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此刻大约有230亿只鸡,相当于平均每个人拥有3只鸡。鸡不仅是数量最多的鸟类,还是数量最多的脊椎动物。每年有大约660亿只鸡被宰杀,也就是说,平均每一秒就有2000只鸡被人们吃进肚子里。鸡肉即将超越猪肉,成为我们食用最多的肉类。
鸡大概在8000年前被人类驯化,但今天的鸡已经分化出了一个新的物种——肉鸡(broiler chicken)。无论是外形,骨骼化学,还是基因构成,肉鸡都与他们的祖先大相径庭。而这一切,几乎都是过去七十年间人类干预的结果。科学家们认为,大量的肉鸡骨骼化石保存在地层中,很有可能成为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所谓“人新世”——的重要标志之一。
什么是“人新世”?
你或许听说过“全新世(Holocene)”,这是地球最年轻的地质年代,始于11700年以前,一直持续到现在。诺贝尔奖得主荷兰大气化学家保罗·克鲁琛(Paul Crutzen)在2000年提出了“人新世(Anthropocene)”的概念,他认为人类活动对地球的影响足以接替全新世,成为一个新的地质时代。
目前对于人新世开始的年份还存在争议,有些人认为可以从十八世纪末的工业革命算起,也有人认为可以追溯到8000年前人类开始务农的时期。
可以肯定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人类发展进入了“大加速时期(Great Acceleration)”。大量工业化生产的材料,比如混凝土、塑料以及化石燃料燃烧颗粒等,已经开始在地层记录中留下痕迹。而生物界能与塑料或者混凝土相提并论,数量庞大、范围遍及全球同时又足够有辨识度的,科学家们想到了鸡。
鸡的祖先是来自东南亚丛林的红原鸡(red junglefowl,学名 Gallus gallus)。
作为鸟类,红原鸡却不擅长飞行,这导致它们很容易被人类抓住。大概在距今7000到10000年间,它们逐渐被人类驯化,并在随后的几千年里遍布世界各地。人类驯化鸡的最初目的究竟是什么尚无定论,但有可能并非出于对美味的觊觎。诺丁汉大学动物考古学家娜奥米·赛克斯(Naomi Sykes)认为,鸡的食用功能并不是最重要的,它更有可能是被当作一种有神秘力量的象征性动物被人类驯化并带到世界各地。
根据现有的考古发现,中国境内相对可靠的最早的家鸡证据来自距今3300年左右的河南省安阳市殷墟遗址,也就是说至少在3300年前中国人就开始养鸡了。在中国民间文化中,鸡象征着生命力、光明与吉祥,是人们的保护神。根据古代文献和图像的记载,家鸡在4500年前的印度时常被用于斗鸡。鸡在不少文化中都是英勇好斗的象征,斗鸡的形象从3000年前起频繁地出现在西亚和地中海地区的考古、文献和图像记录中。
鸡在公元1000年左右传入西非时,也是更多地出现在巫术仪式上而不是作为一种食物。在印尼的印度教火葬仪式上,鸡被当作是恶灵的载体,用来保护人类不被附身。纵观鸡被人类驯化的历史,鸡在很多情况下作为斗鸡丰富世界各地人们的娱乐活动,或是作为一种有神秘色彩的动物出现在祭祀活动中。无论是亚洲、非洲,还是欧洲和美洲,鸡所到之地都不乏与之相关的传说。
鸡当然也是人们的食物来源之一,只是鸡肉的重要性在历史上无法与今天相提并论。即使是现在的吃鸡大户美国,在二十世纪早期的鸡肉食用量要远远低于猪肉和牛肉,鸡蛋才是当时美国农场养鸡的主要目的。但是在二十年代中期,添加抗生素和维生素饲料的出现使得鸡能够在室内禁闭的环境中存活下来,这给养鸡行业带来了很大的转机。二战期间,由于牛肉和猪肉的短缺,鸡肉的需求量日益增加,逐渐成为人们主要的蛋白质来源。
1945年,一位就职于美国大西洋与太平洋食品公司(A&P Food Stores)的禽类学家霍华德·皮尔斯(Howard Pierce)提出了一个叫做“明日鸡肉(the Chicken of Tomorrow)”的项目。项目成员给各地农场运去了有着肥厚胸肌的“完美的鸡”的蜡像模型,他们的目标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和最低的成本养出最肥的鸡。在现代化的养殖技术和充足资金的支持下,这个目标很快就达成了。
五十年代初大多数美国农场的养鸡数量不会超过200只,这与两千年前古罗马农场的规模差不多。但是不到十年的时间里,这数字翻了几百倍,有些农场的养鸡数量达到了十万只。
在随后的几十年里,这个数字不断攀升。根据联合国粮农组织的预测,在2020年,鸡肉将在重量上超越猪肉,成为人类食用最多的肉类。恐怕再也没有哪种动物像鸡一样,在短短的七十年里,被人类改造得如此彻底。这个改变并不仅仅体现在数量上。莱斯特大学的生物学家们分析比较了各个时代的鸡骨头发现,现代肉鸡从无论是从外形上,还是骨骼化学上,还是基因上,都与它们“骨瘦如柴”的祖先大相径庭。
最为直观的就是外形上的改变。图上是同等比例下两只5~6周大的幼年鸡,左边是市场上随处可见的现代肉鸡,右边是罗马时代的红原鸡。测量发现,肉鸡的胫骨长度是红原鸡的两倍,宽度达到了三倍。这个增长率并非几千年循序渐进的结果。科学家们比较了考古出土的各个时代的鸡骨宽度,发现1950年前的数据并无太大浮动(下图绿色部分)。1950年之后才有显著的提升(下图红色部分)。
现代养殖的肉鸡在体积上几乎是他们祖先的两倍,增长速度更是快了四倍。这意味着,肉鸡在出生后短短的5~7周就已经足够大只,足够被端上人们的饭桌了。我们吃的其实是巨大的小鸡。如果人类和肉鸡长得一样快的话,三公斤的新生儿会在两个月后长到300公斤。肉鸡惊人的生长速度背后,是人为改变的饮食结构以及基因组成。骨胶原中的碳同位素和氮同位素记录了鸡的饮食。
古代的鸡吃的比较杂,现代肉鸡的饮食则相对单一(下图红点部分),大多为谷物,尤其是玉米,因为玉米的营养价值高但是成本低廉。
现代肉鸡在基因构成上的改变也同样惊人。工业化的选择性繁殖,导致现代肉鸡与他们的祖先相比遗失了将近百分之五十的遗传多样性。我们今天看到的鸡总是一刻不停地啄食,这是因为鸡体内负责新陈代谢的促甲状腺激素受体(TSHR)人为发生了突变,导致它们总是处于饥饿状态,需要不停的吃东西,因此也长得更快。
现代肉鸡存在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不断地大量繁殖给人类提供优质的蛋白质。我们丢弃的鸡骨头遍布世界各地的垃圾填埋场,这给将来形成骨骼化石提供了有利的条件。未来的人们在看到我们留下的鸡骨化石的时候,又会怎么解读我们这个时代的故事呢?
显而易见的是,现代的鸡标志着科技的胜利。工业化的养鸡场采用纵向一体化(vertical integration)的生产模式,每只鸡从出生开始的每一步就由智能系统控制:孵化、喂养、宰杀、分解、包装、运输。鸡爪可能来了中国,鸡胸肉去了美国,西班牙人拿到了鸡翅,俄罗斯人拿到了鸡腿。全球化的故事通过一只鸡的短短一生亦可以窥见一斑。
当然也不乏为鸡叫屈的。
美国卫斯理安大学(Wesleyan University)的哲学教授,同时也是动物权利保护者的洛丽·格伦(Lori Gruen)说:“人类的干预使得这些动物从出生起就残疾了,这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她说的没错。现代肉鸡大量繁殖的背后是人为导致的各种疾病。鸡本来可以敏捷地行走,如今却不得不蹒跚而行,这是因为胸肌过重而下肢力量较弱,导致整体重心偏低。
短短5~7周的生长周期里骨骼过快地生长,导致骨骼密度变低,容易变形。现代的鸡已经无法站直。
而腿部和胸部肌肉过快地生长更是影响了其他器官的正常发育,比如说心脏和肺。有实验发现,肉鸡很难活过第九周,大多数会死于心脏或者呼吸衰竭。也就是说,哪怕我们不吃鸡,鸡也很难自己存活下来。今天的鸡似乎只有依靠人类才能不断地繁殖。与其他濒临灭绝的物种相比,这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只是不知道这之于鸡,是幸还是不幸。
也不都是令人沮丧的消息。“全球动物伙伴”(The Global Animal Partnership)组织注意到了肉鸡悲惨的境遇,他们在2016年提出了一个更为“人性化”的项目:给鸡提供开阔的生长空间、自然的光线和多样的饮食,并让它们的生命延长几周。这个计划希望在2024年用生长速度较慢的鸡替代现有的鸡。无论鸡的未来何去何从,它们已经在地球的表面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设想一下在遥远的未来,考古学家们(不知道那时是否还会有这个职业)发现了这些形状统一、数量庞大又进化神速的骨头,与混凝土、塑料这些“科技化石”混在一起,他们会作何解释?“多么奇怪的鸟啊!多么奇怪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