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神科,我们找到了脑控的真相 | 深度

作者: Philip

来源: 果壳

发布日期: 2018-10-11

本文探讨了脑控现象的真相,指出所谓的脑控实际上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种症状。文章通过具体案例分析,揭示了脑控受害者的心理状态和行为特征,并介绍了精神分裂症的诊断标准和治疗方法。同时,文章强调了普及精神卫生知识的重要性,呼吁社会对精神疾病患者给予更多关爱和支持。

清晨是快递员王涛整理包裹的时间。这天,一件半米高的四方盒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它包裹得严丝合缝,沉甸甸的,用力摇晃能听到悉悉嗦嗦的金属摩擦声。在以网购廉价衣物和便宜食品为主的县城,这样的包裹不多见。收件人也不是常见的先生、女士,而是几个大写字母加一串数字。电话打过去,也没人接。

王涛想到了一则本地流传已久的故事:建国初期,邮局经常收到神秘的包裹,但是没人领取,每次退回去又总被打回来。某天夜里,几个包裹爆炸了。随后,几个国民党军人冲进废墟,拆开剩下的邮包,组装成枪支和无线电台。他们是潜伏在大陆的特务。乱枪打死吓傻的邮局值班员后,这伙人趁夜把监听设备安到城里的房子,潜伏进山,监控人们的一举一动。后来工作队开进县城,随后一批军人跟进,特务活动才销声匿迹。

王涛发觉自己陷入了一场类似的阴谋中,这个盒子就是监视他的先锋。这天的送快递宛如一场冒险。走在街巷,他发觉身后有人跟随,零零碎碎听到三个男人讨论着“抓捕”“处决”之类的话,像极了传言中从爆破邮局的军人。回头看去,身旁无一人。把那件送不出去的快递丢回物流中心后,王涛急忙逃回家中。但危机并未消除:路上听到的那伙人住在隔壁。他们的声音穿过墙体,清晰地刺入王涛耳中:“夜深了就派士兵从窗户进去,处理掉他”。

王涛连忙关上窗户,把靠墙放的立柜堵在窗前。

那晚,王涛抱着菜刀没有合眼。一夜无事。但特务的攻击没有停息。此后,每当王涛琢磨事情的时候,特务们就放声讨论,命令他屈服。声波是特务们强有力的武器,不仅能干扰王涛的大脑,还能侵袭关节,损害肌肉。每次被定向传来的声波攻击,他都无法下蹲,走一步就累得满头大汗。此时,大脑已经不属于自己。王涛惊觉落入了脑控特务布下的天罗地网中。

没人受得了大脑被人控制。高强度折磨之下,王涛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他身上揣着匕首,时刻准备和脑控组织的人照面后只同归于尽。可能因为监测到王涛的杀意,脑控组织从不露面,只在暗处行动。脑控组织和王涛之间的战争变成了猫鼠游戏:王涛既是可怜的猎物,也是因徒劳无果折磨得发狂的猎手。

王涛的遭遇并非个案。2016年中国新闻网报道郑州某校老师跳楼自杀,死前与学院领导反应自己遭到了脑控。微博名为“李文姬是脑控组织成员”的用户结合自身经历,用字数约等于两篇高考作文的一段话,控诉脑控的危害。顺着#脑控#的话题点进去,就会看到无数脑控受害者铺天盖地的哭嚎。

关于脑控的奇绝案例,看到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但桥段不外如下:邪恶主体(国家机关、黑社会、境外势力、生活中的仇人)盯上了受害者,但受制于某些原因(脑控人体实验不能暴露、不想引起司法系统注意等等),不直接消灭肉体,而是组织起庞大的团队,使用声、光、电波干扰受害者,读取甚至改变思维,同时损害受害者的身体机能,逼他们自杀;脑控团队还会买通受害者的家人、朋友,威逼利诱他们执行从歧视到投毒等一系列行动。

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世界所谓的脑控并不存在。不久前代表宾夕法尼亚大学参加全美科学家颁奖典礼的夏沪川,正在攻读临床和神经科学双博士(MD-PhD)。夏沪川告诉果壳,与多数人想当然的猜测相悖,脑控与双重或多重人格(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无关,因为后者的病征是患者突然失去对往事的全部记忆,无法识别原来的身份,而非产生连贯的幻想。他面对脑控患者,会考虑三种可能:心境障碍、滥用毒品、精神分裂症。

精神分裂患者的自画像 | 维基百科当心境障碍患者处于躁狂发作时,偶尔会出现谵妄性狂躁,少部分患者可能产生被脑控的错觉。躁狂发作的自然病程从数天到半年不等,平均达三个月,当病程结束,幻想随之消失。当某些人服用某些毒品,如冰毒,会出现幻觉,就有可能幻想遭到脑控。幻想随着药效消退而消失。因此,夏沪川表示,长期活跃于网络中的脑控受害者,很可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

北京大学心理学博士李松蔚认为,脑控不是一种疾病,而可能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种症状。仪器、脑电波、神秘组织……这些脑控受害者发现的种种细节,其实诞于感知觉障碍——精神分裂症最突出的症状之一——以幻听最为常见。不少患者抱怨脑控组织读取自己的想法,并在脑海中播放,实际上就是精神病学中的“思维鸣响”症状。而脑控组织的阴谋则是思维障碍中的妄想——以被害妄想最为常见。

患者会感觉自己被窃听、跟踪、监视:和身边的人有矛盾,就有可能将之视作幻想对象;某地治安糟糕,黑帮横行,就有可能幻想脑控自己的人是犯罪组织。

电影《美丽心灵》中,患有精神分裂症的数学家约翰·纳什幻想自己被人监视、跟踪 | 电影《美丽心灵》不过,别担心和朋友说自己遭脑控就会“被精神病”。因为精神分裂症的症状并不单一,患者通常还会出现感知能力下降、情感控制失调、行为出现障碍等一系列症状。

而且,据夏沪川介绍,精神分裂症的临床诊断不仅关注求诊者当下的状况,还要考虑过往的表现,确认是否发生突变。如果某人生来爱开玩笑,满嘴跑火车,说几句被脑控也无足轻重。但要是向来不苟言笑,突然胡话连篇,那么就有患上精神分裂症的嫌疑。

按照世界卫生组织出版的《国际疾病分类》中ICD-10精神与行为障碍分类,精神分裂症有9组症状。只有在一个月以上时段内,大部分时间出现了1-4组症状中至少一种(如不明确常需要两个或多个症状)或5-9组中非常明确的两组症状,才会考考虑确诊精神分裂症。

7万用户的脑控论坛声称被脑控的人可不自认罹患精神分裂症。尽管医学同样给出了解释:“大多数患者缺乏自知力,不认为是病态“,但患者坚定地认为医院也被收买了,乱扣“疯子”的帽子。精神分裂症患者一般无意识障碍和智能障碍,病程后期才会因疾病长期不愈影响正常生活。跳脱的想象力再加上不凡的行动力,汇成了反脑控的声音。

一些患者会反复和身边质疑脑控真假的人辩论。

另一些患者把战场延伸到了网上,在论坛、QQ群里反复诉说被脑控的痛苦和对脑控者的仇恨。在一个2017年初就沉寂的脑控论坛中,注册会员多达7万人。部分自诩发现真相的患者还会传授对抗脑控的办法:不断调整睡姿,让信号擦身而过;不看电视、电脑,防止电磁辐射;开启全部电器,干扰脑控者发送的信号——与前一种办法矛盾。还有更激进的行动派:他们声称控制大脑的组织是国安局,却要向其同僚信访机构递交材料。

少数患者走得更远,按照居住地组织起来,到政府机构前静坐、拉横幅。

虽然无从得知“脑控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确切人数,但据江开达《精神病学》第二版披露,中国约有700万-800万精神分裂症患者。考虑到如此庞大的病患基数,也难怪脑控成为中文互联网中的一方景观。

为什么偏偏是科技“控制”了你的大脑?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更不用说参差多态的内心世界。为什么如此多的人想法会如此相似呢?意识是对现实的能动反应。诚如鲁迅所言,“天才们无论怎样说大话,归根结蒂,还是不能凭空创造。描神画鬼……也不过是三只眼,长颈子,就是在常见的人体上,增加了眼睛一只,增长了颈子二三尺而已”。同理,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脑控幻想,只能取材于他所拥有的信息。

《牛津精神病学教科书》写到“尽管精神疾病的症状形式在广泛的不同文化中大致相同,然而暴露在医生面前的具体症状仍存在文化差异”。精神分裂症患者饱受被害妄想与感知觉障碍之苦,而苦的味道各不相同。在笃信宗教、矇昧流行的时代,他们的大脑不被魔鬼撒旦控制,就是落到女巫手中。疏远现代文明的非洲部落中,幻想可能是妖魔,而欧洲居民很少有这类妄想。

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德国艺术家奥古斯特·纳特尔所绘画的“我处于幻觉时的眼睛” | 维基百科上世纪八十年代伊始,中国气功热渐起,各地精神病院收治了不少幻想被气功大师控制大脑的病人。以北京安定医院为例,1983年之前,仅有一位此类病人。1987年至1995年间,气功日渐流行,此类病人增加到120例。随着气功热的退潮,收治的此类病人也逐渐减少。文化在何种程度上影响精神分裂症的被控妄想,可以从此窥见一斑。

当代脑控则以脑电波控制仪为代表。其出现同样有着现实基础。现代文明实际上是科学文明,技术进步塑造了当代生活。但科学常识的不足,让人难以与科技坦然处之。2018年具备科学素质的中国公民比例仅有8.5%。在大多数人眼中,科学高深莫测,不是小老百姓所能染指的。一家自称主要成员均有硕士以上学历的软件公司,发布了一篇宣称Wi-Fi辐射有害的文章。虽然漏洞百出,依然被选为最佳答案这成为孕育脑控谣传的沃土。

脑控患者的典型发言是“谁能肯定现在没有控制人脑的仪器呢,那些尖端科技怎么能让普通人知道”。你怎能奢望连电磁波、脑电波都分不清的人搞懂认知科学、神经科学的前沿研究。

一个“脑控受害者”的诞生由于他人的漠视与歧视,脑控患者在生活中得不到关心和帮助,只能上网抱团取暖。李松蔚博士表示,网络与脑控群体的形成分不开关系。毛亮是个会计,经常在办公时听到领导责骂自己做了假账,担心自己被误抓进监狱。每次毛亮前来解释,领导都莫名其妙,表示没有批评过他。一次冲撞领导后,毛亮被扭送医院,确诊精神分裂症。

经过一段时间治疗,易怒冲动的症状消失了。毛亮选择在家休养,但幻听依然时有时无。

他明白自己没有做假账,便认定这是有人施加压力,逼他自杀。毛亮的症状基本消失后,医生主张用社会心理康复的手段,施行家庭干预,让他在生活中降低复发的可能。可家里人对毛亮的困惑不屑一顾,都觉得他是疯子。他只好上网寻找帮助。把症状,浓缩成“脑海”“声音”“指令”等关键词输进搜索引擎,毛亮顿时感觉找到了组织。原来脑袋里有声响的人不止他一个。

参照网友的描述,他认定自己遭到脑控,那些声响不是幻觉,而是真的有人使用某种仪器,向他的脑袋发送干扰信号。

在论坛的推荐下,他花大价钱,从版主处买到了测量信号攻击的仪器。据说这款仪器能判断一个地方是否安全。事实上,帖子中所谓的美国进口声波武器其实是工程测距中常用的声波仪,测量攻击强度的仪表是施工队必备的静电测试仪。家人按照型号,从淘宝上搜出同款“神器”,毛亮对此不屑一顾。他坚称走在自救的道路上。毛亮的经历在脑控群里中颇具代表性。对自认遭到脑控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来说,从逻辑自洽的信息闭环中脱身很有难度。

如果你告诉所谓的脑控受害者,现阶段的技术水平根本不够操纵意识,就连用脑电信号打字都费劲。他们就摆出一副阴谋论架势,“高端科技怎么能让普通人轻易接触到”。脑控群体深信一张电视节目截图:“国防科技大学‘脑控技术’取得重大突破”,并把它当作脑控存在的铁证。如果你告诉他们,此脑控非彼脑控,人脑控制机器的人机交互不能控制他人思维时,他们拒绝承认这点,并认为你故意用虚假信息遮蔽真相。

通过单方面否决正确的事实,声称被脑控者拥有了一个自洽的世界。可这套系统的根本漏洞,就是自洽的世界存在于科技水平有限的2018年。

刚刚过去的10月10日是世界精神卫生日,今年的主题是“不断变化的世界中的年轻人和精神卫生”。对脑控或曰之精神分裂症来说,恰逢其时。据夏沪川介绍,四分之三的精神分裂症发生于25岁之前,年轻人正是重灾区。由于精神分裂症病因未明,最有效的对抗方式就是早发现、早治疗。

而这离不开所有人的共同努力。最主要的是普及精神卫生知识,培养心理适应力,识别自己和他人的早期症状。同时,对精神分裂症的去污名化也很关键。不但不歧视患者,反而鼓励、帮助他们及时寻求专业的帮助,所谓的脑控受害者也许会逐渐放下戒备。对于罹患其他类精神疾病的患者来说,同样如此。多一些关爱,少一些歧视,让患者意识到,自己没活在一个冷漠无情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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