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奋大学系列之七:老师,您需要论文吗?

作者: 商周

来源: 商周专栏

发布日期: 2020-12-10

本文讲述了祝剑南和钱景浩两位年轻学者在康奋大学的学习与科研经历,以及他们在毕业后因导师的安排而进入一个新的行业的故事。两人虽然各自努力,但因学术界的压力与竞争,最终选择了不同的道路,祝剑南坚持自己的底线,而钱景浩则在商业化的环境中寻求发展。故事探讨了学术诚信、职场竞争和个人价值的主题。

编者按

两个年轻人,毕业前应导师请求将论文的第一作者转给了导师的合作伙伴。从此,他们进入了一个“新行业”。本文为旅德学者商周创作的“康奋大学”系列小说的第七篇。情节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该系列前六篇分别为:

1. 这篇文章能发几分的杂志?

2. 院长,我想转导师

3. 申请那么多经费干嘛?

4. 你的实验数据有问题

5. 我还是Scientist吗?

6. 陶校长的论文造假了?

告别了钱景浩,祝剑南回到家。把挂在书房里的那几十篇论文取下来,他掏出了打火机。近十年的工作,瞬间化成了灰。

祝剑南和钱景浩同龄,都来自农村,有着生物学背景的他们十二年前考入康奋大学医学院,同在毛安然教授的指导下攻读硕士学位。在医学院做基础研究的学生,一大半是非临床的背景。做科研不容易,研究生基本上每天都要泡在实验室里,在PCR、Western blot和养细胞的工作里流转;有的还需要去动物房,把实验小鼠照看好,期待从它们身上得到写论文的数据。

那年毛安然刚从南方的一所高校跳槽过来,医学院为了支持他的实验室建设,特意给了他两个招生名额,招到的就是祝剑南和钱景浩。

两个男生的性格和能力很互补:祝剑南性格内向、不善言语,但实验做得很好,而且从电脑调试到数据分析样样都拿得出手;钱景浩性格外向,喜欢和人打交道,试剂订购、和动物房以及其它实验室的沟通做得井井有条。

因为导师的信任,两个年轻人充满了干劲。再加上学校里免了研究生的学费,每个月还有500块钱的奖学金,而且毛老师实验室每个月发放500块钱的生活补贴,他们感到非常满足。

在师徒三人的精打细算下,医学院给的100万启动经费用了不到一半,实验室在几个月后就运转了起来。毛安然做的是肺动脉高压小鼠模型的研究,就是通过在小鼠身上诱导出类似人肺动脉高压的症状,然后去研究这个疾病的发病机制,而且也可以利用这些小鼠去测试一些候选的治疗药物。

要把研究动物模型做成一个项目,写出学术论文,就不仅仅是只待在动物房那样简单。动物实验只是整个项目的一部分,它的发现还需要体外实验的数据来支撑。比如在实验动物身上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结果,要找出这个发现可能的机制,就需要从细胞水平和分子水平来获得一些证据。而且最好的情况是,能够把实验室的发现和临床数据联系起来。

两年以后,祝剑南和钱景浩对这个领域的动物、细胞和分子三个水平的实验都已经熟络。而且因为是毛安然在康奋大学的开门弟子,他们各自都有一个独立的课题。毛教授也说了,他们的结果不错,应该都能发3分的文章,要是运气好,没准还能冲到5分以上。

在导师的指导下,他们不仅顺利完成了各自的毕业论文,还把各自要发表的学术论文也写了出来。对于刚刚踏入科研生涯的年轻人来说,这无疑是个不错的开始。

虽然实验上也遇到了大大小小的各种困难,但对祝剑南和钱景浩来说都算不上真正的问题,毕竟都一一解决了。让他们难受的,是毕业前毛老师和他们之间的一次谈话。

谈话的主题是即将投稿的两篇论文的作者安排。之前他们也听说过研究生很难作为论文第一作者的传闻,但面对自己做出来的数据和写出来的文章,祝剑南和钱景浩都认为自己是各自论文的第一作者无疑。

他们的观点在毛安然的谈话后改变了。毛老师首先肯定了他们的成绩和贡献,认为他们俩在过去的三年里在实验室里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并且表示作为他们的导师感到由衷的欣慰。然后,就即将投稿的论文的作者安排征求他们的意见。

从来没有进行过这样的谈话,祝剑南和钱景浩有些手足无措,他们不敢贸然说自己应该是第一作者,于是都说听从老师的安排。

沉默了一会之后,毛安然指着放在桌上的两篇论文的文稿说:“在这两篇论文里,主要的工作都是你们做的。但是呢,我们做动物模型的人离不开临床医生的帮助,只有在他们的支持下我们才能更上一层楼的。比如就你们这两篇论文来说,里面都有一点临床的数据,对吧!”

“当然了,这一点临床数据也是你们在实验室里做出来的,但我们附属第一医院呼吸内科的医生提供了标本。”

听到这里,祝剑南和钱景浩都感到了一些不安,也意识到了最后的结局。

“我们在附属医院的两个合作伙伴,也就是呼吸内科的袁晓纳主任和裘尚锦医生,他们最近都急需文章。呼吸内科在科研上比较薄弱,但袁主任想在这一方面有所加强,他明年要申请国自然基金,要是申请上了,那可是填补了他们科室的空白,但申请基金没有第一作者的文章可是不行啊!裘尚锦医生倒是还不急着申请基金,但他明年要评主治医师,也需要第一作者的SCI论文。”

“所以啊,我想和你们商量一下,我们这两篇文章能不能把第一作者都让给我们的合作伙伴。这一次我们帮帮他们,以后我们和附属医院之间的合作就会更加顺利。”

看到祝剑南和钱景浩在那里一言不发,毛安然接着说:“当然了,你们是我的学生,我也要顾及你们的利益。剑南,你不善沟通,但比较适合做研究,我想把你留在实验室里继续攻读博士,这样你就可以安心在实验室里做研究,在目前的课题的基础上继续努力,发文章也会容易得多。而且我可以保证,以后你肯定会是第一作者。”

看到祝剑南的脸色有所缓和,毛安然转向钱景浩:“景浩,你毕业后的去向我也考虑了。我和附属医院的袁晓纳主任说了,看看能不能给你安排一个位置去医院工作。在医院里工作生活稳定,而且作为专职的科研人员不仅不用加班,而且不存在医患矛盾的问题。而且袁主任也答应了,说这正符合他的计划,招一名专职的研究人员去做研究。”

本来就打算留在省城工作的钱景浩,听到这番话后也放松了下来。毛安然和袁晓纳都没有食言,钱景浩硕士毕业后如愿进了附属第一医院工作,成为了呼吸内科一名专职科研人员。他的工作任务就是收集和利用呼吸内科的标本和资源,偶尔到中心实验室做一些实验,然后撰写论文。

就像毛安然说的那样,钱景浩的工作不错,收入稳定而且没有医患纠纷。呼吸内科之前几乎没有做过科研,所以袁主任对他这个专职的科研人员几乎没有工作上的具体要求,只是希望以后可能每年都能发表SCI论文。

这个任务刚开始让钱景浩感到了很大的压力,但后来发现在对论文的分数没有要求的情况下,发SCI论文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他需要做的是收集科里病人的临床信息,然后再到检验科收集病人化验的数据,如果需要的话也可以做些简单的实验。通过分析实验检验数据和临床信息的关系,就可以写出能发表的SCI论文。即使在数据分析上有什么困难,他也可以随时得到祝剑南的帮助。

刚来医院,钱景浩选择一个自己熟悉的领域:肺动脉高压。在呼吸内科的慢阻肺病人里,有一小半伴随有轻微的肺动脉高压的发生。半年后,他就写出了第一篇SCI论文:《细胞因子A和慢阻肺中肺动脉高压发生的相关性研究》。在这篇论文里,钱景浩检测了慢阻肺病人里血浆里细胞因子A的浓度,结果发现伴随有肺动脉高压的病人血浆里的浓度要比没有肺动脉高压的慢阻肺病人要高,而且是肺动脉高压病情越严重,细胞因子A的浓度就越高。

这一发现之前有几项研究报道过,钱景浩也是看了这几篇文献才决定去检测细胞因子A的。这个不是原创性发现的结果也能发表,只不过在一个影响因子只有1.8分的杂志上。

钱景浩工作后的第一篇论文得到了袁晓纳主任的表扬,作为文章的通讯作者他专门为此请了第一作者钱景浩吃饭,并鼓励钱景浩再接再厉。

医院对SCI论文的发表有不错的奖励,1分一万。袁主任也很大方,把发表论文的奖金给了钱景浩一半。

第一篇文章的顺利发表,让钱景浩在医院的工作变得容易起来。在袁主任的支持下,他开展了更多的项目,研究几个疾病与一些实验指标的关系。就在这个过程里他发现:要研究一个全新的指标与疾病的关系很难得到好的结果。实际上他查阅文献后提出过自己的假设,猜测某些指标可能会和疾病相关,但实验出来都没有关联;而研究一个别人报道过的和疾病有关的指标却容易得到可以发表的结果,尤其是有多个研究团队报道过的指标。

就这样,他在独立成长中掌握了如何做出可以发表的结果的诀窍,学会了如何准备结果和数据,以及如何快速撰写SCI论文。

第二年他又写出了几篇关于肺动脉高压的论文。他所做的是查阅文献,选出一个基本上肯定能出结果的实验指标,然后去检测并和临床信息联系起来。而且,呼吸内科的肺动脉高压是个小病种,慢阻肺和哮喘才是常见病,那里有更为广阔的天地。

钱景浩在附属医院的工作如鱼得水,但祝剑南那边却有点麻烦。按照毛安然的计划,祝剑南在毕业后直接留下来继续攻读博士学位,这对双方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毛安然留下一名得力的助手,而祝剑南可以在自己熟悉的实验室和领域里继续钻研。

但那年医学院新出台了一个政策,让这件事成为了泡影。因为医学院的博士招生名额有限,而有博士生导师资格的教授却越来越多,而且大学还在继续扩充附属医院的数目,于是博士生招生资格就成了一个稀缺资源。为了避免争议,院里出台了一个规定,必须是经费在两百万以上的博士生导师才能招生。毛安然手上只有一个国自然的项目,加上院里给的启动经费也不到两百万。

面对突然的变化,毛安然安慰祝剑南,说等明年申请一个国自然,这样就可以把他招进去。为了不至于让祝剑南学业荒废,毛安然希望他先在实验室继续工作,除了给祝剑南每个月发放一千五百元补贴,还给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这让祝剑南能勉强维持在大学的生活。而且毛安然也说了,祝剑南不需要像员工和学生那样遵守上下班的规定,完全可以自己安排时间。

就这样,祝剑南一边等待,一边继续在实验室工作,好在在校园里开销不大,可以应付过来,过年回家的时候,还能给父母买点礼物。

附属医院不在校园里,坐公交车有快半个小时的车程。在适应了医院的工作之后,钱景浩慢慢很少和毛安然联系,但他和祝剑南的交流却没有中断过。他们的见面一半都是讨论论文的写作,或者庆祝论文的发表,这样的见面一般是获得了奖金的钱景浩买单。直至两年多后,祝剑南才第一次请客,因为通过钱景浩的介绍,他挣到了三万块钱。

毛安然的国自然基金的申请不顺利,这让祝剑南的博士梦在第二年又一次成为了泡影。再加上刚刚有了女朋友,祝剑南在经济上显得更加捉襟见肘。不得已他钱景浩求助,询问是否能够在医院兼职挣点小钱。虽然工作了快两年,工资加奖金的收入也不错,但同样有了女朋友的钱景浩也觉得缺钱。长相并不出众的钱景浩知道,美丽的护士会看上他,一半是因为自己的研究生学历,还有一半是稳定的工作。要迎娶女友,他首先需要在康奋市买一套房子。

钱景浩慢慢在医院有了一点名气,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发文章的快手。一次一个不做科研的医生因为晋升的需要,私下来和钱景浩打招呼,问是否可以有偿转让一些论文。而且他们再三保证,给出的价格会比医院的奖金高很多。

考虑到自己是医院的职工,钱景浩说可以介绍一个能干的同学来做这件事。就这样,他找到了祝剑南来一起筹划,由钱景浩提供临床信息和实验室检测数据,祝剑南做分析和写文章,并直接和医生联系,在除去请人进行英文润色的费用后,最后利润两人评分。

那篇发在2.5分杂志上的论文,让他们俩各自获得了3万元的收入。虽然自己辛苦做出来论文发表后上面没有自己的名字,但祝剑南觉得值。前后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收入抵上之前在毛老师的实验室里干一年。而且他也知道,毛老师也要花两个月才能挣到这么多。

这一次成功之后,他们不久接到了几位其它医生的有偿转让要求,两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而且为了避免用呼吸内科的数据,他们开始用低廉的价格向检验科的医生买数据,然后回来自己做分析写文章,根据有要求的医生的专业对口供应。

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他们选取了接受稿件快的一些3分以下的杂志。因为版面费都是由买家出,所以他们更喜欢投到收费的刊物。要是碰到只要SCI论文而根本不在乎分数的医生,投给巴西或印度的收费杂志就是最好的选择。

就这样做了一年后,祝剑南告别了毛安然的实验室,也不再想去攻读博士的事情。在凑好了首付后,他在康奋市房价相对便宜的西城区买了一套房子,迎娶了自己的女友。钱景浩也一样结婚买房,为了工作方便,他咬咬牙把家安在了离医院不远的地方。

就这样,在从康奋大学研究生毕业三年之后,也就是当初的一些同学博士毕业的时候,钱景浩和祝剑南进入了另一个行业。性格截然不同的钱景浩和祝剑南算不上好朋友,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共同语言很少。但因为共同的目标和彼此的信任,两人的合作分工非常融洽,而且在积累了经验后也有不错的产出。

初步的成绩让两个小家庭有些兴奋,钱景浩的妻子甚至鼓动他干脆离职,放手一搏去早日把房贷还清。但农村出身的钱景浩还是谨慎一些,在形势不明的情况下不愿意放弃自己稳定的工作,虽然这份工作没有给他带来什么乐趣。

等进入了这一行一段时间并碰到了真正的竞争对手之后,他们才发现了自己的业余。首先,他们的顾客基本上都是熟人,或者是熟人介绍来的人。但竞争对手作为一个有组织的公司,顾客都是陌生人。而陌生人和熟人相比,不仅客户在数量上有指数级的提高,而且是一个更加适合做生意的世界。

其次,他们俩从顾客联系、接单、实验设计、实验操作、数据分析、论文撰写、论文投稿以及修改都完全是自己操作。而竞争对手的公司的几乎每一步都有专人操作,以最高效的速度进行。举个例子,他们的顾客都是通过熟人介绍的,或者是他们打的一些小广告吸引来的。而竞争对手的公司的市场部的工作人员,却能准确地把“老师,您需要论文吗?”这样的信息精确地发到正要评职称的医生和老师邮箱里。

还有,也是更重要的,他们的论文结果都来自实验,或者是自己花钱买来的数据。而竞争对手几乎不做实验,有些公司会象征性地做一些实验把所需要的实验结果造出来,而有的公司这样象征性的实验也省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竞争对手的公司能够开出正规的发票,可以让顾客光明正大地报销,而这是他们俩无法提供的。

看清自己的劣势之后,钱景浩想过也开一个类似的生物技术信息公司,但一方面缺乏资金,另一方面祝剑南不同意。在祝剑南看来,他们有偿转让论文就像在市场上卖东西,但他不能像那些公司那样去卖假货。

虽然无法和专业化的公司竞争,但因为两人的成本就很低,所以还是有不小的利润,除了还房贷,养家也都没有问题。如果不是后来医院和大学财务制度的改革,他们俩合作的生意应该能经营下去。医院和大学要规范财务报销制度、打击小金库,这让不能开具发票的他们,在生意上陷入了困境。

那一年他们的孩子也先后出生。作为正规医院有编制的护士,钱景浩的妻子休产假时还能继续收到工资。而祝剑南的妻子在一家私营企业上班,虽然也有产假,但只有基本工资。

当开支的增加遇上收入的减少,发生的就是改变。在没能在一起开公司达成一致之后,认识了八年的二人分道扬镳。没有吵架,也没有经济纠纷。

分开之后,祝剑南一个人做论文的买卖生意。

从购买数据、分析结果、撰写论文,到寻找买家、谈定价格、再到最后交付全都一个人操办。这符合他的性格,也让他自己对论文的真实度放心。好在他之前给客户留下的印象还不错,所以在降低价格之后还是有一些生意。因为购买来的数据的质量和数量都有限,而且卖数据的医生的胃口也越来越大,祝剑南开始有所转向,把重点慢慢投向了生物信息学分析。他自学了R语言,还置办了一台快速的电脑。

之后然后更多的时间就呆在家里的书房里,只是在实在无法用微信沟通的时候,他才会出门去见人。

这一调整让他的生意有了起色,即使在大幅降低了论文的价格后依然有不错的收入,维持一家在康奋市的生计的同时,还有不少剩余。

没有再和祝剑南合作,钱景浩依然在附属医院工作。随着医院新进的人的学位的提高,只有硕士学位的他越来越边缘化。更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工具,一个在呼吸内科生产SCI论文的工具。他在呼吸内科的价值就是那些SCI论文,而那些论文其实没有一点科学价值。

他想跳槽,但妻子不让,家里还在还着房贷,需要他在医院里的这份稳定收入。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之前的竞争对手居然自己找上了门来。康奋生物技术信息公司是本省这一领域无可争议的龙头,业务范围不仅覆盖了本省的所有地级市,而且已经渗透到了全国各地。来人也开门见山,说知道钱景浩和祝剑南已经散伙,想高薪聘请目前有空的钱景浩去当产品经理。

同行的交流省了很多废话,一杯茶没有喝完钱景浩就知道跳槽后的任务和待遇。产品经理的任务是按照业务部接来的订单设计SCI论文的框架,然后交代实验部的技术员需要做出什么样的结果。等结果出来后,再用中文写成文稿,在交给翻译部的同事修改成合格的英文后,就可以开始下一个订单。

收入分为基本工资和提成两部分,基本工资比在医院的工资还要高一些。而提成则需要按产出来评估,数量重要,质量更重要。一篇5分的论文能为公司带来近30万的收入,而五篇1分的论文加起来也就10万。所以作为SCI论文的产品经理,提成也就自然和为公司创造的利润相关。

另外,公司还体贴地为钱景浩提供了两种选择,兼职和全职。上面提到的待遇是全职的,而兼职没有基本工资,提成也只有80%。

在和妻子商量了之后,为了保险起见,钱景浩先做了兼职。于是钱景浩和祝剑南又成了同行,不过他们之间几乎没有竞争。有自己实验室的康奋生物技术信息公司提供生产SCI论文的全套服务,而且客户还可以有不同的选择。对于有经费没时间做研究的医生,公司可以接受实验外包业务,医生自己拿着结果去写论文;对于那些连论文也不想写的医生,公司就连写文章和投稿都可以一并包揽。而且公司各项产品明码标价,从低到高有多个层次供选择。

根据顾客单位的财务政策,公司能开出完全合格的报销发票。

一个人单打独斗的祝剑南就很不一样,不能开发票的他接不到大单。只能以比医院提供的奖金低一些的价格卖出一些文章。如果运气好的情况下,碰到人急需要论文评职称的时候,他也可以小挣一笔,不过这样的机会不多。因为本来就不算志气相投,而且两家住的也挺远,所以不合伙的日子,祝剑南和钱景浩也就难得见上一面。

一年后,钱景浩从附属医院辞职了,全职加盟了康奋生物技术信息公司。在一年的兼职中,他充分感受到了自己的劳动所得到的尊重。他不再像在医院的时候那样只是生产论文的工具,而是像一个指挥官一样统领论文的生产。而且他明白,在医院里他永远都做不出5分以上的论文来,但在公司他已经写出了一篇,这给他带来丰厚的提成。

钱景浩离职,医院的同事并不意外,他在过去几年的所为大家也都有耳闻。不过他的辞职给呼吸内科带来的问题是,过去几年已经起步的科研工作不得不就此中断,而且科主任袁晓纳刚刚申请到的国自然的课题难以继续执行和交差。

钱景浩离职的时候,建议袁主任把课题外包给给康奋生物技术信息公司去做,袁主任同意了,但他告诉钱景浩,他只要货真价实的结果和论文,因为被发现论文造假不值得。钱景浩也实话实说,说不造假可以,但做实验不能保证有文章出来。然后他也告诉袁主任和科里的同事,如果需要保真的论文,可以和祝剑南联系。

为此祝剑南请了钱景浩吃饭,就在离医院不远的一个餐馆。这时两人已经是快一年时间没有见面,在几瓶啤酒下肚之后。几乎整天闷在家里的祝剑南打开了话匣。

祝剑南的妻子和他是老乡,是一次回家时在巴士上认识的,之后就成了他的女友和妻子,再成了孩子的母亲。妻子在老家县城还有一个姐姐,嫁了一个中专毕业的老公,这位姐夫原本是当地的一名普通公务员,职位不高收入也有限。祝剑南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姐夫对他的研究生学历是佩服不已,这让祝剑南的妻子很是受用。

后来姐夫去考了一个监理工程师资格证书,辞去公职成为了一名房地产工程监理。就在短短几年内,不仅在老家县城买了两套房,而且刚刚全款在康奋市的南城又置了一套。

几年前祝剑南觉得西城的房子会有潜力,虽然没有多少人住,但高铁站就在那里,发展是迟早的事情。谁知康奋市发展理念变化太快,在南城建起了机场,房地产的热点也随之迁移,融入到了城南空港的概念里。

姐夫到城南全款买房的事情让祝剑南的妻子很受刺激,而这个顶着研究生学历的老公还偏偏整天不出门,让人不想看都难,日常生活里多了很多牢骚。

祝剑南说姐夫的钱来得不干净,是房地产商的贿赂。妻子说能拿到贿赂也是一种本事,有本事你自己也去拿拿看,然后去南城空港买套房子,省得总是住在这鬼城一样的地方。

祝剑南便说他就喜欢住在这清净的地方,而且他永远都不会要不干净的钱。

可能是“不干净”三个字刺激了她,妻子冲进了他的书房,指着挂在墙上几十篇论文责问他这些论文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却偏偏要写别人的名字,问他这难道不是见不得人的勾当,问他挣的钱是不是也不干净。

这一连串的责问触怒了祝剑南,他大声命令妻子滚出他的书房。但妻子没有那样做,反而是将挂在墙上的论文撕下来,踩在了脚下。

他将妻子推了出去,然后将自己反锁在了房间里,把地上的论文捡起来,一张张重新粘贴好、抚平,再重新挂起来。这几十篇论文上面都没有他的名字,但他百看不厌……

把自己的郁闷诉说完,祝剑南长出了一口气。但随后就感觉到了自己的空虚和可怜。他和钱景浩虽然认识了快十年,但两人并不是真正的朋友。可当自己郁闷的时候,唯一能听他说话的居然只有钱景浩。

在几百万人口的康奋市,祝剑南只感到孤独。钱景浩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和祝剑南相比,他的日子要过得好得多,在公司的收入比医院高不少,再加上妻子的一份稳定的收入,经济上没有任何问题,而且最近也贷款在城南买了一套房。

他告诉祝剑南,康奋生物技术信息公司的收入很高,如果他愿意来加盟也能当上产品经理,这样经济上宽裕起来,家庭矛盾可能也会少一些。祝剑南坚定地摇了摇头。

钱景浩没有再说什么。虽然他在经济上要比祝剑南好得多,实际上他们俩同病相怜。他们都生活在一个没有阳光的角落里,刚刚踏入三十而立之年,生命里已经都没有了彩色。面前的祝剑南,至少还有一个底线在坚持着,他自己呢?

两人的再一次见面,时间又过去了两年。钱景浩买了一辆奥迪车,想找个人一起庆祝一下,想了一圈发现只有祝剑南合适。虽然这可能会给祝剑南带来一点小小的刺激,不过过去两年祝剑南的生意好像又有了一些起色。钱景浩知道,就附属医院裘尚锦医生那边,过去两年发表了十几篇meta分析的论文,应该都来自祝剑南。

坐在饭店小包间的祝剑南,还是满脸的抑郁。除了祝贺钱景浩买新车之外,不愿意多说话。 在喝了两瓶啤酒之后,钱景浩试着打开话题:“你过去一年还可以吧,我看裘医生都发了十几篇论文。”

“刚刚和他吵了一架!”祝剑南的回答很短。

“吵架,他可是你的大客户。我以前医院的同事都说了,说裘尚锦这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学到了秘诀,逮住生物信息分析狂发SCI,还问我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猜是从你那里来的,当然没说出来。”

“是我卖给他的,本来谈好了价格,1分一万。等文章发出来了,他却只给了一部分的钱,说是医院里出台了新政策,只奖励3分以上的文章。所以最近给他的五篇文章里,他只支付了两篇文章的钱。”

“这是赖账啊!你们签合同了吗?”

“没签,我想大家都是熟人,之前的信用也挺好。”

“那怎么办?”

“本来还想忍忍,觉得他不给钱也有一定的道理,毕竟他没有因为文章拿到奖金。但后来还是觉得不能忍,咱们就靠这生活,而且文章对他将来评高级职称也还有用。”

“你就跑去和他吵了?”

“岂止是吵,我拿着论文跑到附属医院门口,打电话让他出来。我当面警告他,要是他不讲诚信不付钱,我立即就将这件事捅出来。就是这个生意不做了,我也不能让他赖账。”祝剑南依然忿忿不平。

“我了解裘尚锦,那他肯定怂了。”

“是的,他付钱了,但我和他之间的生意也没了。现在,光靠生物学信息分析,发3分以上的文章太难了。学术界越规范,我们的生意也就越难做。”祝剑南叹气地说。

“我倒不这么认为。无论学术界怎么规范,只要他们对医生和老师发文章有要求,我们的生意都照样可以做下去,关键是看我们能不能做出相应的调整。他们要规范报销制度,我们就提供相应的发票;他们要提高论文的质量,我们就把文章发到高分的杂志上去。你想想,全国多少医生要评职称,这是一个多大的市场。”

“剑南,我们公司最近倒是经常发5分以上的论文,我也出了几篇。我甚至想如果你能和我一起合作,两个人努力没准能冲到10分呢!你知道吗,附属医院明确规定10分的一作文章就可以直通高级职称。你想想,医生会愿意为这样的文章付多少钱,尤其是那些有经费可以报销的医生。”

钱景浩不确定在那里发呆的祝剑南是否听懂了他的意思,于是他进一步说:“来我们公司吧,我们一起合作。”

“造假突破了我的底线。”祝剑南的回答还是很坚决。

可能是听到造假两个字有些刺耳,钱景浩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是的,我在造假,你没有造假,但我们都是在帮助客户造假,不是吗?”

祝剑南没有反驳,虽然这句话让他有点不舒服。

“你和毛老师还有联系吗?”钱景浩转移了话题。

“没有,这几年连教师节也没有发去过问候。”

“我也是。你听说了吗,毛老师前两年发了一篇10分以上的研究论文,说是发现了细胞因子X在肺动脉高压里的重要作用。这让他一下成了医学院的明星教授,拿到大量的研究经费。但后来人家一个德国的研究小组发现他的结果不能重复。可怜我们一个没有见过面的师妹,因为没有配合毛老师离开了学术界。”

“你坚持不造假,但你的工作却上不了台面,只能把自己辛苦写出的论文署上别人的名字,然后挂在你的书房里孤芳自赏。而有些医生、教授、校长却造假了,但人家却很阳光地活着。我算是看透了,这就是现在的社会,我生产的那些文章只是满足了这个社会的需求而已。”

祝剑南还是没有接话,钱景浩只好转换话题,随后两人的见面也像往常一样抑郁地结束。

一年多后,钱景浩收到了祝剑南发来的信息,说是想和他见一面。他猜想是不是祝剑南想通了,愿意来公司和他合作。

虽然已经是七月,康奋市已经几个星期都没有出现新冠病例,但基本的防控措施还在维持。为了方便,他们选选择了一个室外的麻辣烫摊位。

“我不想干了。”还没有等钱景浩问,祝剑南先开门见山。

“为什么呢。”作为行内人的钱景浩大概猜到了原因,但还是问了一下。

“生意做不下去了,你知道,因为新冠,医院的论文奖励政策又变了。”

“你是说因为疾控中心发新冠的论文的事情,附属医院最近出台了不再奖励论文的政策。”钱景浩说。

“是的,没有了论文奖励,客户就少了一大半,我做不下去了。”

“我们公司的生意也多少受到这个规定的影响,但影响很小。医生和老师的评职称、业绩评价也都还是要论文的。只要有需求,我们就能很好地生存下去。”

“我决定不做了,你也别试着劝我去你们公司了。”祝剑南知道钱景浩接下来会说什么。

“我理解你不愿意造假,但我们卖论文难道就真的那样有罪过吗?要我说,我们这些人的存在,是因为有这个市场。这个巨大的市场并不是我们创造的,我们最多只是帮凶而已。”

看着祝剑南没有反应,钱景浩接着说:“或许你觉得我是在为自己狡辩,但你不认为我说的多少有点道理吗?”

“你说的有道理,至少有一部分道理。学术界的确有不少造假的人,但也有踏实的学者。比如我们医学院的吴天傅教授,虽然人家没有发过大文章,但一直都在踏实地做研究;还有第一医院发了大文章的曾尚猷主任,也是勤奋努力的人。我决定不做了,因为我不适合做这一行。其实我早就应该退出的,只是因为经济上的原因,一直在这里熬着,直到现在做不下去了才不得不退出。”祝剑南低着头说。

“那你以后做什么呢?”

“还不知道……”

“想过在去读博吗,其实你的年龄也不算太大,而且你适合做研究。”

“或许吧,不知道……”

钱景浩有些难过,说:“剑南,还记得我们研三时那次毛老师和我们的谈话吗?有时候我就想,我们的命运的转折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就是因为那次谈话,我进了附属医院工作,然后成了这个样子;而他许诺给你的博士梦也成为了泡影,于是你有了现在的生活。”

祝剑南没有说话,只是一瓶一瓶地喝酒。

结束的时候,钱景浩说:“上车吧,我叫了代驾送你回家。”

祝剑南没有同意,坚持自己坐公交回家。钱景浩只好一个人上了奥迪车,看着祝剑南在人群中越来越小,然后消失在一个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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