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的目的在于说服。一开始,我试图在微博上说服这些抱持着简单的刻板印象的人。当然,也经历了各种程度的“无法对话”——非洲落后不发达,为什么不能说他们天生智商不行?于是我发了一个“简单粗暴”的科普——为了防止落入政治口号中,我决定拿科学给这个问题给一层解释。
且不说到底人群智商高低对文明发展程度的影响(影响其实很小,起码比资源和环境小),如果单说测出来的“智商”数字高低,这是受先天条件和后天环境同时影响的。大凉山的小孩子若是测智商,肯定没法跟北京的比,当中营养条件、教育方式等影响更多;而且测量智商的量表并非在各个文化之间存有相同的功效。
因为发现DNA的双螺旋得过诺贝尔奖的詹姆斯·沃森(James Watson)最近因为一些让科学工作者错愕的言论——在一个纪录片(American Masters: Decoding Watson)中公开宣称“黑人和白人智商的区别在于基因缺陷”,而被供职的冷泉港实验室(Cold Spring Labor Laboratory)撤销了名誉头衔。
詹姆斯·沃森 | EPA 冷泉港的原话是这样:“……reprehensible, unsupported by science, and in no way represent the views of [the lab].”(应受谴责的,不受科学支持的,不代表实验室立场的。)然而沃森此番言论传到中国,却让相当一部分人(可能还真的是大多数)欢欣鼓舞:沃森说了大实话!看啊他们那帮“政治正确”的人!
科普博主们于是开始忙活了(可能也是白忙活)。即使只看基因本身,目前的科学并不能得出“X族比X族先天智力低”的结论。智力当然有基因差异,但绝对不是一个或者几个基因在控制。认知能力相关的基因有许多,其中有多少能够决定一个人是否聪明,是十分复杂的——智力“并非整齐地封装在 DNA 里”。
一些先天条件,比如能否喝酒(乙醛脱氢酶活性)和咖啡耐受,只受一个基因控制,能够容易地在人群中间做出区别;然而智商这个事儿,没法这么简单地定论。
现在有一部分研究,将影响大脑细胞和突触发育的基因独立出来,或者左右空间认知能力、记忆力的几个或者一套基因独立出来分析先天影响;但是大脑深层运作依然是黑箱,人脑实在太复杂了。到了真正的“智力”层面,就成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作用体系。
比如,你拿一个人群A和一个人群B,硬要说A比B在空间推理能力上好那么一丢丢,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从空间推理能力到空间想象能力复杂一个维度,从空间想象能力到立体几何演算,又复杂一个维度,再来才是数学成绩或者认路能力,这点遗传差异已经解释不了太大问题了。
而更棘手的是种族的定义。
正是因为基因科学的发展,我们对于“种族”的认知已经过时了,科学并不支持现有基于肤色的种族划分(就像鲨鱼和鲸鱼不是一个类群一样)。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几十万年前从非洲一波接一波走出来的。非洲是人类DNA多样性最高的地域(毕竟发源地),一个东非马赛人和一个南非科萨人的差异,比一个东非马赛人和法国马赛人的差异还要大,除了他们看起来都挺黑的。小时候课本上把人类分成三个人种的说法,早就是上个世纪初的老皇历了。
用一个“黑框”去装这么多不同的人,并不科学。现在,我们能够绘制出全人类的基因迁徙图(比如携带某个基因的人群由密至疏分布,这个做分子人类学的在做),并基于此研究人群之间的差异。但最大的问题也在于这是一个非常连续的谱系,远比把人类划分成几个种族要复杂。所以,如果你硬要把种族、基因和智商这三种根本互相无法解释的事情放在一起,那你要做的事情就多了去了。
但是,让人听进解释这件事,远远比当初想象的要棘手。
抛开各类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应(类似于我不听我不听你就是不肯承认黑人是劣等种族,你看黑人又穷又懒犯罪率又高,不是智商低是什么——不好意思你根本不具备理解相关和因果的能力),要“抹平”科学上的“种族差异”,是一件非常反直觉的事情。最常见的质疑就是,“现在科学没有发现差异,不代表差异不存在,而科学能否排除政治因素去测量这些差异?”问题在于:如果一个研究者真的“抛开政治因素”,他绝对不会去测量“种族差异”。
因为种族本身就是政治和文化的建构,而涉及到“种族”的研究,一定是掺杂了政治因素的。这种具有敏感的社会性的概念(从某种程度上讲“智商”也算),根本没办法用“纯科学”(在这里指基因科学)解释,因为它们本来就是社会问题。科学最多只能提供有限的佐证去“排除”一些并不正确的联系(比如种族概念的不科学、认知基因的复杂等等),却无法防止刻板印象的产生,以及拿着科学结果进行“诠释”的倾向。
毫无疑问,种族/族群之间的差距,作为社会问题是客观存在的,大到经济、教育、文明发展水平,细到体质、认知能力的差异,都可以通过量化手段来衡量。然而差距有了,我们拿它来干啥?一方面,现有的所有手段难以将问题落到“纯”心智层面——或者说,reduce (简化)到纯心智层面,对于解决社会问题(教育程度、经济发展程度、犯罪等等)的用处不大。
这些社会问题大量地受经济、环境和文化影响,比起对着基因玩味人群差异,我们有更好的工具——技术、教育和经济,它们的影响远远大于所谓的“聪明基因”。犯罪问题就用国家机器解决犯罪,经济落后就想办法制造机会、扭转社群文化等等。这根本不是政治正确,这是科学正确和经济正确。另一方面,纯心智层面的所谓“政治不正确”的结论为什么危险?
不管你怎样去塑造科学客观的神圣性,作为人来研究、会对人产生现实影响的智力活动,科学也有它的社会位置,也就是 STS/科学哲学学者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提出的 situated knowledge (情境知识)。对于族群天性和禀赋的研究,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历史教训的影响;颅相、优生学、纳粹等等把智人划分为三六九等的历史,曾经也是“科学”,并得到相当多科学家的背书。
科学能够不断修正自己,但是错误的影响会是灾难性的。一个科学家在打算研究种族间的智力基因差别的时候,一定会面临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种族主义者。他们对用一切科学依据和手段排斥异己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将一切科学研究用作自己的令箭。对于国内一辈子都没有遇见过一个黑人的人而言,对于黑人的刻板印象看起来的确没有直接的害处。然而西方科学的研究所在的社会位置,以及科学强大的影响力,几乎让政治无涉变得不可能。
因此,我们在论证一个群体的先天禀赋上,特别是关系到智力、道德、创造力等与人类文明息息相关的素质上,科学的谨慎不无道理。
那么,政治既然在这里,当今的科学“敢不敢”研究人群间的心智差异?我个人认为是“敢”的,而且也一定“会”。将来的趋势一定是针对越加特定的人群,研究越加特定的问题,并给出特定的答案。
对于人类早期心智的发展的研究,离不开对于智力和认知能力的分析;而研究人类的心智的差异,研究各类环境影响如何改变基因表现,乃至特定人群的疾病易感,等等,都非常重要。然而这里的人群,不再是我们理解的“种族”,甚至和“x国人”“x地人”也没有关系。科学会不断推动人们对于社会现象的认知,包括我们的基因如何解释,我们的先天禀赋和后天环境如何相互作用,如何提升人类的心智能力、填平心智差异等等。
或许不再是政治“影响”科学,而是科学通过各种手段重新定义政治——教育机构如何设计,资源如何分配等等,需要科学研究的辅佐。至少,这些关于心智研究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某些人拿着“科学研究结果”去印象流地洋洋自得“你看我们x人就是比y人进化得好”。科学在发展,技术在进步,人性也如此,大屠杀、集中营和“黄祸”的历史,早也应该翻篇了。但是这个过程,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加艰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