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31岁,距离第一次去精神科就诊已经过去了十年。在这十年中我吃过药、做过心理咨询,可直到不久前,我才第一次得到正确的诊断。
在幼儿园,老师常反复讲相似的知识,我觉得学习起来很容易。除了会每天在别的小朋友午睡时一个人到处乱跑以外,我很听话,经常得小红花,还被评为“五好儿童”。那张奖状一直在我家,挂了很多年。
进入小学后,我第一次考试却差点不及格。人生中第一次,妈妈因为学习骂了我。后来,我开始有意地在课上认真听讲,但思绪却总是因为窗外的鸟叫声、看起来有趣的文具盒、脑海中自动播放的小剧场“飞走”,需要我在注意到时把它拉回课堂。也是从那时起,我发现自己很难控制愤怒的情绪。上课时同学惹自己生气了,我就会拿起铁质文具盒猛地敲一下同学的头,导致同学在课堂上大哭。我的人际关系因此变得糟糕,总是被同学排挤。
老师觉得我很聪明,但是不爱学习,便找我的父母谈了话,希望他们加强管教。父母开始观察我晚上写作业的情形,发现我总是发呆或者玩橡皮和笔,拖拖拉拉无法完成只有一页纸的作业。对此,父母选择了打骂教育,最终在我频繁的哭泣和尿失禁中放弃了对我的管教。
班主任在一次上课时说:“你们知道为什么一节课45分钟吗?因为人的注意力一次只能集中这么久。”我听到后大为震惊,原来别的小朋友集中注意力的时间,竟然比我长那么多。
我的注意力一次只能集中3分钟左右,在这几分钟里,还不断地有画面突然闯入我的脑海。虽然随着年龄渐长,我现在可以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面对不感兴趣的任务,但也只能持续十多分钟,而在面对感兴趣的事情时注意力能更久一些。某个周末,姨妈来我家串门。她说我表哥被医生诊断为“抽动症”和“多动症”。当时姨妈以为这些问题长大后就会自愈,又考虑到表哥学习成绩还不错,并没有选择药物干预。
听到了大人的谈话内容,我蹿进客厅,告诉我妈我的注意力也不集中,很希望她也带我去看医生。但我妈认为这只是借口,我就是又懒又马虎罢了。她常拧着我的耳朵大声呵斥我:“这是什么符号?!你看清楚!”
升初中时,家人放弃了择校,让我就近进入了一所当时社会评价很低的学校就读。他们认为我不是读书的料,不想再为我的学业花更多的钱。入学后我才真正明白一所学校社会评价低的原因:老师授课水平很差,还会当众嘲笑、性骚扰学生。当时班上成绩最好同学,也只能考上很一般的高中。
我的大部分同学也不是为了学习才来学校的。他们组成“帮派”在学校欺凌其他同学,没有朋友的我也是他们针对的对象。他们会在我进教室前关上教室门,会把我的课桌扔到走廊上,会在放学后跟着我回家并一边走一边大声笑……学业一团糟,在学校被排挤,严重厌学的我开始逃课在街上到处闲逛,或者去网吧听歌逃避现实。
某个夏日,客厅的电话响起,姨妈在电话那头悲伤地告诉我妈:正在读高中的表哥跟同学打架,导致对方受了严重的伤。最终,表哥的学籍被保留,但他不能再去学校了。
后来,我通过了艺考进入了高中。高考时我复读了一年,却在填志愿时一时冲动填报失误,导致了本科落榜,最终进入大专就读。结束了曲折的求学生涯,我找到了一份美术设计的工作。工作量不大,我却常常加班到凌晨。从高一开始,我就常常想到死亡,情绪也很低落。工作后的睡眠不足让我的情绪更加糟糕。即使简单的设计工作也非常难完成,这让我感到挫败,对自己的看法也越来越负面。
一次意外受伤后,需要休养数月的我辞去了这份工作。身体康复后,我认为自己可能不适合设计工作,才做得这么艰辛。对未来感到十分迷茫的我尝试了一些短期兼职工作:去快餐店打小时工、做墙绘、摆地摊。朋友听说了我的经历都觉得我的生活丰富多彩,我也会笑着说“哈哈,是啊”。但是,我内心中好像一直有个声音在说:“你什么都做不好。”
某天晚上,我独自在长江大桥上吹着江风,脑海中充斥着“好希望自己消失”的念头。看着护栏上游人们留下的或温暖或阴郁的文字,我失声痛哭了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我拨打了妈妈的电话。我妈受到了惊吓,第二天就来到了我所在的城市,看到我还在断断续续地流泪。那天我跟她讲了很多未曾吐露过的心声。之后,她决定陪我去看医生。
精神科医生认为我处于焦虑状态,给我开了抗焦虑的药。但是,按医嘱服药后我的状态没有任何好转,因为朋友交给我的那份设计工作看起来已无法按期完成。我感到越来越难以面对朋友,害怕他会对我失望。距离交稿日期只剩三天的那个凌晨,我突然醒来,把医生开的药全都嚼碎了打算咽下去,可是又哭着吐掉了。我不停地用头撞墙,只想要一个答案:“为什么那些看起来很容易的事,我却总是无法完成。”
“妈,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垃圾,你觉得呢?我什么都做不好。”电话这头我又开始不停地哭泣。这一次,我妈带着情绪崩溃的我叩响了医院心理咨询师的门。经过50分钟的评估,心理咨询师认为我有自杀风险,已不适合做心理咨询,将我转介给门诊精神科医生,医生建议我住院治疗。
我住进了封闭式的病房。每天查房时,科室主任会来问:“你的感觉怎么样?情绪呢?”我总是无法回答。实际上,我内心一直充斥着很多混乱的情绪和感受,我无法抓住其中一个描述出来。于是,我只能沉默。在和医护人员的闲聊中,我讲了很多科学冷知识,还帮忙修理了打印机,没过多久就给他们留下了“很聪明”的印象。但在我的感受里,自己只是个什么都没办法做好的、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笨蛋。
最终的诊断是“抑郁状态”,出院后我休养了一段时间,重新投入了工作。后来,我依旧频繁地换工作,过着除了经常感到挫败和“丧”以外大致平稳的日子。一年后我停掉了抗抑郁药,三年后因为经济原因停止了心理咨询。对比治疗前写的日记,我似乎变得更加能表达自己的感受了。
几年后,一次上网和陌生人聊天,一个网友突然问我:“你觉得自己是怪人,也许真是呢?既然你从小就不合群,可以了解下有没有某种特质是符合自己的。”带着寻找答案的热情,我上网搜索到“阿斯伯格综合征”,觉得其中描述的特点有点符合我的情况:说话爱用书面语、不合群、表达情绪有困难……我找到了离自己最近的可以诊断成人发育障碍的儿科医生,在外地。
带着满满的期待我请了假,坐上动车出发了。
到了诊室,我把自己的困扰一条条讲给医生听。她一边认真听着一边点头,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小时候注意力不集中,做作业拖拖拉拉?”我愣住了,心想:“不会吧,你怎么知道?”“是呀……”我答道。“去做个注意力的检查吧。”医生笑着说。完成了一项项检查后,医生看着我的结果报告单,皱起了眉头。她告诉我,我的注意力还是存在问题的,可以通过药物改善。但因为我已经成年,社交方面的问题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拿到确诊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ADHD)和疑似社交沟通障碍(SCD)的诊断后,我决定先回家多做了解再决定是否药物治疗。ADHD就是大家俗称的多动症。在做了一番了解之后,我发现自己学业、事业、社交各方面的长期受挫,都跟它脱不了干系。我的注意力缺陷随着年龄增长有减弱,但没有消失,小时候困扰我的冲动性也没消失。因为冲动消费,我常常捉襟见肘;因为冲动发言,常惹得身边人不高兴;因为冲动进食,体重已经偏重。
而我因为和它一直共存着,已经认为这样就是我正常的状态了。
学业已经来不及拯救了,事业和社交还可以拯救一下,我决定接受药物治疗。药物需要长期服用,考虑到疫情期间跨城市的高风险和高成本,我决定先去本地的精神卫生中心咨询药物。运气不错,当班专家正好是儿科的专家,没有出现我想象中咨询“小孩病”被嘲笑的社死画面。
医生很理解我的情况,但是说他们那里没有治疗ADHD的药,要开药只能去妇女儿童医院或者拿处方在网上药店买。网上药店只有一种药,不确定是否适合我,暂时不考虑。在去妇女儿童医院的路上,我一直在内心祈祷,希望这是我的最后一站,我的心真的好累好累了。
向医生呈上病历后,我忐忑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医生紧皱眉头,抛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小时候怎么没来看?”我委屈到简直想当场哭出来,超小声地说:“家人不理解,老师也不了解,现在还能看吗?”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我稍稍整理了情绪,按要求做了几项血检后,终于拿到了治疗多动症的药物。十多年后,我终于吃上了也许早就该开始服用的药。
在服用治疗注意力缺陷的药物后,我没有再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情绪也稳定了一些,消费时也理智了一些,这些让我非常开心。但是,我的食欲几乎消失了,还常常感到恶心,有时候会腹痛,心悸、失眠……这些药物副作用成为了新问题。确诊后,我曾短暂地感到过安心,因为至少困扰我的是某种已经被命名的具体疾病。
可是,随着对ADHD的了解越来越深入,发现它是一种发育障碍、可能会伴随终生后,我又有些绝望——也许要做好与它共生共存的准备了。
随着治疗时间越来越长,产生耐受性后药物效力可能降低,且目前国内可使用的治疗药物也较少,有它的局限性。于是我开始寻找其他能减少ADHD影响的方法。我常常会忘记时间的存在。为了让时间更加具象化,我在家中每个房间的显眼位置都摆放了时钟。
出门时我会戴上腕表,这样可以避免点亮手机屏看时间,因为自己很容易仅仅被手机的亮屏吸引而解锁它,从而忘记原本要做的事。在选择腕表时,我选了太阳能动力型,避免我会因为拖延着不换电池而放弃使用它。
我不再追求按具体时间表做事。比如某些自律狂人休息日早上7点起床,7:10吃早餐,7:30开始工作/学习。
把时间规划得这么细对我来说只有反效果——严重的挫败感会让我陷入自责的情绪漩涡,结果一天甚至连着好几天都在自我否定和低落的情绪中度过,反而什么都没做。因为我有任务切换的困难,现在我只在一天中规划一件必须完成的重要任务,比如周六阅读某本书、周日完成某项写作、周一晚上整理屋子……过去我尝试过阅读一些心理自助书籍,但是帮助很有限,我还是会陷在自己既有的思维模式中。
虽然常常陷入经济危机,可由于内心难以名状的痛苦感,2021年我找到了一位新的心理咨询师,并降低了外出娱乐的消费来支付这方面的费用。生活中能给我正面支持的人太少,能有个耐心听我说话的人非常重要。虽然我依旧在挣扎中度过每一天,可这次挣扎的方向总算是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