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夏天,在一场低维拓扑学和几何学的研讨会上,丽莎·皮奇里洛(Lisa Piccirillo)听人说起了一个精巧的数学“小”问题。当时皮奇里洛还在德州大学奥斯丁分校念研究生,正在自己开发一些数学技巧,她感觉这个问题很适合用来测试那些技巧。
那个小问题是:五十多年前由传奇数学家约翰·霍顿·康威(John Horton Conway)发现的康威结(Conway knot),是否是某个高维纽结的一个切片?数学里研究的“扭结”,是研究绳圈在连续变形下有哪些特性保持不变。扭结是拓扑学的重要分支,对物理学、生物学研究也都很重要。当纽结理论家在探究高维空间中的纽结(knot)时,“切片性”(sliceness)是他们最先想要知道的性质之一。
在这之前,数学家们已经弄清了数千个含有12个或不到12个交叉(crossings)的纽结的切片性。但有一个还没明白,那就是含有11个交叉的康威结。过去几十年里,这种纽结一直在嘲笑想征服它的数学家。皮奇里洛回家之后,不到一周就得出了答案:康威结并不是一个“切片”。几天后,她和德州大学奥斯丁分校的教授卡梅伦·戈登(Cameron Gordon)会面,随口提到了这个发现。戈登当时就惊呼:“你说什么??
你现在就该送去给年刊!”所谓“年刊”是指《数学年刊》(Annals of Mathematics),数学界的一份顶尖期刊。皮奇里洛回忆道:“他当时嚷嚷起来,说‘你怎么还这么淡定?’我看他有点激动坏了。”“她那时应该不知道这是一个多老多著名的问题。”戈登说。今年2月,皮奇里洛的证明果然登上了《数学年刊》。凭借这篇论文和其他研究,她得到了麻省理工学院的教职,距她完成博士学习仅14个月。
康威结的切片性问题之所以著名,不仅是因为它在很长的时间内始终悬而未决。切片纽结(slice knots)让数学家有机会去探究四维空间的奇异性质,在那里二维球面可以被打结,有一些打得非常褶皱,根本无法展平。印第安纳大学的荣休教授查尔斯·利文斯顿(Charles Livingston)表示,切片性“关联着目前四维拓扑学中最深刻的几个问题。
”皮奇里洛的本科是在波士顿学院念的,当时指导她毕业论文的约书亚·格林(Joshua Greene)表示:“康威结是否为切片的问题相当于一块试金石,纽结理论领域的许多现代发展都要靠它来验证。看见老熟人拔出了石中剑,真是令人开心的一件事。”对扭结的研究,也推动了对DNA这种双螺旋分子结构的研究。DNA的扭曲、绞拧、打结、圈环、方向等等都会影响到DNA的复制、转录、重组,进而影响生命活动。
在日常生活里,纽结往往是一根有两个端点的绳子打出的结。但是在数学家的定义中,这两个端点却连接在一起,因此一个纽结是无法解开的。在过去一百年中,这些打结的绳圈启发了许多领域的研究,从量子物理学到DNA的结构,再到三维空间的拓扑结构。一个很自然的问题是,在四维空间里是否也有相应的纽结理论?
我们并不能简单地将所有三维空间中的纽结都放到四维空间里:有了四个可以活动的维度,任何一个打了结的一维绳圈都变得可以解开,只要把绳子在第四个维度里移动一番就行了。要在四维空间里构造打结的物体,你不能用一维绳圈,而是得用二维的球面。三维空间允许一维的绳圈打结,但不足以解开绳结。四维空间则允许二维的球面打结。在1920年代,数学家第一次用球面构造出了这样的纽结。
普通人很难想象四维空间中一个打结的球面,作为铺垫,我们可以先想象三维空间中的一个普通球面。如果将这个普通球面切开,你会看到一个不带纽结的绳圈。但如果是在四维空间中切开一个打结的球面,你或许就会看到一个打结的绳圈了(也可能是一个不打结的绳圈、或者由几个连成一串的绳圈,这取决于你从哪里切开)。切开一个打结球面后出现的任何纽结,都被称作一个“切片”(slice)。
这种切片纽结,使得纽结理论的三维和四维部分之间有了一座桥梁。也有的纽结不是切片,比如含有三个交叉的“三叶结”(trefoil)。因为形似三叶草而得名的三叶结,虽然看上去很简单,但这个结却不能经由切割四维空间的球面结而得到。但四维空间还有其丰富而奇异的部分:在四维拓扑学中,关于什么是“切片”有两种不同的解释。
经过1980年代初的一系列革命性发展——数学家迈克尔·弗里德曼(Michael Freedman)和西蒙·唐纳森(Simon Donaldson)因此双双获得了菲尔兹奖——数学家发现,四维空间不仅包含我们想象的那种平滑球面,它还包含了一些褶皱很深、绝不可能变得平滑的球面。到底哪些纽结是切片,取决于你是否将那些褶皱球面也考虑在内。“那些都是非常非常奇怪的物体,就像是由魔法产生的。
”莱斯大学的谢莉·哈维(Shelly Harvey)说道。(正是哈维在2018年的演讲使皮奇里洛首次接触了康威结问题。)那些奇怪的球面不是四维拓扑学中的缺陷,而是它的一个特征。有些纽结是“拓扑切片”(topologically slice),但不是“平滑切片”(smooth slice),意思是它们是某种褶皱球面的切片,而不是光滑球面的切片。
因为有它们,数学家们得以构建出普通四维空间的所谓“奇异”版本。从拓扑学的观点看,这些有着无法抚平的褶皱的奇异空间的存在,使得第四维度能和其他维度区分开来。而切片性问题,是对这些奇异四维空间“最低限度的探测”。多年来,数学家们已经发现了许多属于拓扑学切片但不是平滑切片的纽结。但是在包含12个或不到12个交叉的纽结中,却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只有康威结或许是个例外。
对于所有包含12个或不到12个交叉的纽结,数学家都已经可以确定它们的切片状态(slice status),但此前没人搞得定康威结。提出康威结的传奇数学家约翰·康威(John Conway)在今年4月因为新冠肺炎不幸逝世,他生前因为对一个又一个数学分支做出巨大贡献而闻名于世。
1950年代,还是青少年的康威开始对纽结产生了兴趣,他想出了一个简单的方法,将包含1个到11个交叉的纽结全部罗列了出来(之前的完整清单最多只包含10个交叉)。在他的清单上,有一种纽结尤其显眼。“我认为康威当时就意识到了这种纽结的特殊之处。”格林说道。那就是后来著名的康威结了,通过1980年代的革命性发现,数学家们意识到了它是是一种拓扑学切片。但是他们无法确定它是否是一种平滑切片。
怀疑它不是,是因为它似乎缺乏平滑切片纽结通常具有的一种特征,“丝带性”(ribbonness)。但反过来,它又具有另一种特征,使一切主张它不是平滑切片的证明都无法成立。具体地说,康威结还有一个“姐妹结”(sibling),用术语来说叫“变异体”(mutant):在纸上画一个康威结,然后裁下一部分,将这部分翻转过来再和原来的线段相连,就会得到另一种“Kinoshita-Terasaka结”。
问题来了:这个新的纽结竟是一个平滑切片。既然康威结与一个平滑切片纽结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那么数学家用来判定非切片纽结的所有工具(称为“不变量”[invariants])对它就都不适用了。当数学家试图证明康威结并不是“切片”时,他们被和它近似的另一种纽结所妨碍,那种纽结叫“Kinoshita-Terasaka结”,是平滑切片。
后来丽莎·皮奇里洛则利用康威结的“轨迹”(trace)构造了另一个更复杂的纽结,并用这个新的纽结确定了康威结的切片状态。“每当有新的不变量问世时,我们都会用康威结测试它。”格林说,“但康威又结实在是一个顽固的对象,不管你想出怎样的不变量,它都无法告诉你康威结到底是不是切片。”皮奇里洛也表示,不同的工具各有各的盲点,而康威结“正好处在这些盲点的交叉地带上。
”杨百翰大学的数学家马克·休斯(Mark Hughes)发明了一种神经网络,它运用纽结不变量和其他信息来预测纽结的切片性等特征。对于大部分纽结,这个网络都能做出清晰的预测。但是对于康威结是否是平滑的切片,它就只能猜测了,猜测的概率是50对50。“它渐渐变成了一个我们无法对付的纽结。”利文斯顿说。直到皮奇里洛决定开始做她的“家庭作业”。
构造出一个“轨迹姐妹结”皮奇里洛很享受纽结理论中包含的视觉奇观,但她认为自己的主要身份并不是一个纽结理论家。她说:“我真正感兴趣的是三维和四维物体的形状,研究扭结只是因为对这些物体的研究深刻地关联到纽结理论。”在波士顿学院教过皮奇里洛的伊丽珊达·格里格斯比(Elisenda Grigsby)教授表示,皮奇里洛刚开始在大学里念数学时,并不是一个“典型的数学神童”。
但是她的创意吸引了格里格斯比:“她很相信自己的观点,向来如此。”听说康威结的时候,皮奇里洛正在思考另一个问题:两个纽结除了互为变异体之外,还能以怎样的形式关联?每个纽结都有一个与它相关的四维形状,称为“轨迹”(trace),绘出轨迹的方法是将一个纽结放在一个四维球体的边界上,然后沿着纽结在球体上缝出一顶“帽子”。一个纽结的轨迹里,深刻编码了关于这个纽结的信息。
不同的纽结可以拥有相同的四维轨迹,而这些“轨迹姐妹”总有相同的切片状态:要么两个都是切片,要么两个都不是。这就向皮奇里洛指出了一条证明康威结并非切片的思路:她可以画出康威结的一个轨迹姐妹,或许那位姐妹可以比康威结本身更好地用切片不变量来判定。绘制轨迹姐妹是一件麻烦事,但皮奇里洛是这方面的能手。“那就好像是我的老本行似的。”她说,“我一回家就开始干了。
”通过一系列巧妙的扭转,皮奇里洛构造出了一个和康威结有着相同轨迹的复杂纽结。再用一件名为“拉斯穆森式氏s不变量”(Rasmussen’s s-invariant)的工具来判定,显示了这个纽结不是一个平滑切片――由此推出,康威结也不是一个平滑切片。“这个证明真漂亮。”戈登赞道。他说本来他绝不指望皮奇里洛构造的这个纽结能用拉斯穆森氏s不变量来判定的,“但神奇的是,它判定出来了。
”格林则在一封电邮中写道,皮奇里洛的证明“是一类证明的典范:它们对难以捉摸的定理提出简短而出人意料的证明,其成果能够迅速为本领域的研究者读懂、欣赏并推而广之——研究者们还会感叹,这样简单的证明居然过了这么久才有人提出。”格林表示,纽结轨迹作为一件经典的工具已经存在了几十年,但皮奇里格对它的理解之深却超越了任何人。她的研究告诉拓扑学家,纽结轨迹的意义被低估了。“她拾起了一件有点积灰的工具。
现在别人也在效仿她了。”格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