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网瘾”?病入膏肓?不,正常的大脑就是这样工作的。对精神病学而言,那不是最好的年代。就在二十年前,一位精神治疗医生宣称,他发现了一种新型精神疾病,并将其命名为网络成瘾症(Internet Abuse Disorder)。他发现身边有很多人患有这种疾病:人们难以抑制地浏览网页,发电子邮件,如果加以阻止,他们就会焦虑不已。
精神科医生和普通人都会聚在邮件组里分享他们关于这种所谓疾病的体验,美国精神医学学会还任命了一个特别工作小组,研究是否有足够证据证明,网络“成瘾”是一种精神疾病。结论:这种疾病,在当时和现在,都不存在。
每天花费数小时通过移动或固定设备上网,并不是一种精神疾病。事实上,已故的伊万•哥德堡(Ivan Goldberg)医生最初提出这种疾病,只是想开个玩笑。
和其他人类无法抑制的行为相比,对电子设备的依赖——从刷Facebook到发短信——更能表现出,你无法抑制自己去做某件事,并不意味着你的大脑出了问题。相反,最新研究显示,和其他根本达不到病理标准的成瘾行为一样,网络成瘾有助于我们理解大脑最重要的、完全正常状况下的工作方式。从我们对连接的渴望,到对不可预期的奖励的反应,都表明,大脑的构造为其被数码技术操控创造了条件。
大脑不习惯独处。
首先,我们要下个定义。成瘾行为指的是由于焦虑感而长期重复出现的行为。就像患有强迫症的人会不停地洗手,可能是为了消除因为感觉手上布满细菌而产生的焦虑感,精神健康的人也会有强迫行为,它们同样是由于焦虑感造成的。不过,不停地看手机不构成疾病,因为这种行为是基于现实而非幻觉,通常也不会影响正常生活。
2015年,美国南佛罗里达大学的利马耶(Moez Limayem)发起了一项关于使用手机的研究,他指出,通常情况下,“使用手机的潜在动机并不是获得愉悦”,而是“应对增强的压力和焦虑而做出的反应”。
先从事实说起:我们中的很多人,如果不把每分每秒都利用上,就会感到焦虑。单次网上操作所耗费的精力是极小的,比如点击一次、浏览一眼、查阅一下微信,它小到让你觉得,不发短信或不看手机才会对你造成更大的负担。
“你与网络打交道的时间长短,是它如此让你着迷的关键,”英国谢菲尔德大学的心理学家汤姆•斯塔福德(Tom Stafford)说道,“五秒钟以内,你还能做什么有趣的事?不如看看手机吧!”他认为,使用网络之所以会成瘾,这是很大一部分原因。2014年的一项研究表明,我们之所以会因为没有充分利用拥有的每分每秒而感到焦虑,一个原因在于,我们难以和自己的思想独处,甚至会感到不快和焦虑。
美国弗吉尼亚大学的社会心理学家蒂莫西•威尔森(Timothy Wilson)带领科研人员们发起了一项研究,他们给志愿者两个选项:在15分钟内“不做任何事”,或者接受一次小幅电击(在此之前,有四分之三的志愿者告诉科研人员,他们愿意为了避免被电击而付费)。结果表明,三分之二的男性和四分之一的女性选择接受电击,他们太焦虑了,必须得“做点什么”。“未经训练的大脑不喜欢与自己独处的感觉。
”威尔森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尤其是在大脑遇到类似投币式自动赌博机的奖励机制时。就像那些吃角子老虎机一样,电子世界提供的是间歇而多变的奖励:一个动作——拉动老虎机的手柄,或查看手机短信——可能会带来一次奖励,或什么也没有。你在微信上刷到的新内容,大多是无用信息(比如你的朋友晚饭吃了什么),你从中得到的奖励为零。
但你偶尔也会发现非常有用的信息——一个朋友提供了抢手的演唱会门票,或者一个熟人转发了今晨必读的特朗普段子。“如果我偶尔让你尝到甜头,你就会忍不住一直去查看: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到来。”斯塔福德如是说,“不论你查看得有多频繁,即便你上一秒刚刚看过,仍然可能有一封令人兴奋的邮件刚刚进入收件箱。你因为害怕错过而焦虑。”如此低成本、偶尔高回报的动作,会令大脑欲罢不能。
不能看手机,让我好焦虑。
有些焦虑感只有通过一次次查看手机才能缓解,如果我们被禁止这么做,焦虑就会持续袭来。心理学家发现,如果把人和他们的智能手机分开,他们会感受到心跳加速及其他焦虑迹象。在2016年的一项研究中,志愿者们填写了一份针对智能手机使用与相关情绪的标准问卷,他们告诉科研人员,“为了避免负面体验或情绪”,以及“为了应对或逃避易导致焦虑的环境带来的感受”,他们会选择查看手机。
研究的发起人是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的心理学家亚历桑德罗•耶拉斯(Alejandro Lleras),他将其描述为安全毯效应,能够吸收我们无法抑制的焦虑。
也有其他研究发现,人们将发短信视为逃避焦虑的方式,约70%的参与者表示,智能手机和发短信帮他们克服了焦虑及其他负面情绪。这些研究的结论与耶拉斯的不谋而合。伊利诺伊的研究者们写道,人们已经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式:在难以处理(易导致焦虑)的情况下,“查看手机以求获得解脱”,尤其是“在压力极大的时候”。
耶拉斯和一位同事给志愿者布置了一个简短的写作任务,并谎称,有两位专家会对他们写的文章进行评价。
为了进一步增大他们的压力,研究者表示,专家会就他们写的文章,与他们面谈。在等待的过程中,一半的志愿者能够使用手机,另一半则不能。结果,在那些能够发短信或上网浏览的人当中,有一半产生了强烈的焦虑感。相比之下,无法使用手机的那些人中,感到强烈焦虑的比例为四分之三。通过对使用手机的冲动妥协,很多志愿者能够缓解大半焦虑情绪。
研究者表示,当志愿者能够使用手机时,“他们似乎对易引起焦虑的情况变得更有抵抗力了”。
在线=存在,断线=消亡。对很多人而言,他们之所以无法想象不能使用手机,并非只是因为被剥夺了获得不定时间歇奖励的机会,还因为网络成了我们与他人以及整个世界的主要联系。不能使用手机所导致的焦虑,还可以由害怕错过的感觉导致。仿佛所有人都与这个世界接通了,彼此联结,知晓一切,而你却错过了这一切。
“有些人会觉得,如果我不在线,不浏览那个网站,我就会错过很多——关于朋友、健康或者其他什么的。”在圣地亚哥执业的精神科医生大卫•赖斯(David Reiss)如是说。互联网有效利用了这种害怕错过的心理:断线等同于错过。
智能手机让我们感觉自己永远与世界相连,以此缓解孤独感袭来造成的焦虑。
2014年,劳拉•伊森(Laura Eason)的剧作“与陌生人的性”(Sex with Strangers)在纽约上演。其中一个角色在得知旅馆没有手机信号后说道:“人们会以为我死了。”我们不喜欢被别人以为死掉的感觉。马里兰大学国际媒体与公共议题中心在2010年发起的一项研究可以表明,与网络断绝联系的人会被多么强烈的消亡恐惧感所吞没。
他们要求200名学生连续24小时断绝与手机、电脑(及其他媒介)的联系。在描述这段感受时,学生们表示,他们感到自己与世隔离,对可能错过的东西感到焦虑,他们使用的词语表现出强烈的感情色彩:疯狂渴望、非常焦虑、极度烦躁、痛苦、紧张、情绪失控。
他们的一些反馈,值得一读:“与朋友发手机短信或即时消息,能给我带来持续的舒适感……如果我不能通过技术手段与任何人交流,这是不可忍受的。”“一想到那些人可能在给我打电话,我就感到自己被隔离了,但其实大部分时间里,并没有人会给我打电话。”“我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所以我放弃。”
那么,如果我们真的错过了很多呢?如果我们真的被隔离开来了呢?
如果现在,我们用“在线”来定义“存在”,那么,“断线”即“消亡”。人类历史上,指导行为的最大动机,莫过于对光明逝去的愤怒。当我们不在线,当我们断开联系,当我们错过一切,我们就不存在了,这会带来最无法忍受的、事关存在的焦虑。这才是理解我们对电子设备会产生强烈冲动的正确方式:它不是一种病理现象,而是因为网络世界有能力触动人类精神深处,使我们中的很多人沦为电子设备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