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白色粉末装在一个小灯泡似的包装瓶里,出现在拼多多搜索结果的第一页。商品简介只有商家的承诺:
“保密发货,您的担忧,我们都懂。”
白色粉末只是原料,根据网上流传的配方,把这种原料、L-抗坏血酸、甜菜碱,再加上绿茶提取物、肉桂、迷迭香精油等,放在超声波珠宝清洗机中震一震,就可以收获一份自制NMN补充剂。NMN全称β-烟酰胺单核苷酸,是一种人体里天然存在的分子。
在各路宣传当中,它是无所不能的“新一代不老神药”:可以保护心血管系统、提升免疫力、增强性能力、减肥、男人老当益壮,女人回归青春……在一些更主流的电商平台中,成品NMN售价在几千至几万人民币一瓶。而在拼多多的这家商铺,号称是NMN的白色粉末拼团价只需每100克30元。页面上显示的成功拼单人数已经过百。除了“不老神药”,这个店铺还在卖豆腐起泡剂、蛋黄粉,和冰糖葫芦调味糖浆。
“自制NMN是穷人的玩法。”汪炳吉说,他是一名“抗衰爱好者”。其他或穷或富的“玩法”还有很多:干细胞回输、吃80倍褪黑素、生榨白萝卜汁、睡高压氧舱……人们总是想长生不老。一个家常瓷碟,摆满了一缕缕像豆苗似的东西,绿色的茎,顶着黑芝麻粒一般的头。那是1000克刚发芽的西兰花种子。汪炳吉学着YouTube上的教程,花了五天时间培育成这个样子。“希望不会拉肚子”,汪炳吉对着镜头说。
迟疑了会,他吞下第一口,眉头跟着皱起来,“什么味道?怪怪的,像生的白萝卜”,他说话声音很快,种子芽像烫嘴一样,吃几口,吐几个字,再吃几口,“这东西你多嚼几下,把它的细胞碾碎,不同细胞器里面的黑解脂酶,跟那个叫什么东西,我一下想不起来了,碰在一起,才能产生萝卜硫素。”他又扒拉了一口,不吃了,“味道怪怪的”,碟子里还剩下一半。萝卜硫素是一种异硫氰酸盐,常见于十字花科植物中。
2020年,美国得克萨斯理工大学等多家大学联合研究发现,给衰老小鼠喂食12周萝卜硫素后,其线粒体功能、心脏功能、运动能力均高于未喂食的对照组。汪炳吉在YouTube上看到相关资讯,从此萝卜硫素加入了他的每日膳食列表。他今年44岁,上海人,大半辈子生活在此,2000年出头进入计算机行业,经济殷实,喜欢吃甜食。
他称自己从小体弱多病,很早就开始思考生老病死的问题,“人活到八十岁就会死,想要找到‘不死’的办法”。气功是第一个尝试。汪炳吉的童年恰逢气功热,他跟着父辈一起练朱砂掌,“意守丹田,丹田有气,吸气,呼气,保持。”不过师傅说他“根气不稳”,也就没练出什么名堂,可汪炳吉从此对这些玄虚的东西来了兴趣。接下来轮到了佛教,“佛教讲涅槃、解脱,就是解决老病死的终极问题”,他一头扎进佛学的世界。
上海有秘密的修佛场所,汪炳吉拎着饭盒,最早去,最晚走,一坐坐一天;他四处拜访著名的修佛圣地,还去分别去台湾地区和泰国修行了一个多月。从崇尚渐悟的北宗禅,到追求顿悟的南宗禅,以及追求动作中开悟的动中禅,汪炳吉学习着各类法门。喜欢佛学时,一切都没有意义,他干脆辞去计算机工作,去了一家佛教文化传播公司。汪炳吉有了更多时间研究佛学起源,越研究,越疑惑。
他发现佛教理论糅合进了古代印度的早期宗教与民俗传说,参杂着人为产物,“根本不是佛陀的智慧”。而教派间的理论也在互相打架,南顿北渐谁是正途?生死之困到底在哪一世解决?更重要的,汪炳吉找不到证据支撑佛教的理论。“现代科学对我们的物理世界研究得很深刻了,已经到引力波、黑洞、暗物质这些,但是始终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佛教的一些说法。
”计算机行业背景令汪炳吉相信万物讲究逻辑和证据——但须弥山在哪,六道轮回在哪,全靠信众一张嘴。上海郊区的别墅里,汪炳吉盘腿坐在蒲团上,修初禅——闭眼,静坐,只体会空气在鼻腔内的流入流出。这叫“借觉知呼吸来系住念头”——头脑放空,让心中的念头自然浮现,然后无视它,只觉察自己的呼吸。但半分钟不到,不久前看的电视情节,跟母亲的一场对话,担心的、恐惧的、喜欢的……各种念头打架一般露出来。
汪炳吉的脑子一直在转,根本无法专注呼吸。同修的还有十几人,一些女生在向导师兴奋述说入定后的奇妙体验,“一些平时体验不到的东西,看到光,听到什么很神奇的声音,或者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消失了。”而他什么都没有。佛教无法解答汪炳吉的疑问。在逐渐对佛教感到失望时,汪炳吉偶然翻到了YouTube的一批视频,主题都是关于长生不老、超级长寿等“最终问题”。
里面充斥着另一套概念名词:靶点、NMN、长寿基因、生命循环……迷恋佛学时,汪炳吉觉得科学“不究竟”。那时他相信人生的终极命题是“苦”,科学无法解决。但此时,他想到很多看来不可能的事情都因科学而变为现实:上天、上月球、去海底……“要解决我们的老、病、死这个问题,应该最终的答案还是在科学里。
”他开始大量关注起YouTube上的“科学抗衰”博主,在他们的视频中充斥着各种生僻词汇,汪炳吉就一手字典,一手Google,十分钟的视频,他翻来覆去地看,再花上个把小时来理解消化。那些视频大多都在告诉汪炳吉一个道理:人像一辆车,衰老是部件的老化,车可以修,人也可以修。“保养得好,100年前的老爷车现在都能开。”
“已经有科学家认为20年内可以让人类活到120岁,在这段时间里,又有新科技让你再活50年”,他想到青霉素,这种物质被应用于现代医疗前,轻微的外伤感染就能让人一命呜呼。“等你活到200岁的时候,又有新科技可以让你活到300岁,就这样子不断延展。”六道轮回之外,原来还摆着一个“近在眼前”的希望。
跟着这些视频和背后自己摸索出的资讯,汪炳吉开始口服大量的保健品:NMN、叶酸、鱼油、维生素K、褪黑素……这些东西曾在权威性不一的研究中被认为或许可以延缓衰老,但在FDA(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它们更正式的名字是膳食补充剂,即作为日常饮食之外的补充,并非任何特效药物。汪炳吉为此还建了个线上文档,详细记录着每天从起床到睡觉之间自己吞下了多少小药丸。
在捏着鼻子咽下1000克西兰花幼苗之前,他尝试了一段时间的生酮饮食——这本是主要用于控制儿童癫痫的一种方法,后来风靡于减肥爱好者群体当中,已被证明会产生诸多危害身体健康的副作用。生酮饮食注重高脂肪。在灌了一年加入椰子油黄油奶油的咖啡后,他又发现了蛋白质加速衰老的研究,生酮法被立刻放弃,改为轻断食——在下午3点前完成每日最后一餐。
断食的依据来自卡路里限制,近期越来越多科学研究发现,减缓衰老的各类方式,最后都指向限制细胞的能量摄入,但科学还无法解答其中的具体原理。不过习惯调整太多,汪炳吉一下不适应,最后改成在早10晚6中完成一日的全部饮食。他还戒掉了甜食,信中医时他相信这东西温润补血,现在只觉得会让自己血糖飙升。科学看多了,他也开始用另一套世界观定义过往。
他会反思以前的禅修其实是在追求大脑的另一种工作模式,原本羡慕他人能屏蔽周围声音,现在看来其实是“神经网络已经断掉了”。世界卫生组织对衰老的定义是“各种分子和细胞损伤随时间逐步积累的结果”,而且这些变化“不是线性的,也没有清晰的逻辑,且同一个人的年龄关系不大”。
目前,科学的确找到了一些解码人体衰老的方法——端粒的缩短、基因组的不稳定性、表观遗传的紊乱,细胞器功能的失调……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期望衰老不再是宿命,而会变得如普通疾病一般,可以被拆解为具体的表征,进而对症治疗缓解病情,甚至找到病因从而治愈。研究衰老的学者也更容易成为新晋网红。
提出白藜芦醇、NAD+等元素可以抵抗衰老的哈佛教授大卫·辛克莱(David Sinclair)在2014年成为《时代》杂志评选的全球百大人物。
他每天只吃一顿饭,吃大量蔬菜,少吃红肉的生活方式获得大批人的追捧模仿;提出“医疗技术的发展可让人类实现永生”的奥布里·德格雷(Aubrey de Grey)也成为代表人物,他还是一名作家和业余数学家,在抗衰领域的大胆假说让他声名鹊起,出现在谷歌、BBC等机构中宣扬他的理论。
痴迷新技术的商业势力更不会放过这些细微的进步。科技领域投资人和企业家争相涌入抗衰研究领域,包括亚马逊CEO贝索斯、甲骨文创始人拉里·埃里森这些行业明星,过去的成功证明了这些人窥见时代变革的毒辣眼光,他们的入局似乎也预示着巨大革新的到来。汪炳吉的YouTube频道也不打算只做浪潮里的消费者,他也开了个YouTube频道,抗衰博主们有什么更新,他就翻译成中文也做一个视频,开始抗衰内容的科普。
他觉得这背后是一种急迫感,“科普这个事情可以让超级长寿早一天实现”,汪炳吉期望一个促进行业快速前进的正循环:做“科普”,普及一些保健品,有人看到视频去买这些,保健品公司就能赚到钱,就有钱去资助更多的抗衰研究。“如果我不努力,死了三天之后科学来了个突破,死得不就很冤吗?”汪炳吉来到上海邯郸路的一家酒店,见刘西的团队。
那时,凭借自己的YouTube视频和在各种抗衰群组中的活跃发言,汪炳吉逐渐在抗衰爱好者中积累起了自己的名声。他将群组里其他活跃发言的组员笼络起来,建了个抗衰付费咨询服务——其中的成员有牙医、银行职员、电商企业员工、保健品销售、还有一名在瑞士做“自然疗法”的从业者。视频粉丝和微信群友既是转化途径,也是潜在顾客,一年下来,倒也接下了七八十单。汪炳吉觉得是时候再进一步了。
刘西是一家专注抗衰领域公司的负责人,公司名就直白表达着“恢复年轻”的意思。公司主营业务是一个抗衰资讯的微信公号,自我定位同样是抗衰领域的“科普”。汪炳吉认为这是国内难得专门关注抗衰问题的公号,想与之合作付费咨询业务。但团队成员以公司有其他方向为由,婉拒了他。五年前,刘西还在投行工作时,接触到一家香港的生物科技公司。
这家公司的专利技术大多都在公开寻求出售或直接合作,除了一项,这家公司怎么都不肯向外说太多。那项技术与NMN(β-烟酰胺单核苷酸)有关——它是辅酶NAD+的前体(指某一代谢中间体的前一阶段的物质)。研究发现NAD+可作用于Sirtuin家族蛋白,这种蛋白被认为可作用于卡路里限制,最终达到延长生物寿命的效果。
除了NMN,色氨酸(Trp)、烟酸(NA)、烟酰胺核糖(NR)等前体也可合成NAD+,但NMN的合成途径相较步骤更少,副作用也较少,这使得它成为近年抗衰领域的明星成分。NMN成为近年抗衰领域的明星成分。抗衰网红教授大卫·辛克莱正是NMN的鼓吹者。他在Cell上发表研究成果,指出给老年小鼠连续注射定量NMN一周后,肌肉中的线粒体功能和骨骼肌健康水平都恢复到了6个月龄年轻小鼠的状态。
随后又有更多的学者发现了NMN在脑出血后减少脑损伤、改善衰老血管的血流量等方面有明显作用。近期最引人注目的研究来自华盛顿大学,他们首次进行了NMN对人体代谢(选取处于糖尿病前期的绝经后妇女为研究对象)影响的随机临床试验。发现受试者摄取NMN后,其肌肉组织的葡萄糖吸收能力及胰岛素信号升高,这说明NMN可以增加人体肌肉组织的胰岛素敏感性。
但除此之外几乎所有关于NMN效果的实验仍都集中在动物身上,最近这例人体临床试验样本量也较小,不足以说明有效性。一如上述糖尿病试验的研究人员所言,“根据我们的研究结果提出任何临床建议还为时过早”。NMN合成所需的NAD+还需要两种叫NAMPT和NMNATI-3的特定酶参与,合成后的NAD+会作用到人体的哪个部位,也影响着最终效果,比如在血液里的NAD+就不如肌肉细胞里的效果直接。
换句话说,即便NMN经过层层转化,最终作用也存在随机性。更多的不确定性来自于科学之外。来自补充剂制造商ChromaDex的报告显示,美国亚马逊上销售的22款销量最靠前的NMN品牌,有14款几乎检测不出NMN成分。ChromaDex是李嘉诚在2017年以2500万美元入股的生物科技企业,自身主营业务就是抗衰相关。
在中国,监管部门已发布《关于排查违法经营“不老药”的函》,指出NMN未获得药品、保健食品、食品添加剂和新食品原料许可,不能作为食品进行生产和经营。目前NMN可通过跨境电商的方式销售,不过多方信源表示,这些“海外”产品大多仍是由中国人创立经营。《关于排查违法经营“不老药”的函》。
2020年9月,新华社新闻周刊《瞭望》调查发现NMN的原料易得,成本可以低至每克约1元,这意味着一瓶60粒(每两粒NMN含量0.32克)的NMN产品成本仅约10元。但在销售端,这些产品普遍可卖出几千至几万不等的高价。一家国产NMN品牌的创始人告诉果壳,中国的NMN产品创业门槛低,供应链、原料、工厂的信息可实现行业共享,制造一款NMN产品并不难。
目前的限制在必须走跨境电商通道,这导致关税和物流会占成本的约20%,而且无法大量交易,每个消费者一次最多只能购买两盒,影响销售效果。但这些阻力在市场狂热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2020年8月,日本的NMN品牌将专卖店开进了深圳街头;一家厦门的上市公司将NMN产品当作招牌,每月在投资者互动平台上释放相关消息;在京东,MNN相关产品超过6800项,定价近三万12瓶的某品牌NMN产品,显示相关评价数1000+。那支NMN自制配方的分享视频下,观众留言追问着更多操作细节,还有人自购模具与胶囊,将自制出的NMN分享给家人朋友。
也有人听闻萝卜硫素可以抗癌后,每天生榨大桶白萝卜汁,连喝三个月。
在一次饭局上,刘西拿到了一份来自那家香港公司的NMN试用品。在此前,他对NMN的态度是“无法反驳,但我不信”,这次,他将NMN带回家给母亲吃,一向多梦易醒的母亲,“吃了一觉睡到天亮”。他觉得这是“眼见为实”了,刘西辞掉了投行工作,开始投身抗衰行业。
刘西去了那家曾对NMN产品秘而不宣的香港公司担任电商业务负责人,一手卖货,一手建立社群。这是国内NMN市场的普遍做法。理解这种“高科技”产品需要一定知识储备,而国内关于这一块的市场教育几乎没有。“枸杞糖肽是什么?”“炎症水平有自测工具嘛?”“吃NMN能解酒嘛?”群友像聚在讲台前的小学生,拿着从各路渠道得来的消息,希望得到老师的求证。
但回答他们的,往往只是那些微信名中带着品牌名的客服,或者头像是张风景照的热心群友。于是刘西决定独立做一个公众号,专门传播抗衰领域的动态。不求读者完全看懂,只为建立公信力。这是在这个鱼龙混杂市场中立足的第一步。他发动做大学辅导员的女友物色学生,用200元一天的工资,“连蒙带骗”,请他们把各学科中与衰老相关的最新研究编译成中文。
人不好找,不仅要求有英文文献阅读水平,还要求编写的文章最快最全,还要“有深度”,还要加入自己学科视角的延展等。这些搬运加工的内容不需要专业科学顾问的把关,刘西对此非常自信,“不是我们自大,好多教授都专注于某个点,他们看不全的,我们的文章思考是很全面的,有个科学顾问听着好听,其实未必如此。”刘西90后,复旦毕业,法国留学,语速极快,有一股难以掩饰的机灵劲儿。
他在朋友圈称赞自己负责的NMN面膜是华为一样的“国货之光”;在自己的领奖照片旁P上特朗普和电影角色小丑,笑称是“国际友人贺词”。两年左右,刘西的公号就聚集起了数量可观的读者。
从中,他总结出不同人对抗衰的不同需求:核心读者是一群“知识分子”,“文化程度高,艰难的词汇都看得懂”,他们的需求是跟上抗衰领域的最新情况;普通人关注表面,喜欢看哪些研究方法能让自己看起来年轻;有钱人则喜欢推荐产品,他们没有耐心读长篇大论的研究,“直接告诉我吃什么就好”。最活跃也最极端的,是一群身体力行的“先锋”。
他们对这个领域的抗衰研究进展如数家珍,也乐意投入金钱和身体试验各种抗衰大法:有每天80倍剂量服用褪黑素的国企员工,只因看到一篇论文称褪黑素可以降低肿瘤风险,据说她觉得肤质自此更加细腻了;有订做6吨重、据称可以缩短端粒的高压氧舱往家里搬的土豪,“只要吸不死,就往死里吸”,这位土豪在群里豪言;还有不满足口服NMN的效果,自制肛拴吸收法的狂人……刘西觉得他们多半是在刻意吸引眼球,以方便接下来自己带货。
去年冬天,刘西还收到一位据称是政协委员的读者寄来的“熵旋同频共振舱”。机器是这位读者自己找厂家订做的,一张行军床,左右两边分别架着一块厚实的电磁板子。产品介绍书上写着这两块板可以“实现正旋与负旋之间的能量与信息交换”,达到体内“混乱无序的细胞分子排列变成正常有序的细胞分子排列”的效果,以此消灭疾病。读者打算在线下开熵旋体验馆,想请刘西测评推广下。
刘西与汪炳吉的共同点是,都对这类“疯狂”尝试持保留态度,即便他们急迫地想要跟上抗衰进展。汪为自己挑选保健品,依旧讲求证据,他自有一套严苛的标准:一定要有相对规范的论文研究支持,通过某种安全性测试,且难见负面消息。他还会故意时不时地中断保健品摄入,以防混合吃太多会对身体有害。这种谨慎和热情吸引了刘西,他邀请汪炳吉来参加自己一年一度的“抗衰大会”——门票2000元,受邀者免费。
第一届大会开在邯郸路的一家五星级酒店。汪炳吉早早起床,打车过去。会场不大但“五脏俱全”,一块落地大屏,两个易拉宝海报,长条会议桌上摆着姓名牌与矿泉水。会议桌。屏幕上的名号非常宏大——“衰老干预论坛暨首页生物极客闭门会议”。这是汪炳吉第一次参加线下的抗衰爱好者大会。现场大致来了三十几位同好,制药的、大健康的、普通爱好者,真有几位看过他的视频主动来打招呼的粉丝。
一共四五位海内外学者先后发言,也有相关产业的人来介绍最新突破,规模不大,但却是“圈子里第一次”,人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子,坐不下的就站在后边,伸长脖子听。最令汪感兴趣的,是奥布里·德格雷(Aubrey de Grey)的出席。他是研究衰老的慈善组织SENS基金会首席科学家,最著名的观点是“衰老是一种可治愈的疾病”,人们可以通过医疗技术实现永生。
在Google中搜索这位科学家的名字,首页下方的关键词推荐包括了:年龄、不朽、饮食、欺骗等等。汪炳吉视他为偶像,为他专门建了一个视频合集。这次,汪炳吉期待着一次直接交流。屏幕里,远程连线的大胡子教授重复着那些汪已经听过好多次的观点。耳机里“各说各话”的同声传译磕磕绊绊,“感觉他们也不知道怎么翻译”。汪炳吉难掩自己的失望,他早就准备好的问题都没有找到回答。
大概是疫情反反复复,第二年“抗衰大会”的线下规模更小了些,小型教室一样的会场里陆陆续续涌进了二十来人。汪炳吉依旧到得很早,但大会却延迟了近20分钟才开场。一位顶着羊毡礼帽的上海阿叔,挺直背看着手里的会议资料,边看边等。第一位国内嘉宾来自北京大学,她选择用英文讲述着如何用DNA、面部走向、AI等因素观测衰老。或许是专业术语太多,观众们几乎没有反应。
这次会议有免费的线上直播,一位名叫“返老还童大师”的用户邀请了三人入会,成为邀请人数榜单中的第十名。
“衰老检测”是此次大会的主题之一。接下来的美国嘉宾同样属于这一领域——号称“AI届最懂衰老的企业家”穿着一件印有五星红旗的衣服,发言前先对众人抱了个拳。在他介绍的商业化方向中,有检测衰老、长寿服务、甚至还有测试得新冠的几率。演讲最终落于这中间蕴含的商业机会,“诊断机构、医疗机构、保险公司、雇员、雇主在其中会受益最多”。有人立刻在直播间寻问企业家公司的股票代码。
这次的重磅嘉宾是Nir Barzilai,他带队进行了历史上第一个人体抗衰的临床实验,观测二甲双胍对人类延缓衰老的效果。二甲双胍在治疗Ⅱ型糖尿病上历史悠久,在动物实验中显示出一定延缓衰老的功能。Barzilai希望找到其作用于人体抗衰的证据。这项试验的结果需要通过FDA评估,但因为衰老尚不是疾病,二甲双胍无法以药物身份进行临床试验。
同时FDA一直秉持“一种疾病,一种药物”的范式,而Barzilai设想中的二甲双胍将成为作用于所有的衰老标记物,一药多治。
Barzilai在演讲中列举了一些和二甲双胍一样,有潜力用于抗衰的“老药”们,不过微信直播群里不太买账,他们自顾自聊起来。“阿卡波糖(图中列出的一种药)缩短端粒”,一位群友甩出一篇论文,“阿卡波糖对男性效果更好,女的一般”,另一位站出来,随着一位群友晒出正在服用的药物照片,群中的话题立刻转向该去哪买,能不能代购。汪炳吉坐在前排,拍照、扫PPT中出现的各种码。这场大会中的大多观点他都听过。
“科学进展是件很慢的事,没那么多新东西。”他希望这场会议能让专家和爱好者齐聚一堂,大家围坐一起,你一言我一句的交流。但会议议程一项赶着一项,哪怕在会后的闭门会议中,主办方依旧控制着发言顺序和发言资格,“像老师教学生一样,什么时候可以讲话,谁可以讲话都规定死了”。好在有一个叫原花青素C1的物质吸引了他,介绍他的学者称该物质可以清除衰老细胞。
这是大会当天唯一一个到现场登台演讲的学者,他激情地介绍着相关项目的研究进展,直播群里激情地讨论着讲者又年轻又帅。刘西发现“科普”不赚钱,核心读者们大多有生物医学背景,经常审视文章内容,质疑文章不专业或者前后矛盾。这些人愿意阅读,但不愿意给钱,“知识分子最难伺候了!”最有前景的,是那些看不懂写啥,只想知道怎么吃的有钱人们。
刘西在自己公号的微信社群中设置了会员计划,分为三级,第一级的会费398一年,可以加入“长寿科技研讨群”,接触群友,接受工作人员定期答疑;第二级的会员费两万六一年,可以获得私人顾问、定制抗衰建议、高端沙龙和前沿抗衰方式的免费体验;第三级的价格和模式还没有想好,推广文章上表示“还在储备中,仅面对严格筛选的生物黑客”。
这办法立刻起了效果,一位本来在一级会员群,在全球各地都有不少房产的读者,嫌群里人多嘈杂,主动要求升级。除此之外,他们在做衰老检测,协助有需求者了解自身衰老情况,定位是面向大众市场;在此之上,是针对个体情况推出的定制抗衰计划,二级会员及以上是这个方向的客户储备池。更长期的未来目标,刘西希望借助这个平台,发现那个最能反应衰老情况的靶点,做制药——“赚大钱是搞药!
”更短期计划呢,“是活着”,目前他的一级会员不过200多人,二级不过六七个。
抗衰听上去激昂澎湃,落实到具体研究则是一项细碎而漫长的探索。南方医科大学皮肤病医院医学美容部主治医师谢恒告诉果壳,抗衰老的概念太大,学界对其的研究都是聚焦到系统、细胞、分子、遗传物质与DNA角度等各个细分领域进行,并会进一步延展至表观遗传、炎症、生物大分子损伤等多个亚领域。这些领域的研究总体处于零散、缺乏条理整合的情况。“医学本来就是一个细分领域极多,隔行如隔山的行业。”谢恒认为。
近年各领域的衰老相关研究的确有不少突破,但大多是发现了某一靶点/物质可能与衰老相关,至于怎么相关,为什么相关,证据是什么,依旧不足。这些研究的实验对象也大部分为小鼠和其他低等模式生物。已有研究发现,灵长类和和啮齿类动物在衰老调节通路方面可能存在差异。这意味着一些在动物实验上看似激动人心的突破,难以复用到人类身上。而让这些发现进一步成为可供广泛使用的药物更遥遥无期。
《美国医学期刊》上有研究指出,1979年至1983年间,顶级科学期刊有101项研究声称发现了很有前途的新疗法或新药物。但其中只有5个发现在10年内做成了产品上市。到了二十年以后的2003年,只剩下一种药物被广泛使用。
“缓慢”或许是件好事。不用说长生不老,只要告诉有重返健康的可能,市场都可能以巨大的不理性回报。而缓慢,也意味着希望。去年夏天,汪炳吉来刘西这里消费了一回,他想看看自己的抗衰成果如何。
抽了四管血,这是刘西推出的衰老检测中的一项——血检,他的团队从各式研究中筛选出150项指标,据称可以检验衰老程度。
收到检验结果后,汪炳吉架起手机,在镜头前一页页翻看,紧张得像翻阅一张成绩单:炎性衰老分数,88.75分,“很欣慰,很高兴啊”;神经系统衰老分数,75分,“还行”;但养分感知系统里,他的糖化血红蛋白指标较差,看到报告里写着“糖化血红蛋白直接与中老年的死亡存在极其明确的相关性”,他“哎哟妈呀”一声喊了出来。横在“抗衰爱好者”眼前的最两个基本疑问是:我的尝试有用么?这个答案存在么?
至少在目前阶段,学界对衰老没有通用指标,这意味着判断一个人的衰老没有正确答案。实际上,测试抗衰效果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衰老是一件关联极多,生活起居都可影响结果表现的事情,而试验需要控制变量,“除非把人绑在床上,不吃不喝,严格控制每一个变量,不然这结果就很难完成。”刘西说。
一位关注抗衰领域的投资人也告诉果壳,因为抗衰产品难以验证效果,她没有选择投资类似产品,现在她更关注生物科技,相比虚无的抗衰,这个领域更有实际的效果和检验。
能不能真的长生不老,得到人死了那一天才知道。到那一天了,先从运动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