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阴谋论作家丹布朗的又一部作品改编成电影了:这次是根据《地狱》改编的《但丁密码》。按照一贯的传统,兰登同学又一次在意大利带着妹子进行文艺复兴观光游,顺带破解个把惊天大阴谋什么的……所幸这回丹布朗实现了勇敢的自我突破:这回妹子本人就是真·大反派!
开场的追杀故事发生在哪里?电影里没明说,不过小说的线索很明确:佛罗伦萨巴迪亚教堂(Badia Fiorentina)。但丁有可能就是在这附近长大的,教堂对面有一间据说是但丁故居的房屋(其实缺乏证据),如今已经改建成纪念但丁的博物馆。至少我们知道薄伽丘曾经在这座教堂公开评论过《神曲》。
兰登莫名其妙在医院醒来这种老梗么,专门有个黑话叫“激光制导失忆”……虚构作品里失忆是用来推动情节发展的,现实中哪会那么精确,让你忘啥就忘啥。好歹这次不是一棒槌敲晕了,后面解释说是给了个药物,据说是暂时阻断长期记忆的形成。不过,长期记忆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其实还没人完全知道,没有这么干脆利落的药物,更不可能精确到几天。
地狱场景的描绘自然是直接受但丁《神曲·地狱篇》启发。比如只露腿的人就是地狱19章描写的场景。不过《神曲》和黑死病的联系倒不是那么直接了当:它完成于1320年,第二年但丁就去世了,这时候距离肆虐欧洲的(狭义)黑死病还有二十多年。当然在黑死病之前大小瘟疫也没停过,鼠疫很可能也爆发过不止一次,因此这不算牵强。
不过电影中似乎暗示黑死病带来了文艺复兴。这个论点在现实中也很常见,但确实简化得过分了,一方面黑死病袭击了几乎所有欧洲国家,而不只是意大利;另一方面,不光文学上但丁早于黑死病,绘画上文艺复兴开创者乔托死于1337年,这也比黑死病要早啊。顶多能说黑死病是当时众多促成文艺复兴全盛的因素之一吧。
瘟疫医生套装现在算是常见典故。医生的乌鸦面具是建立在瘴气理论上的:如果传染病按此理论是通过有毒的恶臭传播的,那么制造一个滤过面具就可以防止自己被传染。当然活性炭是没有的,医生们用的是各种药草、花朵和其他有香味的的东西。瘴气理论是错的,不过这套全身装备还是阻挡了体液污染以及一部分的空气传播病原体,因此可看做现代实验服的先驱。
不过把它和但丁神曲联系在一起就有点怪,因为全身版的瘟疫医生服装要晚到17世纪才出现,14世纪的时候才刚出现面具。但丁死于1321年,比黑死病早二十多年,他见没见过这样的面具都不好说呢。
波提切利是个有点倒霉的画家,倒霉在于他的画作比他自己更有名……人人都知道那副《维纳斯的诞生》,但他本人和其他作品的名气就小很多。电影中出现了他的“地狱地图”(Mappa dell'Inferno),他还为神曲画了不少其他的插图。不过电影中的这幅地狱地图是动了手脚的,有几个罪人的位置不对,每一个错误对应了一个暗藏的字母。这串字母重排之后指引主角前往下一个线索:佛罗伦萨旧宫。
瓦萨里走廊是一组真实存在的著名密道(虽说著名和密道这俩词好像相互矛盾),修建者是文艺复兴画家兼建筑师乔尔乔·瓦萨里,但今天来看他的艺术史作品《艺苑名人传》最为有名。他是第一个书面使用“文艺复兴”(rinascita)一词的人。今天的密道当然不密了,更多是作为建筑学成就被看待。
但当时这个密道确实是在佛罗伦萨公爵科西莫一世·德·美第奇的命令下建立的,因为他觉得日常在佛罗伦萨的大街上穿行很不安全,需要一条密封的道路连接他的住所和办公室。
被瓦萨里走廊连接的两个地方之一是“旧宫”(Palazzo Vecchio),也就是佛罗伦萨的市政大厅;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曾在此执政。共和国政府核心是由九位“领主”组成的,从城市的各行会成员中以半随机的方式挑选出来,每届任期两个月。但丁本人中选过一次,任期是1300年6月15日到8月15日。1434年美第奇家族当政后就废除了这个制度。
旧宫经过许多次扩增和修复,城堡一样的形状和电影中那个救命的隐藏楼梯都是14世纪中期的产物,而存放瓦萨里壁画的五百人大厅则是1494年才建成的。至于今天的整体面貌,则主要是1540年前后科西莫一世·德·美第奇的改建结果。顺便说,因为中世纪平均身高比较低,所以楼梯什么的按今天标准都偏窄小,也是苦了幽闭恐惧的兰登同学。
拿到面具,前往威尼斯圣马可大教堂。其实按理说,意大利是天主教区域,应该按天主教传统译成“圣马尔谷圣殿宗主教座堂”更合理,然而这实在是太长了……本文偷懒都用的新教译名,其他地方也一样。这教堂本来是威尼斯总督的专属教堂,边上就是总督宫。这本来很正常,但今天参观教堂和总督宫的游客肯定十个里有八个半会笑场。出于诡异的巧合,意大利语里的总督一词,正好是Doge——和那个神烦狗的拼法一模一样。
而主角来此的任务就是参见已故的威尼斯神烦狗,哦不,已故的威尼斯总督恩里克·丹多洛。这也是个枭雄级的人物,1192年当上第四十二任神烦狗的时候已经85岁高龄,眼都瞎了,可是完全没有影响他的野望。1202年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时,抵达威尼斯的人数远少于预期,结果付不起之前预订的船只费用。
丹多洛就提出了一笔交易,以债务换取十字军帮助威尼斯夺取附近的港口城扎拉(Zara,和某服装品牌一个拼写……它就是今天克罗地亚的扎达尔)。可人家也是基督宗教城市啊!教宗为此震怒,将所有参战的威尼斯人处以绝罚,然并卵。
接下来丹多洛又率十字军围困了君士坦丁堡,帮助阿里克塞四世复位,结果复位后不久发生大规模骚乱,最终城区严重损毁,拜占庭帝国一蹶不振,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在干掉了两座基督宗教城市后土崩瓦解,倒是威尼斯获得了拜占庭八分之三的所有权。计划通。丹多洛1205年在对保加利亚作战中于哈德良堡(今土耳其埃迪尔内)去世,此时他已经98岁了,就近葬于圣索菲亚大教堂。
本来打下君士坦丁之后他希望与教宗和解并返回威尼斯的,然而教宗还是怀恨在心,装作夸奖他一番后说既然你这么能打那就请继续打下去呀……他原本的墓穴已经毁于1453年奥斯曼入侵,今天教堂里标记他的铭牌是19世纪研究者猜测的位置,但因为铭牌看起来很古老,游客大都以为是真的墓穴所在地。
君士坦丁堡的地下水宫殿和圣索菲亚大教堂相距不到两百米,最早的建筑可能真的是君士坦丁本人修建的,但现在的规模还是因为查士丁尼大帝。这洞穴很受虚构作品欢迎,邦德电影和刺客信条都用过这个场景。水宫殿里有两根非常有特色的石柱,柱础雕成了美杜莎的脑袋,而且还摆成了奇怪的朝向……“顺着美杜莎的目光”成了寻找病毒的线索。
传说美杜莎脑袋放歪了就会失去目光魔力,不过事实恐怕还是更单纯一些:这俩柱础应该是从哪个罗马庙上拆来的,摆成这样纯属力学原因。
那么现在我们正式开始吐槽这个全片核心大阴谋。富翁的那个演讲是很精彩啦,但是,这与其说是关于细菌和人口的,不如说只是一个纯数学的概念吧。很多人应该都还记得这道小学数学题:湖里的荷叶每天覆盖面积加倍,30天可以盖满全湖,问盖一半需要多少天。答案当然是29天,而不是直觉上会想说的15天。这个原理和讲座里的细菌一样,都是利用了指数增长的反直觉性。
但是,为什么指数增长是反直觉的,或者说直觉是“反”指数的呢?因为现实中几乎见不到真正的指数增长。只有当资源永远是无限、没有任何其他干扰因素的时候,才能有真正的指数增长。现实中这两条都不满足。对于有限环境——比如大小固定的烧杯而言,生物的增长更接近所谓的逻辑斯蒂曲线:它的整体形状是倾斜S形的。
在刚开始长的时候它会近似于指数,但是越长偏离越远,到一半的时候速度不再增加而是放慢,最后在环境抵达容量上限的时候停止增长,变成水平直线。并不会指数射上去然后暴力冲顶。
现实中人类人口当然比细菌复杂,不是简单的逻辑斯蒂曲线能够概括,但确实在不使用极端手段的情况下也有很多国家的人口增长放慢了。而且地球的环境承载量也不是定值,而是显然极大地被科技水平和生活方式所决定。
无论如何,这种级别的演讲,动动嘴皮子是可以,要来采取行动的话也未免太草率了……以及,如果环境资源不可再生(比如没人给烧杯里细菌换培养液),那当然它们会随着环境恶化慢慢死掉,来一次大灭绝。然后可能有少量个体随着进化适应了新环境,开始下一轮。烧杯太小了,这个希望极其渺茫;但地球很大,发生这种事情几乎是必然的。
人类要真的灭绝还是挺困难的,人的适应力那么强……新石器时代的人就已经占领了全球所有大陆和绝大多数岛屿,要多大的环境灾难才能让人倒退得连新石器都用不成了啊。于是,电影中富翁面对这一问题的解决办法是杀掉一半的人,可是按照每分钟加倍的逻辑,那岂不是也只能把末日推迟一分钟而已吗?小说里的病毒倒不是杀人,而是导致三分之一的人失去生育能力,然而今天世界的出生率大约是死亡率的2.4倍,这样好像还是不太够吧?
如果按照电影,真的短时间内死掉了一半的人,那么想都不用想,整个社会直接就崩溃了。不幸的是,这样的崩溃只会导致社会组织和规范的瓦解以及技术水平的退化,而更混乱的社会加上更落后的技术只能等于更低的效率,换言之,对自然造成更大的破坏,很可能还不如瘟疫之前呢。一个现成的小例子是苏联解体时,许多大城市遭遇了粮食短缺,于是莫斯科居民就强行闯入城郊的国家公园砍倒森林——为了种土豆充饥。
如果按照小说,随机三分之一不育也是个蠢办法。如果你想降低一个城市的车辆拥堵程度,总不会随机挑三分之一的车强制拉去卖废铁吧?只看整体而完全忽略个体,是最愚蠢的管制手段了。正确的做法是,通过改善公交啊加税啊之类的办法,让最不需要私家车的那三分之一人减少甚至放弃使用车辆。按小说里的状态,等到这三分之一的人发现自己无法生育,哪怕只是随便闹一闹,社会秩序都要倒大霉。
话说回来,基因也不带骰子,要如何实现取三分之一随机呢……普通的疾病,发病或者死亡可一点都不随机,而是有明确的易感人群而且极大程度上取决于当地卫生医疗条件;而基因序列在人群中分布也不随机,很多位置都在国家间、族群间有统计上的差异。到头来要是有的国家死了好多人,有的国家没怎么死人,那富翁同学你就彻底洗不清了吧。
当然,前提都是这病毒能完美实现目标。然而世卫组织和全世界的传染病专家又不傻……如果你的病毒是一段静态的预先写好的完美代码,那一旦搞到了样本,分分钟做出针对性药物和疫苗来。要对抗药物研发,必须让病毒能不断突变。但是,都突变了,你还怎么保证病毒能维持原来的功能而不改变呢……这又不是瘟疫公司,能坐在家里遥控全世界所有病毒。
在小说里,病毒早在一星期前就释放出去了。
主人公以为线索里的那个时间点是病毒释放的时间,实际上是感染全人类的时间。按照这个设定的话,那么只能认为这病毒是魔法了——瘟疫公司也没这么快的好吗!就算你在世界上航班最多的飞机场释放,一个星期也不可能传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有些居民点你靠正常交通手段进去都得花一星期不止……这本身还不是问题,反正病毒只要感染绝大多数人而不需要照顾每一个犄角旮旯,再不济大反派还可以把病毒释放再提前一点儿。
可是,要这么快感染全人类,还不被察觉,这事儿做不到啊。强力病毒是无数小说戏剧的核心道具,但这道具从来就没遵循生物学原理过……
病毒的传播性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主角光环,它是完全被其他属性所决定的。你要广泛感染,第一必须要快速复制,第二必须要能扛住宿主的免疫,第三必须有强力的传播方法,这几条全都紧紧围绕着它的症状。而一旦发现了症状,哪怕不能立刻找到药物,起码也能搞搞隔离。而如果隔离做得好,任你病毒再强也没办法——除非找到了什么超科技的传播途径,跳过一切已知隔离手段,但那就进入了纯幻想阶段了。
最后,丹布朗的小说(事实上还有很多别人的小说)都有一个逻辑问题:反派是有多闲的蛋疼,不但布置了大阴谋,还要给主人公留这么一大串环环相扣的线索啊?当然了,每个反派都会死于话多,不过至少小说里富翁是根本没有给主人公一丁点阻挠计划的机会,而电影里就真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