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眼前有一桌“昆虫盛宴”,你会试一试吗?我的面条里布满了昆虫。一开始,它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盘卷的面条泛着油光,切碎的鸡肉点缀其间,姜和大蒜芬芳怡人,最后还有几根蔫萎的细香葱在锦上添花。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眼睛——黑色的球形复眼,长在带黄色斑点的脑袋上,那脑袋还连接着分节带翅的躯体。实际上,这是我在一个昆虫试验性品尝活动中得到的食物。
招待我的是本·里德(Ben Reade)和乔什·伊文思(Josh Evans),他们是北欧食物实验室“昆虫美味”项目的负责人,试图将昆虫这种我们大多数人会毫不犹豫踩扁的生物化作美味佳肴。不过,这样的食物,我们准备好接受了吗?2050年,地球上将充塞着90亿人。在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国家,对动物产品的需求将随着经济的发展而迅猛提高。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我们需要想办法为多出来的几十亿张嘴生产足够的蛋白质。
仅仅增加当前系统的规模并不是真正的解决之道——全球畜牧业已经给环境造成了极其沉重的压力,胃口巨大的牲口消耗了大量土地和饮水,渗入土壤和水体中的动物排泄物和兽药是强有力的污染源,而这个行业排放的温室气体比飞机、火车和汽车加起来都多。有昆虫专家提出,食虫将会是很多问题的优雅解决方案。
昆虫浑身都是蛋白质,富含必需的微量营养素,比如铁和锌;它们不像牲畜一样需要那么多的空间,温室气体排放量低,而且具备超高的饲料转化率:一千克饲料在蟋蟀体内产生的可食用蛋白比牛肉多12倍。一些种类的昆虫能够抵抗干旱,可能比牛、猪或者家禽需要更少的水。昆虫粉还可以替代很多昂贵的食材(比如大豆和鱼粉)用来喂养农场动物,因而有可能降低畜牧产品的成本,并节省出粮食供人类消费。
此外,昆虫还有一项附加的优点:可以在垃圾上养殖,比如食物残渣和动物粪便,因此昆虫养殖场可以在增加世界蛋白质供应量的同时,减少并循环废物。向昆虫寻求营养的想法并不新颖——《圣经》和古希腊、古罗马的文献都提到过食虫。虽然农业,尤其是牲畜驯养的普及,可能降低了昆虫及未被驯养的动植物作为食物来源的可能性;但在世界上的一些地方,食虫还是很常见的。根据FAO的统计,全世界至少有20亿人吃昆虫。
黄蜂幼虫在日本很受欢迎,蝉在马拉维备受珍视,编织蚁(Oecophylla)在泰国被大快朵颐。在非洲很多国家都受到喜爱的白蚁可以油炸、烟熏、蒸煮、晒干或者碾成粉末。可食用昆虫多达1900种,而且还在增加。劳拉·达萨罗(Laura D’Asaro)是一家食物公司的创始人之一,她第一次食虫是在2011年夏天的坦桑尼亚。当时,还是哈佛学生的她到东非选修一门课程。
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位在路边售卖炸毛虫的坦桑尼亚妇女。达萨罗是个时断时续的素食者,她并不确信自己想要吃虫子,不过好奇战胜了忧虑:“我还有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尝尝油炸毛虫呢?”结果,口感出奇地好,质地和味道让她想起了龙虾。夏天结束之后,达萨罗回到美国,继续她的大学生活;两年之后,她偶尔发现了一篇讲述食虫好处的文章。她回忆起了在坦桑尼亚的日子。“一下子豁然开朗。
”她回忆道,“所有事情让我重新考虑自己为什么食素,而且意识到昆虫可以成为我差不多追寻了一辈子的更可持续的蛋白质来源。”达萨罗与两位大学同学合作,成立了一家公司,将昆虫引入美国人的餐桌。她们开始从宠物食品公司订购成箱的虫子,在食堂里煎炒烹炸,做成蜡螟玉米卷和酱油腌蟋蟀。“这些食物的味道立刻镇住了我们。”达萨罗说。但是当她们把样品分发给朋友,或者勇敢地将新菜式带到家常宴会上,得到的反应并不理想。
“人们似乎都吓坏了。”有些食物,比如巧克力,用不着你去吆喝。但昆虫并不在这些食物之列。宾夕法尼亚大学心理学家保罗·罗欣(Paul Rozin)说:“昆虫令人恶心。恶心的食物因其本身而遭人厌恶。这并不是因为昆虫味道不好,而是想到虫子便让人们心烦意乱。”为什么我们觉得昆虫那么恶心?在罗欣看来,答案很简单:因为它们是动物。
作为一条普遍规律,人类感觉恶心的食物大多是动物制品,甚至最不忌口的食肉者也仅仅食用地球上的一小部分物种。从某些方面来看,蟑螂与大猩猩、沙鼠、鬣鳞蜥,或者任何其他我们通常不吃的生物没什么区别;而从另一些方面来看,它们更加糟糕。人们知道很多种昆虫都生活在废物上面、里面或者周围,它们往往让人联想起污垢、腐败和疾病,这些更增加了厌恶因素。
达萨罗她们意识到需要小心地让消费者接受昆虫美食的观念,因此她们放弃了提供整虫的想法,转而拿蟋蟀粉做文章,这种东西可以不起眼地混进普通食物里。她们的“六食”(Six Foods)公司推出了chirp,一种经过轻微油炸然后烘烤制成的三角形薯片;但与普通炸薯片(chip)不同,chirp的原料除了黑豆和大米,还有蟋蟀粉。
据达萨罗介绍,chirp富含蛋白质,脂肪含量少,味道与墨西哥玉米片差不多,蟋蟀粉只不过增加了一点像是坚果的咸味。从某种意义上说,chirp就像是特洛伊木马,是一种将虫子混入美国人食谱并把怀疑论者转变为食虫者的手段。在过去几年里,把面包虫做成食物的生意增长迅猛。
一家名为“绿蔻”(Green Kow)的比利时公司用胡萝卜、西红柿虫和巧克力喂养的面包虫制造面包酱;英国的Ento公司在食品节上售卖面包虫和蟋蟀做成的法式肉酱,并成立了一家致力于昆虫菜谱的游击餐厅;美国的Chapul和Exo售卖含有蟋蟀粉的蛋白质棒;荷兰的新时代营养(New Generation Nutrition)公司试验了类似沙拉三明治的黑菌虫馅饼。
很多公司都得出了和六食公司一样的论断——最好不要让消费者太直接地面对昆虫。就拿在蜂巢里以蜂蜜为生的蜡螟来说吧,所有人都认为它们很美味:油香四溢,仿佛熏肉的味道。但对食客来说,它英文名称中表示蠕虫的worm却大煞风景,因此六食公司将其重新包装为“蜜虫”(honey bug),用听起来不那么恶心的bug替代了worm。
蒙大拿州立大学的昆虫学家弗洛伦斯·登克尔(Florence Dunkel)则建议借用它们的学名Galleria mellonella,这听上去更有腔调;她还建议用委婉的“陆虾”来称呼昆虫。罗欣对几百名美国人做了一次在线调查,发现其中75%的人声称他们宁可吃昆虫也不吃生羊肉,53%的人宁可吃昆虫也不愿忍受10分钟的中级疼痛。“所以,这并不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这只是一件你不大情愿去做的事情而已。
”寿司的故事也让食虫推广者们得到安慰。这种奇异的日本食物里含有生鱼肉,但在西方不仅得到接纳,还成为潮流。“毫无疑问,食物喜好是可以改变的。”达萨罗说,她的话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急促而结巴。当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昆虫能“拯救世界”。生物化学家艾德里安·查尔顿(Adrian Charlton)是一位重量级的泼冷水者。
他在英国食品及环境研究所的PROteINSECT项目工作,这个项目试图搞清楚将昆虫转化为动物饲料时会遇到的具体细节问题,而他负责领导安全和质量分析。他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不是所有的昆虫都安全。
”在野外捕捉到的昆虫有可能沾染了杀虫剂或其他污染物,但即便是工业化养殖昆虫,封闭设施也未必能消除风险;食物残渣有可能沾染了真菌,其中有一些会产生危险的毒素;动物粪便可能含有致病细菌,比如沙门氏菌和弯曲杆菌,以及喂给牲畜的抗生素或其他药物;砷、镉、铅等重金属有可能在动物粪便和农业废物中堆积,然后出现在以之为食的昆虫体内。“我们知道在某些情况下,昆虫能够忍受的金属水平比哺乳动物高很多。
”查尔顿警告称,“因此将它们用作饲料是有风险的。”查尔顿发现,在动物和食物废物上养殖的苍蝇,镉水平超过了欧盟设置的限制。其他研究者也曾在文献中记录下,来自墨西哥的干蚱蜢体内铅含量较高,在非洲很多地区被食用的莫桑比虫真菌毒素含量危险。“这些都不只是猜测而已。”他说。另外,昆虫也有它们自己的病原体:病毒、细菌以及在它们的小小身躯里拓殖的真菌。
尽管这些微生物还有很多方面有待了解,但是其中一些可能会给人类或者牲畜带来危险。此外还有过敏问题。昆虫是节肢动物,其他好多种节肢动物——尤其是虾——可以造成严重的过敏反应。甲壳类过敏的主要过敏原之一是原肌球蛋白,原肌球蛋白的蛋白序列在昆虫和甲壳纲体内都差不多,对甲壳类过敏的人可能也会对昆虫起反应。考虑到这些因素,查尔顿认为,立法者必须要采取谨慎的举措。
欧盟再2018年年初更新了《新兴食品法》(Novel Food Regulation),将昆虫——包括整只的、分离出一部分的以及昆虫衍生产品,都规定为新兴食品。它们必须经过彻底的安全评估,得到食品安全监管者的批准,才能被投放市场。把昆虫用作动物饲料也需要面对严格的政策。
上世纪80、90年代,患病动物的尸体被做成牲畜饲料,引发了英国的疯牛病大爆发;为此,欧盟规定不得用“加工过的动物蛋白质”喂养农场动物。不过近两年,不论是加工还是未加工的昆虫,它们的安全性都正被逐渐认可,前提时需要按规定进行饲养。“这还需要背后的数据来证明。”查尔顿解释道。他并不是试图永久性地关掉昆虫食品行业,或者把昆虫烂在动物饲料之外;但他担心,我们走得太快了。
除了文章开头的那盘昆虫拌面,我又吃了一些其他的昆虫美味:面包虫乳蛋饼、黄蜂酱拌炭烤糯米、天麸罗炒蟋蟀、黄瓜罗勒蚂蚱饮料……哪一种都不难吃,昆虫本身味道平和,更像是一盘菜中其他更强烈风味的载体。不过,乔什·伊文思和本·里德还是宣布他们的试吃活动失败了,主要原因是他们来自荷兰昆虫养殖场的明星成分几乎淡然无味。之前几年里,他们去过五个大洲,发现了一个昆虫口味的神奇世界。
在澳大利亚,他们品尝了蜜蚁酸甜相间的风味,尝过在口中软软爆开、味道犹如鲜蘑菇的介壳虫幼虫;在乌干达,他们用白蚁的蚁后大快朵颐,那像香肠一般富含脂肪,却有着羊杂碎般的质地、鹅肝的芬芳和微妙的甜味。在墨西哥,他们享用了蚁卵鱼子酱,口感如奶油的沙漠蚁卵泛着蓝纹奶酪的香气。但他们并不打算把成箱的蚁卵鱼子酱运到哥本哈根,而是希望在欧洲找到口味或烹制方法与旅程中尝过的昆虫类似的品种。
他们说,目标未必是让每个人都吃昆虫,而是把美味但未被充分利用的食材推介给用餐者,扩展食物选择,鼓励人们接受身边的可食用资源。有时候,他们似乎会被大幅增加昆虫产品产量的说法弄得垂头丧气:将昆虫用于高度加工产品,建立全球昆虫贸易,把几个易于养殖的品种输送到全世界云云。他们反对大规模昆虫养殖。
一来是出于美食学的原因,依他们的经验,冷冻脱水的养殖昆虫吃起来“像是硬纸板”;二来也有生态学上的考虑,担心我们最终不过是用一个工业化蛋白质生产体系代替另一个。“昆虫本身或许是最可持续的东西,它们可能没有任何碳足迹。
”里德说,“但如果我们非要耗费大量能源把它们冷冻脱水,运送到半个地球之外再进行高耗能的蛋白质提取,再决定把那些蛋白质做成小塑料盒包装的鸡胸肉形状,在地球的另外一个地方售卖——哼,那可就一点可持续都谈不上了。”对于期盼着“昆虫盛宴”成真的人来说,每个人的具体想法可能都不一样——大厨们想要把昆虫的独特风味带到世界上最棒的餐厅,商人则认为昆虫最好的用途是变成饲料以降低牛肉价格。
至于伊文思和里德,他们不认为昆虫会成为一招制胜的杀手锏。他们说,只有我们审慎地考虑如何将昆虫纳入现有的食品体系,它们才会真正成为解决方案的一部分。在他们看来,食虫的意义远不止往餐盘里放入定量明确的蛋白质,而是确保地球上的每个人都能够得到负担得起、健康多样、对环境友好——当然还要好吃——的食物。“昆虫可以成为某种媒介。”里德说,“但是人们必须意识到,能让昆虫可持续的并不是昆虫本身,而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