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今年30出头,事业上忙成狗,个人生活也颇不顺心:连着好几次,跟女友卿卿我我后,都因为自己的原因没了接下来的剧情。虽然女友嘴上没说什么,但张三还是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了失望。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可能是工作太累、压力太大;但次次失败,让张三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在又一个和女友背对背的夜里,张三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
“疲惫”、“力不从心”、“硬度不够”……输入这些关键词后,映入张三眼帘的是两个火辣辣的字:阳痿。皱着眉头看了许多解决办法,从吃韭菜到做手术都有,张三拿不定主意,互联网没能解决他的疑问,要不去医院看看?
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天亮后张三带着医保卡出门,向医院进发。赶路途中,张三心想,自己的毛病是男人才有的,应该挂男科吧?对,应该有这么个科。到了医院大厅的分诊台,工作人员却连连摇头:“男科?
我们这儿没有男科。”张三不气馁,奔向另一家医院,却也没能如愿挂上号:“没有男科,你挂泌尿外科看看。”泌尿外科,听起来应该是管跟“尿”有关的科室,那儿的医生能解决我命根子的问题吗?张三决定再去本地最大的医院碰碰运气。这回张三先看了看医院的指示牌,的确是有“男科”两个字的,可到了挂号窗口,张三却被告知号早就挂满了:“医生少,往后几天的号都没了。”
阳痿,在医学上称作“勃起功能障碍”(Erectile dysfunction,ED),指男性阴茎在性行为期间无法勃起或者维持勃起。张三看着医院大厅里来来往往的求医问药者,心里有点羡慕。一来羡慕那些挂到了号的人,能够顺利看病;二来这些人得的,恐怕都是“堂堂正正”的病,肠胃炎、高血压、过敏……而自己碰上的问题实在有点说不出口,连挂号都要压低声音。
据说在公立医院看病会留下记录,要是以后不巧被人看见,那……多丢人啊!
回家的路上,张三在公交车上听到了广告:“xx医院专治男科疾病,两个月重圆您的英雄梦”。其实张三知道“男科”,也是因为类似的广告。那是张三小时候了,他经常在电线杆上看到张贴的小广告,中间画个方方正正的红十字,左边写着“便民特色”,右边写个“男科专科”,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各种症状或病名,小便刺痛、尿口流脓、菜花肉芽……这些看上去就很刺眼的字,是张三对男科的初印象了。
公交车上的广告,对电线杆的回忆,张三又想起了许多看过的新闻:小伙子前往民营医院治疗早泄,被建议做三种手术,花了十几万却毫无效果;民营医院给患者做不合规的阴茎背神经阻断术,导致患者永久丧失性功能;在民营医院花了不少钱,到公立医院一看却发现没病……看新闻的时候无感,真要发生在自己身上,张三还是出了一身冷汗。他甩甩头,把去民营医院看病的念头甩掉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终于在天黑前回到了家,张三仰面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到底要不要找医生瞧瞧自己的问题?要不就别去医院了,公立民营都别去了,反正也不是要人命的病,而且一旦去看,不就证明自己“不行”了吗?这太耻辱了,别去了,别去。但自己才30出头,今后的日子都要这样过下去吗?张三越想越烦,抓起枕头狠狠扔了出去。
张三是我们虚拟的人物,但他遇到的困难,却可能是很多男性面临的问题,那就是看男科疾病,并不容易。
你可能很少听到周围的男性朋友跟你说“我得了男科疾病”,但实际上,男科患者是一个庞大而隐秘的群体。微博大V“成都下水道”是一名泌尿外科医生,在使用微博做科普后,他发现网友询问的多是男科相关的问题:“倒逼我去学习男科,慢慢成了网络上男科医生的代表。”2019年,成都下水道在“微博问答”中回答的问题数量位居全国第二,3000多个问题里,90%都跟男科有关。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男科疾病等同于小广告中的“阳痿早泄”以及“性病“,但男科疾病远不止这两类。男科疾病涉及男性生殖系统的解剖、生理、病理,诊疗范围可以贯穿男性的一生,从出生、到发育、到成熟、再到衰老。也就是说,上至80岁的老人,下至1岁的孩子,有生殖系统方面的问题都可以看男科。
目前,男科疾病可以大致分为5类:男性不育症:如弱精症、输精管堵塞等;性功能障碍:如勃起功能障碍(阳痿)、性无能等;性传播疾病:如梅毒、生殖器疱疹、阴虱等;前列腺疾病:如前列腺增生、前列腺癌等;生殖器整形:如隐睾、包皮过长等。数据显示,男科疾病的发病率在40%左右,其中男性不育症发生率大约是10%~15%,前列腺炎发病率为11%~16%。毫不夸张地说,中国男科患者群体以“亿”计。
多样的疾病,巨大的患者群,但与之相对的,是并不成熟的男科。与妇科相比,男科属于新兴领域。在欧美国家,男科起步于上世纪60年代左右,如美国男科协会成立于1975年。在国内,“男科”的发展时间也并不长,1995年,中华医学会男科学分会才正式成立。也就是说,直到25年前,男科才在中国医学界被正视。
理论上,男科的研究范畴很广泛,北京某三甲医院泌尿外科副主任医师王磊(化名)告诉果壳,男科处理的问题可以小到“割包皮”,也可以大到“做变性手术”。但现实情况是,男科处于边缘地带。在学科方面,“男科”并不算一门独立的、被普遍认同的诊疗科目。国内医学院教育中,根据原卫生部颁布的《医疗机构科目分类》(2012版),目前临床一级与二级学科中并没有“男科”。
而在公立医院的科室划分中,很多医院也并没有设立“男科”。据统计,全国1500多家三甲医院中,专门设了男科的不到50家。这让男科门诊少,男科医生也少。全国从事男科的医生中,有65%的医生是以泌尿外科医生身份兼职的,专职从事男科的医生只有3000人左右。
在公立医院中,泌尿外科承担了很大一部分男科患者的就医需求。但男科只是泌尿外科的一个分支。
以北京协和医院为例,除男科外,泌尿外科的亚专业还有肾上腺外科、泌尿生殖系统肿瘤、泌尿系结石、肾移植、肾积水等。作为一个“被倒逼成男科医生”的泌尿外科大夫,成都下水道告诉果壳,泌尿外科医生经常做手术,尤其是涉及到肾癌、膀胱癌等比较大的手术时,成就感会很高。男科虽然基本都挂在泌尿外科下面,但男科医生做的手术少,成就感会小很多。手术的数量跟收入挂钩,因此男科医生不仅成就感低,收入也相对少。
与男科疾病相比,泌尿外科诊治的许多其他疾病,如肿瘤等,致死率更高、更难攻克,也往往是学科热点——这都让泌尿外科医生们倾向于选择后者作为专攻领域。此外,男科医生的职称晋升之路也会更加艰难。大型医院的职称晋升,科研项目是一个重要的指标。但男科医生在申请科研项目的时候,往往会比其他泌尿外科亚专业更加困难。
“这可能跟整个医学界甚至社会对男科不太重视有关,”成都下水道说,“男科医生搞科研的时候,常常遇到课题与其他领域重合的问题,比如男性生殖健康、精子冷冻保存,就被划到了生殖科,搞得男科医生就能看个阳痿早泄,这其实耽误了男科的发展。”
成就感低、收入少、职称晋升之路更为困难,这都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公立医院男科医生的数量。这都与日益剧增的男科患者之间有着巨大的矛盾。中华医学会男科学分会主任委员邓春华接受采访时曾表示:“男科学才刚刚起步,巨大的男科疾病服务需求人群与弱小的男科专业队伍形成鲜明对照,尤其是基层医疗单位男科医师匮乏,大多数男科患者或男性健康服务需求人群求医无门。”
男科在公立医院的惨状,催生了其在民营医院的热潮,也强化了民间偏方的“好处”。正规男科主力军远远不足,以至于中国的大小城市都充斥着不靠谱的“男科医院”,它们借机壮大、猖獗敛财。中国医院协会民营医院管理分会副会长黄卫东曾在媒体采访中指出,中国公立医院男科数量太少,给民营男科医院提供了一个巨大的市场,但这些医院质量鱼龙混杂,诊疗水平参差不齐,中国的男科市场很混乱。
2017年来,厦门一家民营医院多次对患者虚构男科疾病,并以此为由进行手术,涉嫌敲诈勒索,多名涉案人员被判处有期徒刑。2018年,遵义市警方对“遵义欧亚医院”的工作人员实施抓捕,这家医院以治疗男性疾病为名,4年里非法获利2亿多元。2019年,宁夏“银川欧亚男健医院”35名工作人员因涉嫌多次实施违法犯罪行为被捕,而在这之前,这家医院就被曝光存在不规范诊疗和收费行为。
2020年,甘肃省临夏市检查员对73名被告人提起公诉,涉及到包括“临夏新阳光男科医院”在内的6家民营医院,案件涉及诈骗、敲诈、勒索等6个罪名,犯罪事实180起。
《中国青年报》曾发文表示,曝出存在医托欺诈、过度治疗等问题的医院,一个很明显的标签就是“男科医院”,甚至可以说,男科是莆田系最热衷的专科之一。而这又造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让大家在听到男科时“频频摇头”,降低了男科的社会认可度。
女性的生殖系统和泌尿系统是相对独立的,所以通常来说,前者的病去妇(产)科,后者的病去泌尿外科即可。但男性的生殖系统和泌尿系统有很大一部分重合,比如前列腺、尿道(也是射精管道),既可以归于生殖系统,也可以归为泌尿系统,这也是男科常常归于泌尿外科旗下的原因。如今,医学专业分科越来越细,这是医学现代化的发展趋势。妇科的良性发展是从独立开始的,其诊断技术、治疗水平在近百年内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目前,妇科门类齐全、诊治规范、大众知晓度高,并且衍生了许多跨学科专科,到达了深入研究与多科学合作的阶段。
男科同样需要良性发展。成都下水道很支持男科独立,他认为,如果男科可以获得和泌尿外科、妇科一样的独立地位,大到医生培养、小到设备购置,才能满足男科学的发展需求。男性泌尿生殖系统。有重合,但也有区别,男性生殖系统还包括睾丸、附睾、输精管等;泌尿系统还包括肾脏、输尿管、膀胱等。
男科诊疗也需要现代化设备。比如在男性勃起功能障碍的诊疗中,有一项最基础的检查叫做“夜间勃起时间“,这项检查需要用到特殊的设备。但在很多泌尿外科里,这个设备经常是没有的。“科室一般不太愿意买这些设备,那怎么给患者做检查呢?”成都下水道说。
很多男科疾病综合了内分泌、性医学、性心理、生殖医学等领域,需要多学科交叉知识,比如勃起功能障碍就有很多可能的病因,发育的、内分泌的、心理的……“普通泌尿外科医生不一定看得好,而且其实很多泌尿外科医生不会去仔细研究男科疾病的诊断和治疗。”成都下水道说,“男科医生的规范化培训很重要,男科独立可以让医生有更加完整、系统的知识。”
分科也缩小了范围,有利于医务人员集中精力去钻研某一领域的精、深知识。
如果独立的男科能更快地把患者看好,那他们就不需要跑多个科室。专业的男科医生充足,也能很大程度上减少以莆田系医院为代表的“男科地下游击队”。但泌尿外科医生王磊认为,男科独立也有现实困难。他认为男性生殖系统和泌尿系统虽然不完全一样,但总体来说是一个体系,男科更是泌尿外科整体系统里的一个分支,至少目前很难分得那么开。
由于男性特殊的生理结构,泌尿系统的问题,比如炎症,经常也能影响到男性生殖系统的健康,反之亦然。多系统疾病却要独立诊疗,不一定“高明”。此外,还有人们对男科疾病的偏见。“要是你得了一个难以启齿的病,比如性病,如果每个科室和医生都有牌子,一堆人在你旁边,你是愿意挂只看性病的专科大夫,还是看综合一些的门诊呢,比如既能看性病又能看其他病的大夫?”王磊问道,“还是有很多人会选择后者的。
男科患者也一样,去泌尿外科看病没那么羞耻,一说去男科,就很不好意思了,独立可能会给患者就诊带来更多的心理障碍。”而这种心理障碍带来的问题,并不比学科建设、医疗规范的问题更轻松。
“得益”于并不光彩的广告,在公众的印象里,男科疾病往往是不体面的病,因为它不仅涉及男性的性器官,还常被认为是“生活作风混乱”的表现,比如针对男科疾病中的性传播疾病,人们往往认为“健康=德行,疾病=堕落”。
随之而来的病耻感以及污名化会给男科疾病的诊疗带来负面影响。病耻感,是一种因患病而产生的内心耻辱感受。从好的方面来说,男科疾病的病耻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人们的风险行为,比如频繁更换性伴侣等,但其负面意义也是明显的,可能让患者蒙羞甚至被社会厌弃。除了公众比较熟知的银屑病、艾滋病、抑郁症会遭遇污名化外,其实男科疾病也承受了污名。
这种污名化不一定有针对性,而是更普遍、更日常意义上的,比如男性朋友之间会经常互相开玩笑地说“你是不是不行了”,其实就是疾病耻辱和污名化的日常表现形式。
与生殖系统相关的疾病仿佛是带有强烈羞耻感的、不得不遮遮掩掩的事,但避免谈论真的好吗?在这样的环境下,当一名男性患上男科疾病后,他可能会对潜在的侮辱和歧视感到恐惧,更进一步地,他可能会将这些侮辱与歧视内化,从而导致对自己的消极态度。
同时,病耻感强烈、带有污名化的男科疾病往往容易成为某些民营医院的营销点,或以此成立所谓的“明星科室”,这直击患者的痛点,却又异常有效。这也让男性去男科求诊的比例,远不及女性去妇科的多。但疾病并不会因此消失,拒绝求医与治疗的男科患者经常花费数年忍受疾病,而这可能会进一步影响到他们的生活状态以及心理健康。
致力于男性健康的机构Movember在2017年的一项调查中发现,英国伦敦90%患有勃起功能障碍(ED)的男性不会积极寻求治疗,而与ED相关的羞耻和困惑可能会引发焦虑症状。中国一项单中心大样本研究中,1489名男科门诊就诊患者中,抑郁比例达到57%,焦虑比例达到42%,其中迟发性性腺功能减退症、勃起功能障碍和慢性前列腺炎三种疾病患者诊断抑郁、焦虑的比例最高。
世界卫生组织(WHO)将每年的10月28日定为“世界男性健康日”,要求世界各国加大对男性健康的宣传力度,呼吁整个社会加强对男性健康的关注。
没人愿意接受贬义的社会评价。很多研究发现,男性自我报告的阴茎直立尺寸的平均值往往大于研究人员测量的平均值。研究者们认为,原因之一在于人们倾向于根据社会期望来回答问题。
我们常常提到社会对于女性的刻板印象,比如要求女性温婉、含蓄,但对于男性,类似的刻板印象同样存在,“正确”的男性应该坚强、勇敢,不能“不行”,若非如此,则是“娘炮”、“小白脸”。男科学领域的艰巨任务之一就是要消除长久以来的偏见、禁忌和其他制约,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社会文化建构了我们思考和感受疾病的方式,如果各种广告继续狭隘地宣传男科疾病,如果我们接收到的信息仍然是男科疾病是不堪的,又或者我们默认男性就应该是“坚忍的、阳刚的”,那我们可能还是会一直用这种态度去看待男科及其患者。但反过来说,社会观念有时候本身就是疾病的一种“疗法”,当人们开始了解与正视男科疾病与男科患者的时候,或许这个领域的现状就有了改善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