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野生动物30年,他说:我们只是侥幸一睹动物的某些时刻

作者: 游识猷

来源: 果壳

发布日期: 2016-11-02

马克·弗莱彻拍摄野生动物30年,分享了他家族与野生动物的深厚联系,以及他对野生动物保护的深刻见解。

瑞士伯尔尼自然博物馆里陈列着一只狮子头骨。白骨后刻着一圈字:“伯纳德·冯·瓦滕维尔(Bernard Von Wattenwyl)杀了这只狮子;这只狮子杀了伯纳德·冯·瓦滕维尔。”当马克·弗莱彻(Mark Fletcher)站在这枚白骨面前时,他可能会想起90年前,他的外曾祖在东非大草原上危机四伏的日子。伯纳德正是弗莱彻的外曾祖父。

1923年,这个瑞士博物学家申请到了肯尼亚、乌干达和比属刚果的许可,能在这些地区为瑞士伯尔尼博物馆收集大象、狮子、豹子等多种动物标本。伯纳德带着自己的独生女维维安·徳·瓦滕维尔(Vivienne de Watteville)出发,一切勉强算顺利,虽然他发了黄疸、喉咙感染,还有,饥饿的狮子们总来袭击营地,试图吃掉他们的骡子。致命的袭击发生在1924年9月30日,伯纳德遇到过很多只狮子,这是第19只。

他开枪。狮子受伤逃走。他顺着足迹追到芦苇荡中,狮子猛冲过来,他被扑倒在地、继续开枪,狮子在剧痛中将利爪牢牢嵌进了他的身体……当天,狮子就死了。伯纳德挣扎着回到营地,第二天太阳落山后,他因血流不止而死。刚满24岁的维维安埋葬了父亲,然后决定自己带队,继续未完的旅程。一年后,她带回了这个狮子颅骨,还有另外130只栩栩如生的动物标本。如今,这些标本占到了伯尔尼自然历史博物馆非洲展区四分之一的馆藏。

维维安没有就此远离非洲——相反,她一次又一次地返回那片大陆,但不再射杀动物。她收集植物标本,拍摄大象的照片和电影,将自己的经历写成书,“环绕着我的平原一直延伸至远山,然后融入夜色中,”她写道,“而在一切之上,有一个无形的存在,那是乞力马扎罗山的雪,在最初的恒星们照耀下泛着微弱的光芒”。就连海明威也曾想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引用一段维维安的文字为引言。这一切都发生在马克·弗莱彻出生以前。

维维安在1957年因癌症去世。6年后,弗莱彻才出生。他从未见过他的外祖母。他是学了很久动物和电影制作后,才开始慢慢听说一些90年前的故事。然而,他们家族的血液中似乎天生流淌着对大自然的迷恋。如今,弗莱彻已经出过好几部高分野生动物纪录片,他能剪,能写,能拍,是BBC最强的后期制作者之一。当弗莱彻回首往事,他发现自己也曾差点被大猫咬死——这点像他外曾祖。

他还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拍了30年野生动物——这点像他外祖母,直到最近弗莱彻才知道,维维安是最早去非洲拍摄动物的女性。弗莱彻说,“她对野生动物的迷恋程度,大概和我差不多”。弗莱彻表示:这就是那只我很不明智地靠得太近的豹子。(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不能打动我自己的镜头是失败的。弗莱彻总是受惠于其他电影人的慷慨相助。不是他自己做了些什么,而是那些与他合作的人帮他走上了制作野生动物影片的职业道路。

要说转折时刻的话,大概是他21岁时,有个导师打电话给他朋友,问我是否能给他们帮忙。其实在后来许多年里,我都没能帮上多少忙,但那个电话真的决定了我的人生。弗莱彻还和爱爵爷(David Attenborough)合作过,感觉如何?他会给你写的脚本提意见吗?是的,他会提出意见,通常是关于他自己所知甚详的生物学细节。我有一次拍了一部讲母亲与孩子间联结的电影,里面用了很感性的语言,我本来觉得他会不放心。

结果他没有。他只是简单地说,“噢,这本来就是真的,难道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吗!”他这么说可真是宽宏大量。许多电影都曾给我带来巨大喜悦。就在两天前,我在看一部我跟其他编辑和编剧合作的电影。忽然导演开始流泪,泣不成声。那是个讲述一对母女的打动人心的片段,别的编辑剪辑出的。而我忽然惊觉,泪水同样滚下了我的腮边。电影这种艺术形式能如此引动情感、如此打动人心,能参与制作这些艺术,这件事本身就让人喜悦不已。

类似的事情常常发生。我发现,如果我自己没有被某一组镜头打动的话,这组镜头就是失败的,我必须重做。当我成功做到时,那就是最棒的时刻。去年在一个影片中,一只雌狮失去了她的一个孩子,她必须面对这个现实。这片的执行制作人远在千里之外,她本该看了视频后给我们发回详细的修改指示。结果她只说,她看的过程里一直在哭,然后她回家去拥抱了她的孩子们。

最近《香格里拉的神秘猴子》(Mystery Monkeys of Shangri-La)这部片子让我觉得最开心,原因就是因为它实在好难拍摄成功。故事讲的是一只无父无母的孤儿小猴子尽管困难重重,还是幸运地活了下来——电影本身的故事也大抵如此,一部“孤儿”电影尽管困难重重,还是幸运地撑了下来,变成了一个相当特别的东西。《香格里拉的神秘猴子》很难拍摄。奚志农为之耗费了多年时间,自费投入,来拍摄这部电影。

其中有很多时候都好像不可能完成这部电影(但他坚持并成功了)。他实在值得赞扬。这些故事都是真的,我们找到故事,而非创作故事。要看遍数百小时的视频,才从我们所拍摄的片段中找到埋藏其中的故事。你会进入一种阶段,你开始了解其中动物的真正个性,然后你忽然意识到,某些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小事其实对那个动物角色非常重要。

拍一只小猴子的镜头毫无意义,直到你知道那只小猴子究竟是谁,知道它的父亲在前一晚被杀,它就此失去了它唯一的保护者,知道它的母亲已经遗忘了它。突然间,一只小猴子的镜头变得不止是镜头而已,那是一扇进入动物生活的窗口。就我自己来说,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没办法拍到动物生活的故事和细节,即使我们从科学研究里知道那些故事和细节存在。

我们知道动物有着复杂的大家庭,有着丰富的沟通和情绪,但这些我们基本看不着,当然更拍不到。所以,当我们偶尔能侥幸一睹某些东西、某个罕见的时刻,那是非常特别的。我认为,要制作出完美的野生动物电影,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才刚在讲述野生动物故事的早期阶段而已。有挑战,有失望,但这些情绪实际主要来源于想到我们没能妥善照顾它们,没能好好保护它们。

我拍过犀牛、拍过大象、拍过老虎和熊,但我极度失望于我的电影没能真正改变它们的生活。我希望我能做得更好,能从我们人类手中更好地保全它们。我会想看见过去那种野生动物丰富多样的盛景。曾经一度,动物与植物的数量纯粹就是多。即使只是几百年前,自然界里生命的数量也会完全压倒我们。一千年前,更是如此。海中满是鱼族,空中满是巨大的鸟群,林中也满是成群的兽类。

相比起来,现在的世界是安静的、空旷的,即使在自然保护区也不例外。自然是一整个系统,不是单一的物种。能看到整个健康的生态系统将会再好不过了。不过如果我只能看到并拍摄一个物种,那我想选择几百万年前的我们的祖先。毕竟,我们对自己和自己的过去仍然知道得太少。光在中国就足够让我开心拍电影啦。你们有这么多奇妙的动物,从豹子到蜥蜴。

如果有人想要拍动物的生活、而且觉得他们已经有办法了解这种动物的真相和细节,我会很乐意帮助他们。不管他们需要拍的是上海餐馆里生活的老鼠,还是与大熊猫生活在一起的竹鼠,或者是鹤,是麻雀,是熊,是树木……野生动物是不可思议的。我永远喜欢那种我一无所知的动物。我很享受和中国的野生动物电影拍摄者合作。你们全心投入,致力于展现自己国度之美与境内野生动物之美。

全世界已经爱上了许多你们的野生动物,但还有些动物不够为人所知。我们面临着全球都存在的问题,人们只会关心他们了解的事情。所以我们大家才聚在一起做这件大工作——告诉每个人大自然有多么脆弱,多么美丽,又多么珍贵。掀起一块石头,端详其下的蚂蚁窝、抽节的新笋、一只小耗子……然后你会看到,它们有着复杂的生活,它们是正在消逝的某个东西的一部分。

假如我们没能告诉人们这些有多重要,也许有朝一日我们的孙辈会掀起一块石头,却什么也看不到,底下空空如也。说实话,绝大多数野生动物都过着非常艰苦的生活,还被许多互相矛盾冲突的本能和情感驱使。我觉得变成信天翁可能很棒,但也还是很辛苦。蓝鲸看起来好像无敌,但当然,从我们所知的来看,它的生活还是好艰难。也许我该选择变成一种能把人类全干掉的细菌病原体——不过这样人类又太悲剧了。我还是挺喜欢人的。

好吧,也许我想变成一只欢叫着春日已至的布谷鸟,云南山间的雪豹也不错,也许当只藏狐也成,又或者做一只在中国河流中游泳的江豚。不过,在所有可能性中,我还是最愿意当一只丹顶鹤,在寒冷的黎明中且歌且舞,来赢得另一只清逸之鹤的爱情。我想每个人都知道我们需要做的更多。不过我学到的唯一一件事是,动物的生活真的很像我们自己的生活,充满着起伏、挫折与细节。它们有心有情,绝不像机器。它们是不同的个体,它们很重要。

如果我们能看到它们真正的生活,我们会更关心它们。我们可以学到:我们不需要奢侈浪费,我们不需要吃那么多,我们不是非拥有汽车不可,也不需要为自己的美丽甚至健康而过度焦虑——这些都不会给我们带来真正的幸福,就像一只老虎不会因它的黄金囚笼比钢制囚笼昂贵就获得幸福。这一切都是我们在自己身周建造的监狱,让我们变得不快乐。

我们的本能和情感其实来自更久远的时代,那时我们拥有的很少,因而只对那些最简单的快乐之源反应强烈:家庭,小屋,认识陌生人,看见大自然,从云雀,到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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