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9年11月4日,《自然》杂志创刊,英国博物学家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引用歌德的诗“NATURE”开篇为《自然》撰写创刊词。歌德的诗充满了对自然满怀激情的歌颂和爱慕,也透露出对神秘自然的困惑、彷徨和无奈。
在创刊词中,赫胥黎道出《自然》的宗旨:呈现人们对大自然各种表象的理解过程,也就是我们所谓的科学过程。
在《自然》杂志创刊147周年之际,让我们一起回顾赫胥黎激情澎湃而又充满理性的发言。
自然!我们被她环绕,被她拥抱:既无力与她分离,又无力过分靠近。没有询问,亦无提醒,她猛然拉我们加入她的圆圈舞,舞步飞旋,直到我们精疲力竭,从她怀中跌落。她总在创造新的花样:现在有的,过去从未曾有;过去有的,将来不会再现。万物皆新,又一如既往。我们生活在自然之中,可又对她一无所知。她不停对我们说话,却从不透露自己的半点秘密。我们不断地作用于她,却又对她无能为力。
她似乎意在个体,但又对个人毫不关心。她一直建造,一直摧毁,却无人能进入她的工坊。她的生命在儿女身上活着,但这位母亲又身在何处?她是举世无双的艺术家,能用最单一的材料变创造出大千世界;完美、精准,而且看起来毫不费力,尽管表面上总是丝丝柔情。她的每件作品都独具灵魂,她的每段故事也各具特色:然而,这种种不同却又如此和谐统一。
她在表演一出戏,我们无从知晓她是否也在欣赏这出戏,不过她的确在为我们这些旁观者表演。她是永不停息的生命,她发展、运动,但又不见前进。她不断变化,没有片刻休憩。对她而言,静寂难以想象,歇息羞耻难当。她坚定不移。她步伐稳健,包容万象,又不可忤逆。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她的思考从未停止;不是像人那样思考,而是作为“自然”在思考。她为一个囊括一切的理念而凝神苦思,其中的奥妙无人可以窥见。人类栖于自然,自然又在所有人之中。她与所有人友好地游戏,谁要是赢了她,她就愈发高兴。对于很多人,她的行动都十分隐秘,所以往往在人们尚未察觉时,游戏就已结束。
最不自然的仍是“自然”,连最蠢钝的俗物也享有自然的一分才赋。谁若是不能随时随地看见她,就根本发现不了她。她热爱自己,她的无数慧眼都在凝视自己,她的不尽爱怜也都给了自己。她把自己分割开来,让自己成为自己的快乐源泉。她激发出源源不断的快乐能力,安抚自己无法控制的悲伤。
她喜爱幻想。若有人摧毁自己和他人的幻想,她就会不由分说,对之处以最严酷的惩罚;那些忠心追随她的人,则会被她视作婴孩,拥在怀中。她子女无数。无论对谁,她都不会吝啬小气;不过,她也有自己的最爱,对于这些宠儿,她总是慷慨大方、乐于牺牲。对于伟大事物,她举起盾牌,坚决捍卫。她从虚无之中造出万千事物,既不告诉它们来自何处,也不透露它们将去向何方。它们的责任是奔跑,而她则指引方向。
她的动力源泉数目不多,但这些源泉永不枯竭,总是充满活力,多姿多彩。“自然”总是呈现出新的面貌,因为她也总在更新观众。生命是她最精彩的发明,而死亡则是她使生命繁衍不息的巧妙安排。她将人裹于黑暗之中,让人永远渴求光明。她使人依附大地,愚笨而沉重,又总是挑衅人,直到人想飞离大地。
她创造需求,因为她热爱行动。天呐!她的行动总是如此轻松。每种需求都是福利,迅速得到满足,又很迅疾被更新。每个新的愿望,都是一种新的快乐来源,但她很快变得思绪平静。每次开始长途跋涉,每次她都会抵达目的地。
她是虚幻中虚幻,但对我们并非如此,她总在我们面前成为重要之重要。她允许每个孩子在她面前捣蛋,不计较傻瓜对她品头论足,任由数以千计的人傻乎乎地从她身上走过,对一切视若无睹;什么都能使她快乐,什么都能让她满足。我们在抗拒她的律法时,也是在服从她;就算我们想反抗,最终也只是在与她合作。
她让每种赐予变成恩惠,因为她使得我们产生了对这些赐予的渴望。她时而慢条斯理,以勾起我们对她的渴望;时而又风风火火,以免我们对她厌倦。她不声不响,没有言语,但她创造了口舌和心灵,这是她感受和表达的媒介。
爱是她的桂冠。人类只有通过爱,才能与她接近。她在万物之间树起藩篱,但万物却要相互融合。她之所以分隔万物,就是为了让它们想向彼此靠近。在她看来,几滴爱的琼浆就足以补偿一生的忧愁苦痛。
她就是一切。她犒赏自己,也惩罚自己;她是自己的快乐,亦是自己的痛苦。她既粗鲁,又温柔;既可爱,又可恶;既软弱无力,又无所不能。她是永恒的当下。她不知何谓过去,何为将来。当下便是她的永恒。她慷慨仁慈。我要为她和她的所有杰作献上赞歌。她静默寡言、冰雪聪明。
无人能强求她做任何解释,无人能从她那里赢取任何礼物。要获得她的礼物,必须付出代价。她很狡猾,但都出于好意,我们最好不要在意她的伎俩。
她完美无缺,却永远追求完美。她的行为现在如此,也将永远不变。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自己视角中的她。她藏身于无数名称与词组之中,却始终如一。她带我来到这里,也将带我离开。我信任她。她或许会责备我,但她不会憎恶自己的作品。我并没有说她什么。没有!是错是对,她皆已道尽;是过是功,也由她来承担。
以上为歌德所作。当我的朋友、《自然》杂志的主编请我为他的第一期刊物写发刊词时,我脑海中立即浮现出这篇美妙的“自然”狂想曲,它给我的成长过程带来了很大愉悦。在我看来,这样一份杂志,它旨在呈现人们对大自然各种表象的理解过程,也就是我们所谓的科学过程,没有比它任何更合适的前言。
任何有价值的翻译,都应该再现原文的遣词、味道与形式。但是,当原文出自歌德之手时,着实很难达到这种水平。或许更难的是,我们甚至很难知道自己是否真正理解原文,抑或只是在想把这位伟大的德国诗人的作品翻译成英文而未能成功的长名单上又增加了一人。
不过,就算挑剔的评审对这样的翻译感到满意,英国公众可能又有另一番回应——他们对“泛神论”的厌恶程度几乎与我一样——他们肯定会觉得歌德的这篇散文充斥着泛神论的思想。
其实,歌德本人好像也承认这是事实。他在1828年5月26日写给穆勒(Chancellor von Muller)的一封不同寻常的解释信中写道:“不久之前,这篇文章与伟大的公爵夫人安娜·阿玛利亚(Duchess Anna Amelia)的文章一起寄给我;它出自名家之手,写于1780年,或此年前后——我已经习惯从这些关于自己的文章中获取有益的内容。”
“我不太记得自己写过这些想法,但它们很符合我当时脑海中正在发展成形的理念。我或许会把自己当时的见解定义为‘比较阶段’,它当时正在朝尚未到达的‘最高阶段’发展。”
“很明显,这里存在泛神论倾向,在‘自然’现象之下,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无条件的、有趣的矛盾存在;这听起来或许像是笑话,但其中却包含着苦涩的真理。”
歌德说,大概在写作这篇《自然》前后,他正在潜心研究比较解剖学;1786年,让其他人对他的发现——人体拥有颌间骨——产生兴趣,给带来他极大的麻烦。之后,他开始研究植物变态,并进行头骨研究;一段时间之后,他又对德国自然历史研究人员开始研究自己的课题而感到欣慰。信的末尾是这样写的:“想一想,如果我们在自然研究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人类已经了解了所有自然现象之间的联系。
那么,再回头仔细读一读上面那篇文章,也就是这段征程的起点,我们肯定不会难过,把我所谓的那种‘比较阶段’与我们现在达到的‘最高阶段’进行对比,然后对这50年内取得的进步感到高兴。”
这些文字写于40年前,回头再看,我们也会面带微笑地去看待歌德的“最高阶段”。不过,由于人们一直不知疲倦地走在歌德所谓的从“比较阶段”到“最高阶段”的这条道路上,他当时的“最高阶段”现在已经成了科学常识,而且我们也有了自己的“超最高阶段”。
当半个世纪已经走过,充满好奇心的读者如果翻开《自然》旧刊,或许也会“面带微笑地”看待我们目前达到的最高成就。也或许,当哲学家——他们的成就被记录在这些书页当中——的理论过时很久之后,歌德的见解仍然能够真实、有效地反映出大自然的神奇与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