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如果为动物界列一份杀手榜单,雀尾螳螂虾一定榜上有名。要成为强大的杀手,趁手的武器必不可少。雀尾螳螂虾的武器是它们的第二对颚足——掠足,而这对武器堪称动物世界最奇妙、最惊人的武器。根据掠足形态,和使用它们的“武术”不同,可以将螳螂虾分为两个类型:“刺穿型”和“粉碎型”。
“刺穿型”螳螂虾像螳螂一样,用掠足擒抓小鱼之类敏捷的猎物,然后再用爪尖锋利的针刺扎入肉里;而雀尾螳螂虾这样的“粉碎型”选手,则是以身披重甲,行动迟缓的动物,如贝类为目标。“粉碎型”螳螂虾掠足的第一个关节,甲壳特别厚重,膨大成圆球状,这是它用来锤击猎物,粉碎甲壳的武器。使用“破壳法”捕食的动物,往往采取“撬棍策略”和“锤子策略”来达成目的。
螳螂虾使用的策略类似“锤子策略”,但却有所不同,因为它的打击速度和力量,都远远超出了“锤子”的数量级。螳螂虾的强大来源于它独特的“蓄力”和“施力”过程。螳螂虾的掠足,从外往里数的最后也最大的一截“腿”,叫做长节,这段肢体的外壳富有弹性,可以像弹簧一样储存力量。掠足上有一个类似“门栓”的“锁扣”结构,在蓄力过程中,伸肌收缩,“门栓”锁住掠足,让它无法伸开,随着力量的增加,长节的“弹簧”逐渐压缩。
紧接着,“门栓”松开,掠足一下子弹出,瞬间释放打击。掠足是一个极高效的力量放大器。雀尾螳螂虾全速弹出掠足的时候,加速度达到惊人的104公里每秒,一次打击仅耗时几十毫秒,却可以释放1501牛的力,这个力相当于它自身重量的2600倍。螳螂虾还具备一种无形武器:水下爆炸。雀尾螳螂虾的掠足会推动周围的水,形成极高速的水流,让水压骤然降低。水汽化形成气泡,这叫做空蚀现象。
因此,雀尾螳螂虾的锤击具有“一箭双雕”的效果,一次打击产生两次能量释放,第一次是掠足发出的“拳击”,第二次是气泡在水压下崩溃释放的能量。气泡“爆炸”的能量是如此之大,有时甚至会产生闪光和几千度的高温。身怀如此利器,螳螂虾想必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天杀星了?奇怪的是,螳螂虾打击猎物十分凶猛,对待同类,却非常“慈悲为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下杀手。
雀尾螳螂虾的亲戚,指虾蛄科的成员,在同类对战时,有一整套严格且“安全”的程序。首先,抬起头胸部,展开触须,举起掠足,许多螳螂虾的掠足上还有鲜艳的斑点,让自己的动作显得更加夸张醒目。接下来,两方像舞蹈一样摇晃触须,用触须对敲。最后,则是战斗的重头戏——捶打尾巴:一方把身体卷起来,用尾巴朝着对方的头,另一方则挥出小锤锤,猛击像盾牌一样挡在眼前的尾扇。
大多数时候,两只螳螂虾的战斗都可以“兵不血刃”地分出高下,弱者主动退让,避免受伤。在动物世界里,大多数同类动物的战斗,都遵循一套“逐步升级”的程序,冲突烈度逐步提高,大多数动物都在战况发展到“白热化”之前,弱的一方都会自认不如,主动退让,从而避免流血。动物进化出了凶残的武器,但它们似乎知道“兵者为凶器”,和同类对打的时候,总是十分克制。这减少了自然界里的流血和杀戮,但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进化的谜题。
第一个试图解决这个问题的人,是获诺贝尔奖的动物行为学家康拉德·洛伦兹。他说,动物在战斗中,之所以表现得很有节制,是为了“保种”——保证物种不灭绝。洛伦兹在动物行为学上功勋赫赫,但他也有许多错误。在他之后,进化论这个生物学的支柱思想,发生了重大变化。我们现在认为,动物根本不会为了“保种”而奋斗。自然选择的目标,不是“保证种族的生存”,而是“保证自己基因的传播”。
那么,螳螂虾在战斗中表现得如此“克制”,又是为何呢?理论进化学家梅纳·史密斯等人,把博弈论引进了进化生物学,得到了全然不同的答案:大家都不“穷追猛打”,不是为了“保种”,而是因为“穷追猛打”对“个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处。相比之下,“逐步升级”的战斗,虽然不那么“酷”,却对战斗双方的基因传播,都有益处。两方虚张声势地比划一番,弱者自愧不如,主动退却。
对强者自然是好事,对弱者也可以避免无意义地受伤,甚至失去性命。如果两方实力相当,再升级为烈度更高的冲突,更精确地比较实力,实在难分高下,才开始生死斗。螳螂虾越大,尾巴吸收冲击的能力越强。所以捶打尾巴,是一种很有效的衡量对方实力的方式。不过,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法,又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新的谜题。
如果对打一开始,两边都在用虚张声势的战术,比如捶打尾巴或者大吼大叫,比较弱的一方,似乎完全可以吼得更大声,或者加厚尾巴的甲壳,假装自己比实际的样子更强。反正用不着正面交锋,做出一副外强中干的样子,把对方吓走,不是很聪明的策略吗?答案是由另一位动物学家扎哈维提供的。进化是双方的,骗子可以进化出“欺骗”的能力,被骗者也可以进化出“洞察骗局”的能力。动物会选择那些无法作假的特征,来衡量对方的实力。
什么特征是无法作假的呢?扎哈维的答案简单粗暴:最贵的那些!因此,很多动物都进化出华丽而奢侈的武器,既浪费时间又费力的炫耀“舞蹈”,甚至在战斗中故意空门大开,暴露自己的弱点,来证明自己的强大。未来难测。扎哈维告诉我们,巨大、奢侈的武器,可以诚实地展示自己的实力。所以武器看上去虽凶残,却带来了和平。武器摆着不用,也足够震慑敌手,让比较弱的敌人不战而退,这就避免了很多战斗。
像洛伦兹一样,另一位进化生物学家埃姆伦,面对动物的战争和武器,也联想到了人类。和动物的斗争一样,人类之间的战争,也可以通过“逐步升级”的形式进行。从炫耀武力,到边境冲突,再到大范围冲突。就如同螳螂虾从展开掠足到捶打尾巴,再到刺穿肚子。而巨大、昂贵的武器,例如核武器、航空母舰、战斗机,也像昆虫的大腿一样,展示着一个国家的实力,可以吓退挑战者,从而带来(暂时的)和平。
洛伦兹的预言(部分)生效了,人类在战争中,第一次拥有了能毁灭双方,甚至毁灭人类文明的武器。但是,克制我们不去使用这些武器的,不是根本不存在的人类“保种”本能,而是我们对巨大武器的畏惧。即使炫耀武器,可以解决大多数的争端,螳螂虾之间的斗争,总有极小的一部分,从捶打尾巴上升到相互刺穿。不过我们开始“刺穿”的时候,使用的不是掠足,而是核弹。
如果“人和动物”的类比成立的话,我们不得不担忧,这种“坐在火药桶”上的和平,到底有多牢靠呢?如果战争的烈度升级到无法再升,那时我们该怎么办?我没有答案。很多问题就是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