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主播应聘记

作者: 方点点

来源: 果壳

发布日期: 2022-02-27

文章讲述了一位作者通过朋友阿洺的启发,决定尝试成为虚拟主播的经历。从最初的简历投递,到获得试播机会,再到最终决定加入虚拟主播行业,作者详细描述了整个过程,包括对虚拟形象的理解、试播的准备和实际直播的情况。文章还探讨了虚拟主播行业的现状和挑战,以及中之人需要面对的特殊要求和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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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来自朋友阿洺的启发。她是一名中之人,这原本指特摄片中,穿着角色皮套的真人演员。这些年也用于称呼虚拟形象“皮套”背后的真人演员。在各路主播盛行的今天,我好奇在镜头前与粉丝交流的感觉,但自觉不好看也不外向,想法一直搁置着。中之人“躲”在虚拟形象后面,或许可以帮我圆梦。

招聘网站中搜索“中之人”等关键词,个位数的结果蹦出来。需求不多,要求挺高,我决定先摸一摸门槛。第一轮橄榄枝都来自真人主播招聘,罕见虚拟主播。招聘方大多来自技术提供商或IP运营公司,偶尔也能见到省级电视台的身影,它们的要求更严格,像在选拔真人偶像。

那几天我早起晚睡,就怕突然接到HR电话,然而简历始终石沉大海。后来听一位朋友讲,她有一位空姐好友,会说日语,有淘宝直播经历,应聘电视台的中之人岗位,在投出简历的第二天就收到了回应。是时候“包装”简历了。我打算虚构一些业内经历。看到游戏类内容在虚拟偶像直播间中颇受欢迎,我在简历里特意增加了“B站主播”(哔哩哔哩)一条。五天后,来消息了。

HR姓林,来自一家以手游为主营业务的网络技术公司,正在为公司的虚拟偶像找中之人。2018年前后,这家公司趁虚拟偶像尚在兴起时进军V圈(Vocaloid或VTuber,虚拟歌姬/虚拟主播圈),在抖音等视频平台经营着数个虚拟主播IP,每个主播的粉丝数都在万人以上。

根据艾媒咨询相关行业报告的数据,2020年底,中国虚拟偶像核心产业和周边市场规模分别为34.6亿元和645.6亿元,而到2022年,就分别能达到120.8亿元和1866.1亿元。阿里巴巴、百度、字节跳动等巨头公司已经传出布局的消息,各类企业,甚至高校机构都推出了自己的虚拟代言人。这果然是香饽饽。

引路人阿洺告诉过我,虚拟主播首先需要一个完整的人设,包括人物的背景、故事线、世界观,“希望观众沉浸在我们所扮演的角色里,而不是在意我们到底是现实中的谁。”我在B站上见过的虚拟主播人设的确五花八门:有“元气满满的海外留学生”、“醉心艺术的普通打工仔”这样贴近现实的,也有“3000岁狐妖”、“电气小恶魔女仆”这样脑洞大开的。

外形是传递人设最直白的方式。林先生传来一张形象原画:2D萝莉,身体娇小玲珑,白色头发,两只圆圆的耳朵从头发中探出。“这个IP还在初稿阶段,细节没有确定”,林先生介绍道,“但大体而言,她是小熊化身的少女,走偏古风、国潮的路线。”萝莉、白发元素在ACGN圈中十分常见。

“怎么样,你对这个形象有没有一些感觉?”林先生语气期待。我说不上喜欢或反感。这段时间频繁光顾虚拟主播网站,发现主播的外形大致类似——女性角色大多是花花绿绿的萌系少女或巨乳漂亮姐姐,男性角色则以美少年或美大叔为主。这些形象的专业术语叫live2D模型(俗称“皮套”),个人在淘宝上就能定制,报价在几百到几千不等。价格越高,原画在设计和上色上就越精致,建模包含的动作也越丰富。

使用3D模型的虚拟偶像则指向另一个高度统一的方向:五官比例完美、皮肤白皙、身材匀称,总之年轻貌美、不经风霜,简直走到当下主流审美的极致。林先生给出的形象和我看腻了的虚拟主播没什么区别,与其说惊喜,不如说是熟悉。“我ok!还蛮喜欢小熊的。”为了得到机会,我这样回复他。

“你希望她是偏萝莉,少女,还是御姐?哪一个比较贴合你本人的感觉?”林先生继续问。我没太懂,不是有一块皮给我套就好了,为什么还要问我的意见。林先生解释:“我们另一位主播的声音是萝莉风格,所以她的虚拟形象也走了萝莉外形。而且她很了解文鸟,我们就给她做了个文鸟的皮,总之可以根据你的想法来调整。”原来皮套的外观也会根据中之人的特色调整,以突出中之人的优势。反过来,中之人也要尽心尽力地扮演这一套形象。

一个重点问题解决,林先生关心的另一个重点是才艺。他希望我会唱歌或乐器,相比纯聊天,旋律更能留住人。“黑听(后台挂机,不参与互动、送礼)的观众不一定喜欢纯杂谈,你聊一下弹一下,他们会更乐意听,上舰率跟打赏率就上来了,”林先生兴致勃勃地介绍,“加上近年国潮兴起,民乐会是天然卖点。”而我刚好,民乐8级。

我得到一场试播机会,如果通过,下一步是长达一个月的真实直播复试,再通过了,我才可以披上白毛小熊皮,成为一名真正的中之人。相比真人主播那种“人来即上,包教包会”的气势,虚拟主播的招聘显得漫长而谨慎。

试播分配到的角色叫“奈奈”,从立绘(角色全身站立图)看,是一个茶色头发的波波头少女,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穿着粉色卫衣。公司没有给试播角色具体的人设,但好不容易得到机会的我依旧要入虚拟偶像的“戏”。

奈奈的动画形象不包含琴,但直播时民乐表演会占大头,为了让琴的出现合理化,我编了一套简易人设背景:奈奈来自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只好在网络上跟大家见面,她有一位不愿露脸的朋友(我的琴),名叫敦煌,身上有飞天的图案。奈奈和敦煌是怎么认识的?这是一个秘密,日后有缘分的话,奈奈再讲给大家听。

接着是构想试播时的话题,我从现实日常中寻找着灵感:奈奈看上去是读书的年纪,可以聊聊放假去哪玩的问题;作为少女,会喜欢小猫,可以说说猫尿床的好笑事,考虑到试播是在二次元风盛行的B站,我还去复习了几遍日语平片假名,以免念ID时卡壳出糗。

阿洺说过,她时刻都在想象扮演的虚拟偶像在另一个时空的样子,“我已经脑到它(阿洺扮演的虚拟偶像)在异世界生活的样子了,包括异世界的设置、工作、朋友,我能瞬间说出异世界的哪个街道,哪个动物长怎么样子,这些我已经烂熟于心。”我需要相信“我就是奈奈”,为了不说漏嘴,我索性在日常生活里以奈奈自居,抓住机会练习用这个身份说话。家里小猫也叫奈奈,每次路过听到我抢她名字,她都会愣一下。

直播前一天,林先生发来软件包:VSeeFace是虚拟偶像面部捕捉工具,用于捕捉动作、承载模型;OBS是用于录制和进行网络直播的免费软件;剩下一个是加载直播间弹幕的插件。此外还需连上外接摄像头和麦克风,保证电脑配置和网速足够优秀。一切准备就绪后,从现实跨进虚拟世界的大门正式打开。

在VSeeFace中加载奈奈的模型文件,选定摄像机和麦克风的相关参数,设置完毕后,屏幕里茶色头发的波波头少女晃了晃脑袋,奈奈“活”过来了。我前后转动脑袋,眨眼、张嘴,这些动作都忠实地呈现在奈奈脸上,她的样貌与我毫不相干,还带有一定延迟,但我觉得那就是镜中的自己。“奈奈你好哇!”我说。迟疑了一下,屏幕里的她也无声地朝我动动嘴巴。

奈奈的模型只显示上半身,没有手部动作。为了使摄像头时刻捕捉到中之人的动作,我不能做过大的偏移,否则会导致模型动作停滞甚至穿模。有时看到奈奈的下巴卡在脖子上时,我的脖子也有丝丝幻痛。有的虚拟偶像拥有全身3D模型,这需要中之人穿上动作捕捉服来扮演。因为关键设备都绑在关节处,中之人的动作会僵硬许多,需要花更多力气行动。

在VSeeFace的说明文档中,可以看到其他更丰富的操作。

有人会设置眼部跟踪,用以控制虚拟形象的眼神,还有人会设置眉毛的位置,固定或放开臀部的操作,这能让虚拟形象更生动,但也增加了虚拟人莫名扭曲的风险。文档中还特意强调要确保背景里没有任何像人脸的东西(包括海报、电视画面),光线也要充足,否则网络摄像头会悄悄降低帧速率。VSeeFace界面上还有一些颇为特殊的权限,比如“赋予角色人格的许可范围”、“性方面表示权限”,我无法改变奈奈的操作权限。

一些Live2D软件公司干脆禁止旗下原创角色被用于此类场景。

接下来的步骤与真人直播没太大区别。运行OBS,既直播舞台的“后台”,设置视频音频参数,连接推流服务器,装修直播间。如同在现实中装修房间一样,我要依次粉刷墙壁(添加背景图片)、安装家具(弹幕栏)、把人放进房间(添加live2D模型窗口)。接着把弹幕评论插件加载进OBS中,以实时看见粉丝聊天和打赏的情形,看着测试窗口滚过去的一排排示例弹幕,心想这段时间练的“报ID名”可算没有白费。

不似真人偶像光鲜亮丽地站在台上,我的舞台堪称简陋:拥挤而凌乱的房间,灯光昏暗,直播设备东拼西凑,窗外还隐隐有邻居家的电视声。猫和家人早就给请了出去,为了少录噪音还费尽心思摆角度,光是垫摄像头的盒子就垒了好几层。屏幕中的舞台也同样简洁:背景是模糊的洒满阳光的教室,弹幕栏则是一块黑板。只有奈奈言笑晏晏,始终生动。

开播前五分钟,我打开暖场音乐,手有些发抖,“记得念弹幕,声音拔高些,多用语气词”,我在心中默念。整点了,一秒都不多耽搁,我开口说出排练无数次的开场白:“大家好,我叫奈奈!今天是新人试播回,请大家多多关照!”没有回音。我赶紧补充:“今天是弹琴和杂谈回,如果大家想聊天的话,可以在评论区互动哦!”高级版的虚拟偶像最终走进现实。

弹幕栏依旧空空,直播间一切正常,没有断网。

我不死心,重复好几次开场白,才接受无人互动的事实。之前脑补的一百零八般剧本,唯独漏算了这段。没有人气,难道不是新人的日常吗?想来想去,先弹琴吧。早先给琴起名,准备介绍词,尽管此时显得十分中二,我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出来。我一本正经地介绍琴曲知识,跟奈奈的纸片人形象搭在一起有些不伦不类,于是改为絮絮叨叨的日常:天气如何,吃了什么,节日要怎么过,想引观众闲聊。说到后来,准备的故事已经用完,只能现编。

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以免不小心透露太多所在城市、职业这类真实信息。

这一刻,我感受到一些中之人的微妙难处:现实舞台上,即使努力把观众当萝卜,台下仍能实时提供反馈,让人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类。中之人却要与紧张和孤独作战,面对着摄像头与屏幕,观众没有实体、少有反馈。加上虚拟偶像受众比真人主播仍旧窄得多,抛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换回的永远不知道是热烈的回应还是空旷的回音。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决定弹首在二次元爱好者中广为流传的古风流行歌。如果依旧没有反馈,也许本次直播就真的失败了。前奏响起,我反倒平静下来,大不了就是没人看嘛!“好听内!”伴奏未落,弹幕栏突然冒出一个小气泡。我不敢相信,要不是怕奈奈在屏幕里乱动,真想凑近看看。一串“谢谢谢谢”不受控制地从我嘴里飞出去,说完才想起要念ID,连忙补上。“上热榜”,又有人发,“弹多一首~牵丝戏,千本樱,可不可以?

”另一个名字冒了出来。

或许ACG曲目确实契合B站粉丝对虚拟主播的期待,活跃话多的观众陆续进入。一曲弹完,“好听”的弹幕三三两两弹出来。“弹琴好听,声音也好听,自信点!”,“还有吗?主播能唱吗?”,“奈奈玩不玩游戏呀?”越来越多的互动出现,还有一些ID交替着送出小礼物。现实中很少能听到这么直白热烈的鼓励,现实中“社恐”的我被带动得热情起来。热闹持续到直播临近结束。“奈奈有事,要下线啦!

有缘分的话,下次继续跟敦煌直播哦!”屏幕里,奈奈用我的声音摇头晃脑地说。弹幕栏飘过一群“好~”。“一边听一边下班,脚步都轻快了。”最后,第一位开口的观众留下了这样的弹幕。“能让大家听得开心,是奈奈的荣幸。”我这么回答。听上去虽然客套,却是最真实的想法。

试播只有一个小时,结束后的我却累得说不出话。默默坐一会儿,起身开门,猫冲了进来,这小朋友觊觎我的新奇设备已久,立刻窜进来东闻西嗅。妈妈穿着围裙路过,说:“出来吃饭,都在等你呢。”这一刻,我回到现实,又成了普通人。剥开虚拟的外皮,中之人与真人主播一样,收入依旧与直播间表现挂钩,薪资结构以底薪+提成为主,流量和粉丝消费是提成关键,并需要考察直播时长和天数。

而与真实主播相比,中之人更需要在亦幻亦真的世界里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前几日正好看到日本电视台记者辻冈义堂与冰墩墩的互动,在被问及“能否脱下宇宙服”时,冰墩墩突然愣在了原地,被问到“是否喜欢寿司”时,它缓缓蹲下。评论中网友大呼可爱,帮路人解释着因为冰墩墩是中国熊猫,所以不知道寿司是什么,完全代入角色。而在另一个视频,一位男记者钻入冰墩墩的皮套,用大叔音采访完运动员后又当场脱去皮套时,评论一片谩骂。

有人问网友不好奇皮套内的人是谁么时,一条“不好奇,爬”的评论则在微博上获得近5万转发。

冰墩墩与虚拟偶像们不在同一个次元,但在让观众代入角色、严禁“开盒”(暴露身份)的规则上却极为相似。这都需要中之人忘记自己,全然扮演好另一个角色。此外作为公司聘请的中之人,还有另一层隐忧——这个IP始终不属于自己,即使与粉丝关系再亲密,也面临着公司收回IP、更换中之人的风险。

行业内轰动一时的绊爱事件便是如此,这个元老级的虚拟偶像突然被公司暗示更换中之人,还分化出4个人格,由4个不同的中之人扮演,引发了粉丝的群体抗议。就在这个月,绊爱无限期停止活动。

这条路的确并不简单。顺着走下去,能到达什么地方呢?

我的手机屏幕里放着当红虚拟偶像组合A-SOUL的直播剪辑,屏幕里的面孔扁平精致,但排山倒海的弹幕,让我一个人在手机前也如同坐在万众之中,热闹、兴奋、感动,依旧隔着屏幕传递给我。“不错哦,有点感觉了。”一天后,林先生发来消息。“要不要加入我们?”我放下手机,想象自己是一个纸片小人,容貌精致,声音可人,来自世界上并不存在的地方,与现实中的我并没有半分相像。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正是在皮套之下,人才能成为更真实的自己。“好呀。”我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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