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6年,李鸿章到底是如何回答《纽约时报》的
编者按:最近疯传《纽约时报》对李鸿章的采访,其中内容有不准确之处。在此,我们全文翻译《纽约时报》1896年9月3日(周四)对李鸿章的报道,并附英文原文图片。
“中国劳工,”他说,“有更高的美德。”(美国)主张劳动力的自由竞争,和商品的自由贸易,可《吉利法案》(译注:The Geary Act,或称《排华法案》,规定将1882版《排华法案》延期,并追加了更严苛的条款)却是最不公平的,他在与记者的正式会面中这么说道。但他也惊叹于我们高大的建筑,并对大部分所见所闻甚为满意。
总督李鸿章在本周二晚向纽约的记者发出邀请,表示将于昨日早晨八点三十在他下榻的华尔道夫酒店的会客间接受记者采访。约定时间很早,高度吻合了这位伟大中国人的一贯行事风格。即将到来的采访并没有影响到这位蒙古人的睡眠,他显然休息得很好,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八点未到,他已起身,用了些炖鸡作为早餐,还喝了好几杯茶。
他手指上的伤没在昨夜里给他带来什么麻烦。厄尔文医生很小心地包扎过伤口,以至于伤口早就不疼了。只有他右手中指上的洁白纱布,还能让人想起前天的那起事故。李在接见记者前,先处理了些日常公务。他回了信件,给随从下了指示,为塑石膏半身像保持了一段时间坐姿,穿戴整齐以准备参加当日的诸项仪式,坐在套房里跟他的儿子等人聊天,等待记者们的到来。而记者们,为了赶这么早的工作,不得不...(此处省略部分内容)
总督让记者们准备问题。李直到九点才开始接见记者。他派人传话,说是为了给记者们一小段时间来规划自己的发问,以使采访尽快进行。等待片刻后,记者们接到通知进入会客室。座椅整齐地排列在长桌边,靠近李鸿章套房内室的一侧则放置着总督的专座。
专座后的门很快被推开,李在司仪德鲁先生、马医生(译注:英国伦敦会传教士马根济,被李鸿章聘为家庭医生)、翻译罗丰禄(译注:李鸿章幕僚,晚清翻译家)及其他随从的陪同下走了进来。无论行走还是坐着,他巨大的头颅总是向胸部前倾,让人想起罗伯特·勃朗宁诗中刻画的拿破仑:“眉头低垂,内心沉重。”
靠近长桌时总督站住了,示意记者们上前。每位记者走近,他都会伸出带伤的右手,给出一个热情友好的握手礼。马医生在一旁提醒大家不要伤到总督被包扎着的手指。当和每个人都握过手后,总督在长桌上端就坐,并示意记者们坐在两边和对面。
李衣着朴素。他穿了件深色丝袍,肩上裹着短披风。披风很快被他解下。他戴了顶简单的黑色丝质帽子,帽沿整圈上翻,顶端有个用红绳打的结。帽子正面是那只著名的钻石额饰,八颗明亮的钻石镶嵌在一颗大珍珠周围,璀璨夺目。
接受采访前,李脱掉帽子,向一位随侍打了个手势。随侍消失了一会儿,又瞬间抱着个塞满纸的红色瓶子回来,李向里面吐了口痰,随侍又抱出去了。总督就着烟枪吸了几口。另一位随侍拿着杆长柄大碗的烟枪走过来,将烟嘴放在总督唇边,用火折子点燃烟碗。这位大使抽了几口后,烟枪就被拿走了。
这场采访持续了半个小时,总督大使从头到尾都和蔼可亲,他微笑着聆听每位记者的问题,极尽诚恳地作答,就好像他只是世上一位普通的民众,而不是一名位高权重的大臣,一言一行都代表了中国。
在采访的前半部分,总督的家庭医生马医生暂作翻译,不过很快被罗丰禄接替了。“阁下说了许多美国的好话,”记者们的第一个问题是,“阁下能否也告诉我们,在哪些方面美国与阁下的预期不符?”
“我没法说美国什么不好,”总督回答道,“给我的接待我没什么要抱怨的,全都跟我预想的一样。但有一点,让我既惊讶,又失望,你们有太多政党了。关于你们的政党,我想了很多。这么多政党一定会引起混淆。为了国家的最佳利益,你们报业不能试着将政党联合起来吗?”
总督的天真逗笑了在场的记者,以及刚进来的、面容光洁的威廉·布尔克·考克兰议员,因为对美国人来说,国家安全本就建立在不同政党的良性摩擦之上。
“在美国见到的事物中,最让阁下感兴趣的是什么?”“在美国见到的每件事都让我欣喜,”李说,“每件事都很合我心意,以至于很难说什么最让我满意。但最让我惊奇的是高楼大厦,有二十层,甚至更多。不论是在中国还是欧洲,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楼。它们看上去建造的非常好,就像可以抵御所有风暴。但在中国我们恐怕建不了这么高的楼,因为台风很快就会把它们吹倒了。如果不是你们优质的电梯,它们也会极度不方便。”
讲到这里,博学的马医生解释说“台风”(typhoon)一词来源于两个汉字:“台”,意思是巨大的,“风”,意思是风。在回答一个问题时,李说他不能将美国和欧洲国家作比较,或者对比。他的职位不许他这么做。
“阁下赞同让中国的普通人也接受教育吗?”“我们的习俗,”总督回答,“就是送所有男孩(儿童,马医生补充,指出在中国只有男孩算真正的儿童)去公塾。我们在全国都有很好的学校,但只有负担得起的人才会送男孩去学校,穷苦阶级不会给男孩提供教育。我们没有你们这么多学校和学院,但我们将在全国开设更多学校。”
“阁下赞同女性接受教育吗?”大使停顿了片刻,谨慎地回答道:“中国女孩在家接受女先生的教育。只要负担得起,所有家庭都会请女先生。我们没有开给女孩的公塾,也没有她们能上的高等教育机构。这是因为我们的习俗与你们不一样,与欧洲也不一样。或许我们该借鉴你们二者的体系,采用一个最适合我们、最能满足我们需求的体系。”
“相比之下,阁下对我国民众给阁下的接待印象更深,还是对我国重要人物给阁下的接待印象更深?”总督不回答。马医生跟李交谈了一分钟,一起笑了。翻译说:“总督说他就这个问题已有看法,但他希望自己独享。”然后,这位孔子的门生又笑了。
“阁下期待对现有《排华法案》进行修订吗?”一位记者大胆问道。“我知道你们即将进行新的选举,政府肯定也会发生些变化。因此,关于设想的修订或者废除《吉利法案》,我什么也没法说。但我确实期待美国的报纸能帮助中国移民得到公正的对待。我知道报纸在美国影响力很大,也希望整个出版业能帮助中国推进对《排华法案》的废除,或者至少进行强有力的修正。”
“阁下能说说为什么选择穿过加拿大,而不是直接穿过美国返回吗?
是因为阁下的同胞在美国西部一些州经常得不到善待吗?”“不从美国西部走,我有两个原因,”李回答说,“首先,当我还是北洋大臣的时候,就接到许多从加州赴美的侨民的抱怨,说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说华人在美国没有得到应有的权利。他们向我申请,要我帮助他们获得在美移民应得的认可与权利。现在,因为你们的《吉利法案》,他们不光得不到与其他移民同样的权利,你们还拒绝了他们的应有权利。
因此,我不想经过那些如此对待华人的州,也不想再接到华人代表团的申诉信,乞求他们在美国西部的权利能得到认可。
“第二个原因是,虽然我是个不错的水手,但我年纪大了,必须学着让自己舒服。从温哥华到横滨的路程,比从旧金山出发的要短。而且,我还听说,“中国皇后号”比太平洋上其他任何港口的任何轮船,都更大更舒服。”
“《排华法案》,”总督接着说,他变得有些激动,狭小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是个最不公平的法案。所有政治经济学家都承认,竞争是会让世界市场永葆活力的,这一点适用于商品,也适用于劳动力。我们知道《吉利法案》的通过,是受爱尔兰人和劳动阶级的影响,他们希望垄断劳动力市场,而中国人恰恰是他们强大的竞争对手,他们希望排除中国人。
这和我们把你们的商品从中国市场排除,剥夺美国制造商和商人在华贩卖商品的权利或基本权益,是一种行为。不要以中国官员的身份看待我,只把我当作一个国际公民;不是一个大臣,只是个普通的中国百姓,世界的百姓,让我问一个简单的问题:排除廉价中国劳工,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低廉的劳工意味着便宜的商品,以及物美价廉的商品。
“你们对自己,对自己的国家,十分自豪,你们的国家代表着现代文明里的至高。
你们自豪于你们的自由与自主,但这是自由吗?这不是自由,因为政府不许你们的工厂、农场使用廉价劳动力。就像专利局的数据所呈现的那样,你们是世上最有创造力的人民。你们有比其他任何国家都多的专利,你们这方面远远领先于欧洲。除此之外,你们也并未把自己局限在制造业——你们还发展农业,并将农业与商业和工业结合起来。你们不像英国那样,英国就像是世界的车间。你们全身心地投向所有通往进步和发展的可能。
工匠的技术和制造的质量方面,你们比欧洲国家优秀,但很可惜,你们竞争不过欧洲,因为你们的制造成本比他们高。
“你们的劳动力太贵了,所以产品的定价也太贵,不能成功地跟欧洲国家竞争。而劳动力贵,就是因为你们排华。这是你们自己的错误。如果你们让劳动市场自由竞争,就能有更便宜的劳动力。中国劳工比爱尔兰人,或者其他美国劳工,都好养活。你们的劳动阶级仇视中国劳工,是因为中国劳工具有比他们更高的美德。”(这时,接替马医生翻译的罗丰禄笑了。)
“我相信美国报业能够帮助我们推进《排华法案》的废除。
”“在中国有什么值得美国资本投资的领域吗?”记者问。“只有将金钱、劳动力和土地相结合,才能创造财富。”李立刻回答道,“中国政府很乐意欢迎任何资本在我朝寻求投资机会。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格兰特上将,曾经对我说:‘你必须邀请欧洲和美国的资本到中国开设工厂,以帮助中国人民在物质上发展自己的国家,开发丰富的自然资源。但企业的管理权,一定要牢牢把握在中国政府的手里。’我们很乐意你们的资本到中国投资。
你们可以提供资本和技工,但铁路、电报线路等事务的管理权,必须由中国政府控制。我们必须维护国家主权,不容任何人触及政府的神圣权利。格兰特上将的建议我牢记于心。无论是美国还是欧洲的资本家,都可以自由地在中国投资建厂。”
“阁下赞同将欧美这样的报业引入中国吗?”“其实中国也有报纸,但很可惜,中国的编辑不讲真话。他们不像你们的报纸,‘讲真话,讲全部的真话,并且只讲真话’。中国的编辑对真相十分吝惜,只讲一部分的真相。因此他们办不出你们这么高流通量的报纸。因为对真相的吝惜,我们的报社无法成为伟大的出版社,去承担文明发展的使命。”
“阁下怎么看待纽约报纸刊登的阁下的肖像?”“它们不大好,是对原件的拙劣摹仿。”在总督批评那些肖像时,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很特别的表情。他表现出自己具有一些美式的幽默,甚至享受成为卡通漫画里的角色。►理查德·费尔顿·奥特科特的《李鸿章访问霍根街》,出自连载漫画《霍根街》。刊登于1896年9月6日《纽约世界报》。
最后一个问题,是关于他的访美之行有何商务和政治意义,但是他挥挥手,表示不作回答。在整个回答记者问题的过程中,总督都很冷静自持。大多数时候他面无表情,就如狮身人面像的脸一般,让人读不出他的感受和深意。只有《排华法案》唤醒了他一些情绪,让他用右手打出一个反对的手势,脸上也被一丝生气点亮。但这丝怒火转瞬即逝,这位外交家的脸上又恢复了大理石般的冷漠。
在采访的结尾,李站起身,向记者们礼貌地鞠躬。前国务卿约翰·沃森·福斯特走上前,向李总督介绍威廉·布尔克·考克兰议员、罗伊德·布莱斯上将、《北美评论报》主编、穆拉特·哈尔斯蒂德,以及亚瑟·特努尔。特努尔先生对玉石小有研究,李问他有没有在美国和欧洲发现这种石头。特努尔回答说,只有美国有很小的藏量,欧洲没有。听闻中国能对这种珍贵的石头享有垄断地位,李似乎十分满意。
报道英文原文图片如下:来源:https://timesmachine.nytimes.com/timesmachine/1896/09/03/106884617.pdf
制版编辑 | 皮皮鱼 更多精彩文章:历史奇谈:美国退还多余庚子赔款 | 科学春秋 大清皇帝用的外国专家:350年前的人才内流 ▼▼▼ 点击“阅读原文”,直达知识分子书店。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