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西方学者们从中药堆里找到的古生物基本都落在“古哺乳动物”这个宽泛定义里,但这并不代表没有例外——为王懿荣提供素材的骨片就是典型的例子,这些只有几千年历史的骨片根本不算化石,却也被当作“龙骨”销售使用。看来,在主流定义之外,龙骨的真实范畴还要更广一些,这就让我们又必须再次探讨哈伯勒最初的疑惑——被中国人当做药材吃掉的古生物到底还有什么?
在北宋黄休复的记载里,生活在今天成都附近的老翁,在山中发现“龙骨”后和儿孙一起挑了数担去卖,天还没黑就被抢购一空;汉武帝元光二年开山凿渠,在商县附近发现大量龙骨,在此后的多年里,农闲挖骨都成为当地百姓最主要的副业。
地下的骨头能入药能换钱,具体是什么骨头也就不重要了。无差别的采掘下,突破“古代哺乳动物化石”是迟早的事。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志》里写过,“元武山……出龙骨”,元武山所在的四川德阳中江县不仅出产哺乳动物化石,也出土过恐龙化石,被人们采集的龙骨是否包含这些史前巨物的骨骼呢?
古籍没有写明,但现实已经给出确凿答案——1957年,四川石油管理局的地质勘探队在野外勘探中发现了合川马门溪龙化石,由于化石早已部分裸露,其中的相当一部分早就被当地居民敲掉做龙骨使用多年;在山东诸城,数量惊人的恐龙化石密集暴露在面积只有2万平方米的小岭斜坡上,在改名“恐龙涧”之前,龙骨涧的名声已经在周边流传已久;2007年,正在河南西峡进行挖掘的恐龙学家董枝明表示,当地人使用恐龙骨熬汤治病已有几十年历史,集市上贩卖的恐龙骨只要4块钱一斤。
冻土中的象牙古老的恐龙化石被当成龙骨使用,那些年代更近的骨骼——比如河南安阳的骨片——也没能幸免。更有甚者,一些“新鲜”的古生物制品似乎也曾出现在药材市场上。
成书于康熙年间的《异域录》记载了大臣图里琛出访北域的见行,其中提到“鄂罗斯近海北地”出产一种“性极寒,食之可除烦热云”的肉,这种肉的提供者“麻门槖洼”是一种习性诡异的巨鼠,“行地中,见风即死,每于河滨土内得之”,又说它“身大如象,重万斤……骨理柔顺,洁白类象牙”,除了肉能吃,当地人还“以其骨制为椀碟梳箆之类”。
在今天现存的鼠类和擅长掘洞的生物里,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完美贴合这段描述,但图里琛没说假话,因为原本对此半信半疑的康熙帝确实见到了“麻门槖洼”牙和骨制作的用具(“朕亲见其器,方信为实”)。
“麻门槖洼”,正是俄语里猛犸мамонт的音译。
这些史前巨兽的尸骸在西伯利亚冻土下异常丰富,自从西伯利亚并入俄罗斯之后,人们已经挖掘了至少46750头猛犸,其中的相当一部分通过恰克图口岸进入中国,除了被作为牙雕原料之外,很难说是否有一些猛犸象冻肉因为“食之可除烦热云”的奇效被进口。除了猛犸肉,今天俄罗斯雅库特共和国的冻尸挖掘还经常出土披毛犀,已有多位猛犸采掘者坦言,他们曾将犀角作为昂贵药材走私到越南和中国。
龙骨山的“宝藏”不过,和出现在龙骨里的古人类骨骼相比,恐龙和猛犸都算不上什么。
古人类骨骼出现在龙骨里早有伏笔。哈伯勒搜集的龙骨启发了安特生和后来者,但从中择捡出的那枚牙齿化石像猿又像人,更没有具体的产地信息,真正引导安特生走近北京猿人的其实是一个地名—— “龙骨山”,这里一直是周边百姓采石烧石灰的所在,在劳作过程中,他们当然也发现了许多化石,“龙骨山”的得名也足够证明这些化石流向何处。已经在中国生活5年的安特生敏锐地抓住这个线索,并由此引出了以后一系列重大发现。
自此之后,通过药铺龙骨寻找化石的灵感启发了古人类学者,但学者们也需要和龙骨挖掘者赛跑。1956年7月,湖南长阳的龙骨洞被采挖,当地生物教师陈明治带着学生闻讯而来,从水田子供销社院里堆积的上万斤龙骨里找寻到一块残破的上颌骨化石,后经鉴定确认是古人类化石(长阳人),而据供销社工作人员介绍,这枚上颌骨原本属于一个相当完整的头骨,只是一不小心摔破了,其他部分早就打包销往各地。
同样的故事还发生在1969年的恩施,科考队在巴东县药材铺挑选化石时,竟发现了200多片巨猿化石,查找台账才发现来源于一河之隔的高坪龙骨洞,从1970年到1998年,在这里发掘出3枚古人类牙齿(建始人)和大批巨猿骨骼;1975年的湖北郧县梅铺龙骨洞快要被挖掘殆尽,但还是出土了4枚古人类牙齿化石(郧县人);1985年,重庆市巫山庙宇镇龙骨坡也发掘出一段带有2颗臼齿的残破下颌骨化石以及一些有人工加工痕迹的骨片,1986年又发掘出3枚门齿和一段带有2个牙齿的下牙床化石(巫山人)。
更惊悚的故事来自广西文史研究者唐兆民写给裴文中院士的书信,他提到,广西大新县“仙岩洞”也出产过龙骨,但这个山洞其实是壮族岩崖洞葬遗址,当地洞葬始自东汉,盛于明清,被当做龙骨销售的很可能是逝去只有几百一千多年的现代人的骨骼……
实际上,由于使用历史悠久,出土地点众多,古代文献又含糊不清,我们不可能彻底罗列被当做中药吃掉的龙骨里究竟还混杂过什么。吃龙骨究竟能不能治病,这个问题需要交给中医药现代化研究者来解答,但回顾吃龙骨的故事给我们带来的惊愕,以及许多珍稀化石被盲目吃掉给古生物研究带来的影响的确难以磨灭。好在,最近10年里一批古生物保护法规相继出台,这样的故事应当快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