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岁时得了非常严重的尿道感染,住了院,做了手术。出院之后,大家看我每天都活蹦乱跳的,就乐观地觉得我痊愈了,压根没带我去复查。
2011年,差不多17岁的时候,我去做了一次体检,检测项目里有尿蛋白和血肌酐。那应该是我三岁之后第一次查这两个项目,检测结果是尿蛋白一个加号,血肌酐两百多,正常值应该在一百多左右。结果出来之后,医生一脸正经地把我爸妈叫进办公室,跟他们聊了一会。然后我爸妈回家后又一脸正经地和我说,还要去别的医院做些检查。
接着我就在乌鲁木齐的一个三甲医院住了院,做了B超,发现肾积水和双肾萎缩,再加上之前血检和尿检的数据,差不多可以确定是慢性肾衰竭了。大概确诊之后,医生想要看我三岁那次手术的病历,看是不是有什么后遗症导致了我现在的肾积水,但这时候发现,当年并没有人保留病历,也没人知道我做了啥手术,我妈唯一的印象就是“肚子大大的”和“尿不出尿”,因为她也不是当时照顾我的人,提供不了更多的信息了。
医生只好又给我开了个静脉肾盂造影和膀胱镜。静脉肾盂造影还好,就是打一针然后躺着拍片就行。但膀胱镜实在太恐怖了!插尿道口啊!还是特别粗的管子插尿道口!我各种漫画见得多了,但漫画里再夸张,也没有膀胱镜那根粗。真的,太粗了,艺术败给了生活!
分享一条人生经验,如果你要住泌尿科的话,一定不要去xx教学医院。带着这四个字的医院,哪里都是二十来岁的医学生。膀胱镜室自然也是这样。从病房进膀胱镜室之前,我还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体面年轻男性,有着大好的未来。等进了膀胱镜室,我就只是一个在二十个女医学生面前脱光裤子,露着小丁丁的可怜小男孩了……
做完膀胱镜之后,我的丁丁根部一个摸不到的地方超级疼。医生说让我多喝水多排尿,可以缓解疼痛,还能避免感染。我出了膀胱镜室后立马就去排尿。因为太疼,我就蹲下来尿了。快出来的时候居然有异物感!难不成膀胱镜半截落里面了?结果我的丁丁开始吐泡泡了!异物是空气……再一次,作为一个多年读者,我觉得hentai漫画的作者们想象力还是太匮乏,缺乏生活体验,怎么没有人画过丁丁吐泡泡的漫画呢?我非常失望。
检查结果出来之后,医生还是没法给我做进一步诊断,只能建议我去内地找个大医院再看一下。我去了南京的一家三甲医院。医生怀疑我是输尿管回流或者输尿管狭窄。“输尿管回流”就是尿流到了膀胱里,但输尿管没有回流瓣,尿又跑回肾脏,然后肾积水了。“输尿管狭窄”就是肾产生了尿,但下水道堵了,尿留在肾脏里了。
为了验证是哪种,医生想了一个思路,给我插尿管,通过尿管往膀胱里打造影剂,夹住我的尿管,然后挤我的小腹,如果肾脏有显影,那就是回流,没有就是狭窄。
思路还蛮合理的,但怎么说呢……不知大家有没有看过一个叫《黑暗圣经》的动画片?里面有一段是菊花插着水管,然后嘟嘟嘟往里面灌水,还不让上厕所,还会被踢肚子。我做这个检查呢,也差不多,只不过是前面的洞,而不是后面的。
检查结果是没有回流,大夫觉得应该是输尿管狭窄了,就给我安排了一个“膀胱输尿管再植”的手术。手术流程大概就是把输尿管一端剪开,塞进去一根细细的导管,再把输尿管缝回去,这样输尿管就被撑大啦,不再狭窄了。一个月后再通过膀胱镜把导管取出来就好了,是的,又是膀胱镜……
还有一件可怕的事,住院的室友跟我排在了同一天手术,也就是同一天灌肠……如果你有足够丰富的人生经验,你就会知道,灌肠液并不能一次全部排空,可能刚出卫生间没多久就要再去一次卫生间。当三人间里不止一个人灌了肠,就会出现一场考验意志力的厕所争夺大战。而且很不幸,我这次又去了一个教学医院,不过好歹这次手术室里只有七八个实习女大夫,不像上次膀胱镜那么尴尬。
可能南京的医院比较多,大家不用挤在一个医院里实习……手术之后大概两周,我就回乌鲁木齐了,并在预定的日子怀着悲痛的心情去做膀胱镜拔管。这个手术估计难度太低了,完全没有实习大夫观摩,只有我跟两个大夫仨人,大眼瞪小眼,还有尿道口……在寂寞的拔管过程里,医生怕我无聊,还把电视扭过来,让我看自己膀胱里面长啥样。我真的很困惑,这有啥好看的……(而网上居然还有卖带摄像头的按摩棒,可见人类的兴趣真是广泛多样。)
手术半年后,我去复查血检尿检,肌酐三百多,尿蛋白两个加号——依然不正常,但比刚入院时好一些。医生让我每半年来再复查一次看看情况。后来我就把复查的事完全忘了,时间又过去了三四年。2015年11月,我在北京,有一天突然觉得头晕恶心,有点像感冒。我吃了粒药就继续忙了。
过了一周,我的“感冒”还没好,经常吃了饭就想吐,我以为是什么食物中毒了,就去看消化内科,医生给我开了验血,发现了两千多的超高肌酐,还有酸中毒和贫血。
当时去的是一个二甲医院,医生觉得我情况严重,建议转诊去三甲医院。我之前在北京没住过院,家里人对北京难住院这件事没有直观的概念,想都没想就叫了个出租车把我送去了协和。我在出租车上也没啥事干,就趁这难得的机会发微博开玩笑说自己快死了,还附了血检图。微博一发,可把我的朋友吓着了,纷纷给我打电话,说要来协和支援我。
到协和时已经晚上八点了,只有急诊可以看。我真没想到晚上八点的协和还有这么多人?有坐椅子上打吊瓶的,躺椅子上打吊瓶的,还有铺了海绵垫躺地上打吊瓶的。角落里终于没人打吊瓶了,却有好多不知道是病人还是家属的人蹲在墙根吃烧饼和咸菜。急诊医生一看我之前的血检报告就让我赶紧坐下,说今天是周六晚上了,没法安排透析,只能等周一。而且周一也没法做透析,而是床旁血滤。
当时我啥都不懂,不知道啥是透析和血滤,所以把床旁血滤听成了床旁血浴,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刀锋战士里反派的登场画面……不能透析,并不代表现在我在急诊就无事可做了,因为我还有酸中毒、高血钾、水肿和贫血要处理……于是医生分别给我开了碳酸氢钠、胰岛素、葡萄糖和呋塞米的静脉注射,还有输血。碳酸氢钠纠正酸中毒。呋塞米是利尿剂,缓解水肿。贫血了就输血。这三个都好理解。
我来给大家解释一下胰岛素和葡萄糖在这个情况是干啥的。
打了胰岛素之后,血液中的钾离子就会进入细胞内,这样血钾水平就会降低,减少了高血钾带来的风险,但胰岛素的主要功能还有降低血糖,所以为了避免我的血糖也跟着血钾降低,就还需要静脉注射葡萄糖。然后为了实时评估我的治疗状态,医生还给我开了一个叫“动脉血气”的检查。
单看名字好像没啥大不了的,然而我错了……动脉血气,自然抽的是动脉血,可动脉不像静脉,并不是目视就能找到,随手扎一针就能进。我当时抽的是桡动脉,那会右手还打着点滴,护士就拿起我的左手,先在手腕处大概摸了一下,感觉到了动脉的大概位置,然后扎针——并没有扎进动脉。于是就得让针在肉里左右调一调,直到扎进动脉为止……怎么说,这个找动脉的过程超越了膀胱镜,成为我做过最刺激的侵入性检查了。
做完血气我已经崩溃了,没想到下体突然有了奇妙的感觉,是尿!利尿剂开始起作用了!但我还打着点滴,急诊人又特别多,借不到多余的点滴支架。必须感谢一下那时陪我就诊的顾中一老师,不仅一边扶我一边帮我举着点滴去了卫生间,在我尿尿时还没有偷看,并且还是一个靠谱的营养科普者,实在是太优秀了!
我在协和待了一晚上,整个晚上都在输液-输血-尿尿-抽动脉血气的循环中度过,晕晕乎乎的。到了第二天早上,另一家医院的ICU有空位,我就插着没打完的半袋点滴,坐着救护车,去了另一家医院。进了ICU,丁丁旁边多了根透析管。坐着打了一晚上点滴的我,躺上救护车的那一刻实在是太开心了,终于有床睡了!但我睡了还没半小时,居然就到了,非常失落,好不容易有个床,没想到这么快就分别了。
《实习医生格蕾》里面有几集是格蕾那个组的大夫去接应救护车,我以为现实也像电视剧一样,下了救护车之后,一群帅哥靓女医生围着你,开始问你病情,然后根据相应措施开始抢救。然而现实是,救护车更像是一个有着保障措施和交接程序的出租车,我从救护车下来后还是要自己去挂号,只不过去的不是门诊而是抢救室。
到了抢救室我的点滴还没打完,但抢救室人还挺多的,床都被占满了,于是大夫先给我一张椅子、一个挂点滴的支架,我寂寞地在过道里打点滴排队等床位。不是门诊,胜似门诊,还是要排队……等啊等,大夫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一张床,推到了过道,让我躺上去。病床舒服啊,比椅子舒服不说,比之前救护车那个床也要舒服,躺上去第二秒我就开始困了。刚准备睡医生就让我脱裤子,还只让我脱一半,我心想,这是什么操作!?
我一边脱裤子医生一边跟我说,我还年轻,要保护我的形象,所以就从下面插个管来透析,先给我打个麻药,然后丁丁右边和大腿交界那个部位突然一阵刺痛,我没勇气看,大概是在打麻药吧。
之后的感觉就很微妙了,感觉有很细的东西在滑我的皮肤,然后有个硬硬的细长的棒子伸了进来,但里面是没感觉的,只有入口那个地方有一点感觉。医生又叫来一个护士,说帮他缝一下,固定一下这根管子。插一下科普,医生插的这根是透析管,从丁丁右边那根我忘了名字的静脉一直深入到中心静脉,因为透析需要很大的血流量,而一般的静脉无法满足这么大的血流量,所以需要一直深入到中心静脉里。
插完管之后我的家人去办入院手续,我躺着等啊等……病床终于动了,我终于进了ICU。ICU和抢救室是两个系统,于是抢救室的大夫又和ICU的大夫交接了一次。接着ICU大夫跟我说要透析,可能要插管。我:“我刚才好像插了。”大夫一看我丁丁右边,开心地大声和同事说:“你看抢救室的人多好,还帮我们把管插了。那就可以直接准备透析啦。”我疯狂点头。
护士推来一个带着大屏幕的还有管子的巨型“点餐机器人”——真的,我用的第一台透析机长得真的很像点餐机器人。护士解开包裹着透析管的纱布,插的管是Y字型,出口分成两个头,两头都连在透析机上,正好一边进血,一边出血。一进一出,中间的透析机就帮我把血弄干净了。那天我用的是血液透析滤过机。血液净化有三种模式:透析、滤过和灌流。简单来说三种血液净化方式应用的原理不同,透析是自由扩散,滤过是对流,灌流是吸附。
我做的血液透析滤过,就是同时应用了自由扩散和对流两种原理来净化血液。
我做透析时……真的是一点感觉也没有,跟平常睡觉一样,甚至有点无聊。没有感觉到传言里透析的痛苦。最多就是因为丁丁旁边多了一根管子,翻身不太方便。透析结束后,医生来帮我做膀胱B超,发现我膀胱里还有尿液,然后怎么尿也尿不干净,觉得我可能有膀胱畸形,所以又给我插了一根导尿管来帮助排尿。于是我丁丁右边有一根透析管,丁丁里面又多了一根导尿管。
ICU的生活挺规律的,早上7点护士把我从梦中叫起来,突,给我扎一针抽血。另一个护士帮我洗脸刷牙,还有清洁导尿管。接着医生过来查房,看看我的数据怎么样,药量怎么调整,透析时间和透析脱水量怎么调整。然后就开始透析,一开始只透析两小时,慢慢循序渐进。最长一次有十小时,整个白天都连在透析机上,不过不连透析机我也下不了床,没啥区别。跟之前一样,每次透析都没啥感觉,就是无聊。
第五天时,医生发现我的血小板还是不够高,觉得我需要输血。但医院血库血不够,只能让我通过互助献血来输血。所谓互助献血呢,就是献血者从医院拿一张类似介绍信的小条,写了需要用血的品种、病人和医院等信息,然后去指定献血点献血,在献血成功之后,病人就能用到等数量的血啦。医生觉得我可能需要400cc的血小板,就建议我家人去指定献血点献血。
首先我爸自告奋勇去了,去了献血点,因为他是第一次献血,只献了100cc,连要求的一半都没到,非常自责,就找附近的血贩子花1200元又买了100cc。我:???你好歹和我商量一下再买啊……这个时候就要提一下孙轶飞老师,在石家庄听闻我需要互助献血,连夜坐火车赶到北京,先去医院拿了介绍信,然后去献血点献了血,接着请照顾我的朋友们吃了个午饭,最后坐火车回了石家庄继续上班。
一周过去了,到了周日,常来查房的主任休息,来了个不认识的副主任,给我们病房四个人都在常规药里加了一盒尿毒清。我跟护士说自己对尿毒清过敏,于是开好的尿毒清又退了,也没人问我为啥,还好还好。
大概到了第十天,医生说我恢复得差不多,可以做“肉”了。我:“啥是肉?”医生:“是瘘。就是把你手臂一根静脉和动脉连在一起,为之后透析做准备。用瘘透析就能洗澡了,你要是一直用管透析的话,以后不方便洗澡。而且你这个是腿管,长期用容易感染。”我内心:“不,我这是丁丁管。”
血管外科来了一个大夫,拿起我的左臂看了看,用记号笔画了两条线,应该是标明血管在哪。
又跟我说了一下手术是局麻,运气好的话可能半小时做完,我:“能全麻吗?怕疼。”医生:“呵,并不能……”然后就躺床上推去手术室了,北京的三甲医院好大,ICU和血液外科的病房都不在同一栋楼里,我没带眼镜,差不多裸体,盖着个被子,先从ICU的楼坐电梯下去,路过门诊大厅,然后去了手术室那栋楼,再坐电梯上楼。
负责推我的护工或护士,先拿起电梯旁的电话,打电话给电梯里的电梯司机,告诉她我们在几楼,要去几楼,随床几个人,然后电梯里的电梯司机再操作电梯到我们所在的楼层接我们。
电梯司机是个真实存在的职业。《布达佩斯大饭店》里面就有个负责按电梯的职员,不过医院的电梯司机要负责的工作更多。进了手术室,这次终于没有学生围观了,只有一个主刀一个助理,不过人少了我反而有些寂寞。主刀医生又跟我讲了一下注意事项,比如麻醉药可能二十分钟就过去了,手术后期你可能会有点疼,但千万不要动。我:“疼了能加麻醉药吗?”大夫:“并不能……”
我躺在手术台上,左手放在专门的支架上,头被一个绿色布搭起来的小帐篷盖着。一根细针刺进手腕,打麻药了,之后的感觉都仿佛隔着一层。大夫说这个手术用的是电刀,所以可能会有烤肉的味道,等我出院了可以吃个烤肉庆祝一下。我:???又是类似插透析管的感觉,有细细的东西在滑我手腕的皮肤,但感觉不出方向和具体位置。接着我感觉手腕里面的筋被挑来挑去。
玩过翻花绳吗,有时候你想要的绳子在别的绳子底下,就得用手去轻轻挑开,然后把底下的绳子捞上来,我手腕里未知的组织大概就是那几根翻花绳……
翻花绳不知道翻了多久,我开始感到疼了,向医生呼救:“我觉得有点疼了,可能坚持不了多久。”医生回:“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做完了。”然后又过了一阵,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左手震了一下,把医生吓了一跳,说:“你刚才吓死我了,要不是把电刀抽得及时,这个手术可能就要重做了,下次千万别这样,如果疼得不行了,提前跟我们说,我们就让你缓一缓。”医生诚不欺我,我这震一下没多久,手术就做完了。
回到ICU,医生跟我讲,我可以准备出院了,出院后记得找一个能长期透析的透析室。我心想,找透析室应该挺容易的吧?肾内科门诊挂个号,跟医生说一下我想在这长期透析,不就得了。后来就可以用手上的瘘透析了。
出院后我高高兴兴地挂了附近三家医院的肾内科号,三甲二甲都有,但门诊大夫都告诉我,他们透析室满员了,短期内没法给我提供空位。第二天我又去了远一些的医院,还是一样的结果,满员,没有空位。
到了晚上,我准备睡觉,想着明天再找几个医院试试,没想到我躺下之后开始呼吸困难了!就是那种感觉胸腔里有口痰,然后吸气吸不进多少气的感觉,只有躺着会这这样,坐起来会好一些。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心想也不能一直坐着吧,都快困死了,可躺着又呼吸困难,我就自己叫了个救护车,去楼下一个人寂寞地等救护车来。
救护车把我拉到医院之后,医生说我这是体内存水太多,肺积水导致的呼吸困难,需要找个医院透析,但医生又说:“我们医院透析室已经满了,现在估计没法给你安排透析。”妈呀,我都被120拉急诊来了,居然也没地方透析,原来透析室这么难找的吗!经过连续两天的现实主义教育,我决定发条微博求助,大意就是我在北京找不到透析室了,大家能帮我问问哪家透析室有空位吗?
居然真有网友帮我问到了,西北五环外有一家不错的三甲医院的透析室有空位,我当时住在南三环附近,虽然后医院距离有点远,但好歹有地方透析了。
于是开始了我的第一个非住院常规透析——到了透析室。医生:你体重多少?我:不知道,大概68公斤吧。医生:那你干体重多少?我:不知道,干体重是个啥?医生:……医生给我科普了半小时,我才知道,干体重可以理解为透析病人去掉多余存水之后真正的体重。而在每次透析前需要再称一次体重,可以简称为湿体重。一般来说每次透析的脱水量取决于湿体重减干体重的量。
确定了脱水量,我就躺到指定的病床上,那次用的透析通路依然是丁丁管。我在ICU透析时因为插着导尿管,所以每天都没穿内裤,“真空”透析!这次实际上是我第一次不插导尿管来透析,我出门前还思考了一下,护士要在透析管旁边操作好久呢,穿内裤是不是会妨碍到他们?于是我就特地没穿内裤来了透析室!然后我在床上脱下了裤子,下半身啥都没穿,就盖了个医院的一次性床单。
等负责我的护士过来,问我透析通路在哪时,我就只掀开床单的一部分,露出透析管,告诉她在大腿根部那。护士问我为啥没穿内裤,我说我想着你们操作方便一些。护士摆出一个比较尴尬的表情,建议我下次还是穿个宽松的四角内裤吧,并不会影响操作的。我:……
之前在ICU经常一透析就是八个小时。非住院的常规透析一般时间都是固定四小时,上机之后每隔一小时量一次血压,中间就没啥事了。对我来说,比较麻烦的其实是透析后的状况。经过四小时透析之后,血压会低,然后在床上又只能吃点零食,下机之后也比较饿,感觉有点像宿醉,对强光和噪声敏感,不太愿意和别人说话,所以每次回家都很辛苦。
在第二家透析室,我得了比尿毒症还痛苦的病。在这个医院呆了差不多半个月,因为离家实在太远,我又开始了第二次寻找透析室之旅。这次是在路上瞎逛,发现了一个二甲医院,这个医院实在太小了,没有官网没有公众号,要不是瞎逛,我在网上可能一辈子都搜不到这个医院。
虽然是小医院,但医生都还挺热心的,一听我没有特病保险,还想尽办法帮我省钱。
这里插一句,常规非住院透析可以走两套医保系统,一套就是普通门诊的报销系统,北京一年有2万的额度,然后全自费的情况下,透析一个月能花掉8000到16000,普通门诊的额度肯定不够用。为了照顾我们这种不常住院但又花费巨大的人,医保开发了另一套系统,叫门诊特殊疾病,一年的额度是三十万(现在好像是五十万了)。
但备案门诊特殊疾病的病人要求已缴纳北京市本地医保够两年,我当时还不够,所以就靠2万的普通门诊额度和网友捐款来透析……这里要感谢一下过去五年给我捐款的网友们,没有你们我就透不起析了……
这个医院因为太不知名了,透析室居然没满,于是我没等两天就过来透析了。小医院有小医院的好处,比方说人不多,大家都特别和蔼。但坏处也挺多,附近没有便利店,买饮料都要走好远的路。
医院估计没钱请劳务公司,所以我们透析室只有一个保洁,床单一周才换洗一次,护士直接建议我们带自己的床单来透析室,这样更卫生。但能带床单带不了被子啊,床褥还是有不卫生的部分。我在这个透析室待了大概一年。期间有一个病人说自己身上痒,尤其是手指间的皮肤特别痒,老挠破自己。过了几天,那个病人说自己去看了皮肤科,确诊得了疥疮。透析室为此开始更换床单,我自己也每次换洗去透析室的衣物。
有一天透析回来,我突然觉得大腿内侧特别痒,把自己脱光了去挠大腿内侧,还是不过瘾,又进了淋浴间,冲了个冷水澡,抹了好多肥皂,冲干净之后才成功止痒。可到了晚上睡觉时,我的手指间开始痒了,用手挠还不过瘾,只能把比较糙的卫生纸绕在手指上,然后另一只手握住手指,来回扭动,才能遏制住这股难受劲。这症状跟另一个病人如此相似,我当时就明白了,我也得了疥疮……
对我来说,疥疮比尿毒症还痛苦得多。
病人要面对三重困难,第一重是痒,不光手指、大腿内侧,而且还有蛋蛋。有时候我去听讲座,坐着超过半小时之后,我的蛋蛋就会因闷热开始奇痒无比,是那种挠了也解决不了的痒。我当时很少参加聚会活动,因为坐了半小时就开始难受,只能回家。第二重是担心传染给家人,我当时和妹妹住,父母偶尔过来,得了疥疮之后为了避免传染父母,他们就暂时不过来了。但妹妹又不可能搬出去。
尽管我每天按照医生要求,单独换洗衣物,全身抹硫软膏,给沙发床褥消毒,但还是不可避免地传染给了她。第三重是透析室的歧视,本来透析室的歧视链是这样的,我是被传染疥疮的受害者,第一个得疥疮的“一号病人”才是坏人,因为他把这个病带到了我们透析室。可没过几天,一号病人因为心衰死了。我就成了透析室仅剩的疥疮病人。大家一致担心被我传染,连以前对我态度特别好的护士们,现在面对我时都会焦虑起来……
在连续抹了一个月硫软膏后,我和妹妹的疥疮都好了,透析室也没有新发病人,这个事总算告一段落。大概过了几个月,医院估计换了合作的劳务公司,电梯司机来了一拨新人,总共有三个人,一三五的三次透析差不多每次见的都是不一样的电梯司机。因为透析室在六楼,下机后又比较虚弱,所以下机一般都会坐电梯下楼,跟电梯司机不可以避免地要共处几分钟,想不跟她们社交也难。
于是,其中一个电梯司机找我借了300块钱……当时是透析后,我特别不想跟别人说话,为了尽可能缩短谈话内容,我立马就同意了借钱。之后为了不见到这个电梯司机,遇到她的班时我都选择走楼梯下楼……当时觉得还好,起码另外两个电梯司机上班时我还能正常坐电梯。
万万没想到,另两个电梯司机开始跟我传教了……我之前也在路边遇过传教,但那是路边,不想听可以走开,可当在电梯里时,别说走开了,我连跳楼的权利都没有……除了传教,电梯司机还跟我推荐奇怪的“人参肽”。而我透析后又真的没精力去反驳或者制止对方,真的,透析后就像被抽干了灵魂,一点动力都没有。
因为过于恐惧这三个电梯司机,我开始第三次寻找透析室……这次是一个家附近的三级医院,正在准备评三甲,所以透析室饱和水平也跟三甲差不多,我挂了肾内科的号,大夫说先登记着,等有了空位就联系我。我大概每隔一个月会再去这个医院问一下,大夫每次都是同样的话。就这样等了半年,这个三级医院居然真的联系我了,当时我正好在旧透析室透析,然后接到了新透析室的电话,那种感觉简直就像出轨一样刺激!
新透析室比上一个好多了,旁边有711可以买饮料,床单每个班次换洗一次,我觉得这可能是我能找到的最好透析室,干脆连家都搬到这个医院附近来了。但就像上一个医院电梯司机那事一样,透析室的问题永远都在透析室之外。这个透析室每年都要办一次肾友会,别的病人都是上台唱歌跳舞之类,到了我,主任就跟我说:咱们透析室就你一个有文化的病人,你要不上台做个知识分享的演讲?我:???然后到了春季,医院又办新春联谊。
透析室要出个节目,主任又来了:咱们透析室就你一个年轻病人,你要不上台做个人人肉背景?我:???
总而言之,虽然找到了一个非常合适的透析室,而且因为疫情暂时逃离了集体活动,但我的战斗还远没有结束。我还在想,到底该怎么逃掉未来的肾友会和新春联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