做这样的工作。在当地植物的入侵给他们带来的影响让他们一直记忆犹新。
当时我拿着种子过去给他们,我感觉是很好的礼物。但他们极为紧张——这从中国来的,有没有手续?我给他看,所有人全说那也不行,赶快让工作人员把它锁到冰箱里。等后边我们做了实验,确保它不是入侵物种,才可以开展研究。
通过这项研究,我们形成了这样一个清灌育草、封草轮牧、牧养结合的模式。这种模式在当地做了大面积的推广应用。右边照片里这位高高的人,他是当地一个州的牧区的技术总负责,跟我们共同工作,今年(2022年)博士也毕业了。正是他把这种技术在当地进行了大规模的推广和应用。包括围栏封育轮牧5万公顷,集水恢复林草3800公顷,人工草地建设330公顷。
除此之外,我们跟非洲绿色长城秘书处共同开办了培训班。比方说2017年就在新疆办了一个非洲绿色长城建设技术培训班,区域里的这11个国家都有学员来。他们除了听我们讲理论、讲案例,更多的还是到实地去看,到塔里木沙漠公路考察。他们看到的时候极为吃惊,有学员就问能不能把这个搬到我们国家去?这些植物种能不能在非洲适用?我能不能在你们这儿继续地学习?
着眼未来,我想着有三件事要积极地推进。第一个,非洲绿色长城这么巨大的一个范围,怎么进行科学的治理?所以我们要以问题为导向,首先去诊断这个地方土地退化的类型、程度等等。因此我们开展生态区划研究,结合我们的技术清单、我们模式库,形成因区施策、因害设防的一个科学的方案。目前我们正正在乍得湖流域开展工作,未来我想会拓展到更大的一个区域来。
第二个,中国成功的、成套的、成熟的技术模式,还是要在当地发挥它的作用。因此我们依托现在执行的项目,在毛里塔尼亚建立了规模比较小的中国绿色技术公园。在这个绿色公园里边,我们要把中国的固沙技术、节水技术、改土技术、治盐技术以及育种技术进行全方位的展示。我们还是把企业叫到一起,大家共同做,我们希望更多的企业参与其中。
最重要的一个,为了实现可持续发展目标,我们的生态工程建设要做到两个可:要可持续、可经营。我们的生态工程要有产业功能,所以还是基于非洲绿色长城建设区域丰富的光热资源、辽阔的土地、还有独特的一些生物资源等等,发挥它的作用。我们要把技术研发集成进行孵化,进一步延伸产业链,让它形成产品,能够建立产业园。
上面我讲的是萨赫勒地带的荒漠化危机,或者非洲的荒漠化危机,实际上,荒漠化是全球共同面对的危机,我们把它称为地球的癌症。荒漠化面积在全球有多大?有3600万平方千米,相当于俄罗斯、加拿大、美国、中国面积的总和。这么巨大的面积里面,中高风险的荒漠化地区占到30%左右。
这么多年来,我们在新疆、在中亚、在非洲开展有关荒漠化的工作,还是有几点想跟大家分享。我把它总结为六个字、三句话。第一,科学。
科学是开展荒漠化防治最为重要的一点。怎么去科学地认知荒漠化问题,认知沙化问题,我感觉非常重要。只有科学的认知,我们才能够按照规律去治理,才能够有后续的可持续的效应。第二个,分享。荒漠化面积很大,分别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区域,大家都在这块开展工作,也形成了一系列好的经验、技术模式。我们应该通过合作的方式,把我们的知识、经验共同分享。因为我们只有一个地球,大家是一个地球村。第三个,参与。
这么大的荒漠化面积,虽然好像离我们很遥远,其实不然。荒漠化地区发生的沙尘暴,随时都可能到我们身边,给我们的身体,给我们的城市带来影响、带来危害。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能够参与到荒漠化治理这项工作来。虽然不见得我们都要到沙漠地区、盐碱地区去,但是就我们身边而言,通过绿色出行、节约用水这样的行为,也是对荒漠化治理的一种贡献。
通过今天的讲述,我相信大家一定能体会到荒漠化治理的任重道远、时不我待,也期待大家有机会参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