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残疾的眼睛

作者: 商周

来源: 知识分子

发布日期: 2019-01-27

文章讲述了一个关于作者左眼弱视的故事,描述了从小到大的求医经历和最终在德国医生的诊断下了解到弱视的真相。文章也反映了父爱的伟大和作者对父亲的感激之情。

我从事的是一个看书写字的行业,以至于有人会问我鼻梁上为什么没有架上一副眼镜。不戴眼镜的书生虽不常见,但要是我说我有一只眼睛残疾,那可能才是令人惊讶的事情。我的左眼视力只有0.3,也就是说左眼不能看书,而且这个视力还无法校正。所以如果有一天我的右眼发生了意外,那就意味着我将不得不改行了。

其实我的左眼看上去没有异常,如果我不说,大概身边也没有人能看出来。就是我自己,也是到十岁那年才偶尔发现的。那时父亲注意到我频繁地眨左眼皮,便怀疑我的眼睛有问题。他让我捂住左眼看东西,没有任何异常。等我再捂住右眼的时候,眼前呈现出了另外一个世界:书上的字看不清楚,父亲的脸也模糊,就是煤油灯的火苗也没有一个清晰的边界。

从那时起,父亲带上我开始了求医之旅。县人民医院的西医,那是1984年,我还在公社中学读初一。一到周末,父亲便骑着他那辆“长征”牌载重自行车带我去县城人民医院,那里的五官科有个比较有名的眼科医生,姓张。每次张医生总是先测一下我的视力,然后拿一个专门检查眼睛的电筒对着我的眼睛照上一会儿,最后开出一些药来。

我现在还能记得张医生所开的那几种药:一个是鱼肝油,吃起来有一股腥的味道;另一个是复方丹参片,它的外面有一层糖衣所以味道还比较甜;还有一个是肌苷注射液,这是一个让人有点难受的东西,因为注射完之后肌肉往往有一段时间很痛。我对于痛有着一定的承受力,所以打肌苷不是难事。对我来说难的是吃复方丹参片和鱼肝油,因为张医生说吃药需要凉开水,而那时学生是没有开水的。

父亲于是给我当时的班主任送去了两瓶粮食酿的白酒,让他在我需要的时候给我一点开水。但我却总是不愿意去班主任那里,吃药便总是不规律。直到一个周末,父亲让我把药盒拿来,检查剩下的数量后发现我没有按时吃药。那次父亲的责骂让我知道家里为我看病付出的艰辛,于是吃药便又准时起来,但还是不愿去老师那里要开水,于是练出了吃药丸不用水的本领。由于去得多了,我们与张医生的关系自然也就近了一些。

有时候父亲会到菜市场花5块钱买条鱼送到张医生家里。有时还会在他家小坐一会儿,当然吃饭和喝茶是万万不敢的。后来等到我们与张医生的关系更近一些的时候,就不用去挂号了,可以直接去他的诊室,然后他会从抽屉里拿出一些免费的鱼肝油和复方丹参片来。就这样在县人民医院看了有大半年的样子,我的视力却一直未见好转,父亲于是带我去了县中医院。

县中医院的中医,县中医院那时还很小,在一栋两层楼的小院里。但那里有一个口碑不错的中医,姓朱,听说是祖传的眼科中医。对我们来说,这无疑是新的希望。朱医生的诊室在第一层最左边的那间。去了之后第一件事也是检查视力,他会翻开我的眼皮检查一会儿,最后给我开几味中药。

我已经记不起那中药的名字,只记得它们的苦味。因为要每天喝中药,父亲把他那辆自行车给了我,让我每天骑着自行车从十里外的中学回家。那时我个子很小,只能用右腿插入自行车的三脚架去踩动踏板,我们把这种骑自行车的方式叫“搞三脚架”。从那时起母亲就天天为我熬中药,中药苦对我来说不是难事,是不用捏着鼻子就可以一口气喝下去的。

在经过这样几个月的中药治疗后,我的视力居然慢慢好转了一些,有一次在朱医生那里测到了0.6。于是我就那样继续喝着中药,继续天天“搞三脚架”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但不知为什么,后来我的视力不仅没有提高,反而慢慢又回到了0.3的最初水平,而且再也不见起色。我也还记得后来我们有时候去的时候,朱医生在那里现场翻看藏在抽屉里的医书的情形,让我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祖传的中医。就这样,我们也在失望中离开了中医院。

民间的“神医”,父亲又去努力打听其他医生。后来听说邻县的县城有一个民间“神医”,医术好得需要熟人引荐才有机会去看病。父亲找到当时在乡中心小学当校长的一个远方表舅,再通过他找到了认识那位神医的熊老师。在一个星期天,父亲用自行车带着我,和小学校长还有熊老师一起从乡里出发去邻县。

从乡里到邻县县城大约有25公里的路程,其中有三分之二是山路,这让父亲骑得吃力的很。校长和熊老师在前面一边骑一边说话,偶尔他们会关心地回过头来问父亲是否要停下来休息一下,这时父亲会赶忙说“不用不用”,然后便直起身子用力蹬几下追上前去,但过一段路又会慢慢落后下来一些,然后再用力蹬几下......尽管来回路程很艰苦,但那次求医的结果还是同样让人失望。

那个民间“神医”看来是习惯用麝香,他的病人几乎都得到一副含有麝香的中药,而这个药方的价格也自然是昂贵的,昂贵到我们这样的农村家庭承受不起的程度。再说,“神医”的药方对我的眼睛也没有任何的效果。这样四处求医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一年多,我的视力没有任何变好的迹象,父亲也就慢慢减少了努力,只是每过一段时间还会带我去县城检测视力。

后来发现视力居然也没有降低,总是维持在0.3的水平,所以也就彻底放弃了治疗。十几年后,我来到了德国求学。这时候又想起了自己的眼疾,想着是不是德国的医生会高明一些。那是一个较大的私人眼科诊所,座落在市中心的老城区,有着六七个执业医生。接待我的是一个老年男医生,有着金黄的短发,带着眼镜,看上去精干但慈祥。

在照例给我两眼都检测了视力后,他再用一台光学仪器对我的左眼进行仔细的检测,最后还让我看了一些三维的图片。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20分钟,最后他让我坐在他面前。“您的左眼是弱视。”他说,语速缓慢且坚定。“弱视,我是第一次听说,什么是弱视?”我迷惑地问。“弱视是一种视力发育上的疾病,您可能知道,我们的视力是需要发育的。

当我们出生的时候,视力都很低,反正只要能找到母亲的奶头就行。”可能是为了让我放松,他开始尝试以幽默的方式来解释这个疾病。“但等婴儿慢慢长大,他们的视力也在发育成熟。您知道,看东西需要眼睛和大脑的配合才行,我们的眼睛把看到的东西转送给大脑,然后大脑才能做出判断。所以,视力的发育需要眼睛和大脑的配合。”他继续说。

“那就是说弱视是眼睛和大脑没有配合好,所以是在发育上出了问题?”我说。“很聪明,是这样的。”他笑着对我的观点就行了肯定。“那哪些因素会导致弱视呢?”我接着问。“一般来说主要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是斜眼,就是两只眼睛不能同时聚焦于一个物体上。这种双眼的配合误差会影响到眼睛和大脑的配合。

在这种情况下,大脑会选择性地和其中一只眼睛配合,而另外一只就失去了和大脑一起进行良好发育的机会。”他说。“我不是斜眼,我不属于这种情况。”我说。“很对!第二种情况是因为一些遮挡性的因素让光线不能很好地进入眼球,这种不正常会给大脑错误的信息,从而导致视力的发育缺陷。”“那我看来也不是这种情况,我没有听父母说过我小的时候出现过上面的几种现象。”我说。

“很对?你很可能就是属于第三类情形,就是两只眼睛在屈光度上不一致。因为这种不一致,两只眼睛在看一个东西的时候所得到的图像在清晰度上会有差别,屈光度较高的那一只眼睛的成像会变得大而且模糊。这样差别也会影响大脑和眼睛的配合,从而出现一只眼睛的弱视。”他说。“那既然知道弱视的原理,应该可以矫正才是。”我有些兴奋地说。

“emm,是也不是。”他看着我说,然后继续解释: “的确,知道了弱视的原因,矫正弱视不难。对于遮挡性原因导致的弱视,把这些遮挡因素排除就行。对于其它弱视,大部分也只需要带上矫正用的眼镜就行;如果矫正眼镜不管用,闭上那只好的眼睛,专门锻炼差的那只眼睛也能有所效果。”“那我的眼睛可以矫正吗?”听到这里,我迫不及待地问。

“很遗憾,不行。”他看着我的眼睛,缓慢地说。可能是看出来我的不甘心,他接着说:“视力发育在六岁左右就完成了,也基本上定型了。所以在六岁之前,弱视基本上都是可以校正的。但六岁之后就越来越难,等到十岁以上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很遗憾不能帮助到您。”“我很倒霉。”我轻声地说。“也不能这么说,您知道吗,世界上大概有1-4%的人患有弱视,所以它是一个常见病。

虽然弱视常见,但有些弱视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眼睛有问题。双眼弱视很容易发现,因为看不清楚。但单眼弱视就不容易发现了,因为另外一只眼睛是好的。”可能是看出了我脸上的失望,他安慰我说:“没关系,一只眼睛弱视不会影响到您的生活,而且您不用担心将来另外一种眼睛会受到影响,弱视是不会左右传递的。”然后,他进一步补充说:“还有,您这种情况在我们德国以前也比较常见。

所以现在我们都要对儿童检查视力,及时发现并矫正弱视。在您小的时候,可能没有做过视力的检查吧?”“哦,没有,没有......”我说。我离开了那个诊所,走在老城的街道上。雨后初晴的天空出现了迷人的天青色,街道上的石板在湿润中显得更加有质感,柔和地反射着冬日的阳光。一辆马车在马蹄声中缓缓而来,马背上的鬃毛在逆光下显得格外地吸引眼球。

我小的时候的确是没有检查过视力的。在农田和山野,我都能把世界看得清清楚楚;在课堂读书也没有问题,考试还常拿第一。我凭什么去怀疑我的眼睛,又为什么需要去检查我的视力呢?不过幸好,我还有一只可以用的眼睛。父爱如山,感谢那位耐心的德国医生,他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弱视,也知道了过去那些四处求医的日子原来都是徒劳。但我还是一直怀念和感谢那些父亲带我四处求医的日子。

像那个年代的大多数父亲一样,父亲对我很严厉,我们之间没有欢乐的互动和沟通。所以当回忆往事的时候,很难找出我们父子之间温馨的时刻。但父亲带我去求医这件事,尤其是坐在他自行车后面的场景,却总是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脑海里。有时候我甚至还会想,多亏了这只弱视的眼睛,因为它时刻提醒着我那如山的父爱。

从父亲带我去治疗眼疾那年算起,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期间我去上了大学,走出了农村,从故乡到他乡,从他乡到远方。现在,我生活在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也已为人夫、为人父。而父亲却在家乡慢慢地老去,年年殷切地盼望着我探亲归来。父爱如山,亘古不变,只是表达方式有所不同。和上一代相比,新一代的父子关系有了更多的互动和沟通,这无疑是好事。

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想锦上添花,给做父母的您一个小小的提醒:在孩子三岁之前,带她/他去检查一下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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