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德国,你会想到什么?德意志的科学技术是世界第一!(……)德意志的骨科是世界第一!(喂…)德意志的通海阀是世界第一!(俾斯麦号战舰:才不是呢!)这些乱七八糟的梗怎么都记得这么清楚啊!还有完没完了!啊对,还没说完,还有这则跟德国工程师相关的知名谣言:不管是诸如德国汽车挖掘机之类模式化的说辞,还是都市传说和谣言,都难以让人们更好地了解德国工程师的形象。
或许,回到风起云涌的工业革命时代,找一个能够代表德国工程师的人,你会看得更清楚一些。这个人叫奥斯卡·冯·米勒(Oskar von Miller)。他是工程师,又是一个超越了工程师的存在。
1855年5月7日,奥斯卡·冯·米勒生于巴伐利亚一个贵族家庭,是14个小孩当中最小的一个。
父亲斐迪南(Ferdinand von Miller)是一个著名铜艺师,因为其艺术成就而被巴伐利亚国王封爵,一家人也算是生活富足。与别的贵族不同,老米勒是一个工匠,曾经携作品参加过著名的1851年伦敦水晶宫博览会并获奖。技艺精湛的老米勒的作品,既有传统神韵,又吸收了现代的技术,个人成就斐然,然而那时候,无论是制造业还是工业,德国都远远落后于同时期的法国、英国。
老米勒的愿望,是“德国制造”能够名扬世界,将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孩子们身上。他和妻子安娜(Anna von Miller),对孩子们要求都非常严格。
小儿子奥斯卡并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对所谓“古典”学问不屑一顾,除了数学以外的成绩并不理想。然而,继承了父亲工匠天赋的他,却在工程和建筑上造诣颇深。
他前往巴伐利亚当时最好的技术学院(Munich Polytechnium,也就是后来的慕尼黑科技大学)深造,学习铁路、运河和桥梁建筑。求学期间,热爱旅行的米勒先后造访巴黎和伦敦,领略当时最先进的工程技术成果。在巴黎的Conservatoire收藏馆,米勒被好好地上了一课。1794年建立以来,那里收集了各种机器、工具、模型以及设计图纸,可谓是工程工业的集大成之地,著名学者笛卡尔也曾是它的拥趸。
虽然当时还没有“博物馆”的概念,各种展品胡乱堆砌、布满灰尘,但这些机器本身,就给予了米勒莫大的震撼;大学学子、学徒甚至工人们鱼贯而入,在这里聆听学者的演讲,接受工业文明的洗礼。
来自德国“村儿”里的米勒,逡巡流连在巨大的火车头、动力马达之间,第一次领略了“工程”二字的涵义。这位年轻的工程师,已经在他的领域开始崭露头角。他不是一个热衷于宏大理论的科学家,而是一个喜欢分析细节、应用理论并解决问题的人。他把每一个问题都认真看待,充满责任感——以及,总是第一个准时抵达任务现场,浑身充满了“德国人”的那种精确。待他找寻到自己的方向,工程师就能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
年轻、高大、有着狮子一般气场的工程师米勒,很快就投入到了国家的建设中。那是一个轰轰烈烈的年代——1870年,铁血宰相俾斯麦统一了德国,普鲁士、萨克森、巴伐利亚和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都有了一个同样的名字——德意志。彼时,英法拥有相当强大的工业力量,刚从内战中抽身的美国也不遑多让。要让德意志立于列强行列,他们需要奋起直追。
爱迪生在大洋彼岸点亮的灯,让一小部分人看到了后来被称为“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曙光——电。有了电,就有了白昼和光,有了动力让机器运转。
彼时供职于交通系统的米勒,于1881年再次来到巴黎,参加巴黎电力展。最新的电机、电灯,让米勒满心兴奋,又暗自不甘。特别是当时最新的水力发电系统,让米勒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模样。德国南部,就在他成长的巴伐利亚,黑森林的山里那些奔腾的河流,都可以是电啊。
他下了决心,用电照亮德意志。1883年,米勒接受新成立的德国爱迪生公司(AEG,German Edison Company for Applied Electricity)邀请,北上首都柏林,担任技术指导;还曾去往美国,与爱迪生本人建立了联系。面对当时发电和输电的两大难题,他和科学家合作了不少小规模实验,证明大规模电网方案的可行性。
在米勒供职期间,AEG从一个产灯泡和小电器的小厂,一跃成为电力行业领军,包揽了首都的供电事业。柏林一跃成为世界的“电力之都”(Elektropolis),有轨电车、路灯和恢弘的新帝国建筑交相辉映。AEG给了他丰厚的薪水、股份和管理岗位,但米勒不愿卸下工程师的身份。他离开AEG,自己创业咨询公司,指导了包括巴伐利亚在内德国境内的电气化。
瓦尔亨(Walchensee)湖畔的发电站是他最著名的建设,水从山间平静的湖面倾流而下流向慕尼黑平原地区的湖水,120米的落差,被这个电站俘获,并转为能够供应整个巴伐利亚的电力;然后经过精心规划的输电网,来到大大小小工厂、私企,乃至家庭。
为了电站建设,他探测了地理环境,并努力维持生态不受破坏;为了输电的标准,他又在大小客户之间斡旋;为了更好地铺开电网,他甚至跑到巴伐利亚乡下去跟农妇们免费推销电炉;当然,还有不少政治上的游说——严谨、有序,但也并不是不近人情。米勒喜爱与人交谈,据说,许多问题都是在他家的客厅、而不是办公室里解决的。
瓦尔亨电站的建设,是德国电力史上值得书写的一笔,那时候连英国都没有统一的电网建设,米勒一己之力实现了超越。这不仅仅是工程师能够概括的了,他成为了一个创业家。而他深切地知道,这个事业,不仅仅是工程师们的事业,更是全德意志社会的事业。他要让所有人知道、感受这个即将用发电机驱动的时代,每个人都将受益于斯。
1891年,德国法兰克福举行了一次国际电力展,策展人和技术指导不是别人,正是米勒。
仿佛是当年巴黎电力展的加强版,最新的电报、电话、无线电、发动机让人眼花缭乱,会场用一千个灯泡点亮,还回荡着从慕尼黑歌剧院直播过来的音乐。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展览馆中心,一个一百马力的抽水泵造的一个65英尺高(大约16米左右)的瀑布,这是从近200km的内卡河上游Lauffen水电站发的电,用交流电输来的。这是第一个多相传输,1万6千伏的高压,3根用瓷管型油绝缘的电线,只有不到25%的损耗。
当时,许多人对高压长距离输电表示质疑,而米勒的展示,无疑给电力行业注入了一针安全又经济的强心剂。
而来来往往的观者们,则对此赞叹不已。能量从滔滔江水而来,又变成瀑布倾注而下,中间隔了200km,这就是电的魔力啊。米勒把它当做一个宣传新技术的契机,他需要一场戏剧性的展示,不仅仅是对潜在的投资商,还有更广泛意义上的公众。人们正惊讶于这一切的发生。十二年之后,1903年,米勒心中长久以来更宏伟的构想,也已经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那就是一个博物馆。
在5月5日的一次会议上,时任德国工程师学会巴伐利亚分会会长的米勒,邀请了当时德意志帝国与工程有关的重要人士出席,其中包括政客、大学的学者、还有不少工业巨头。在会议上,米勒提议,建立一个名叫“德意志科学工业成就博物馆”(Deutsches Museum von Meisterwerken der Naturwissenschaft und Technik)。
这个博物馆,将用最生动的方式,展示科学与技术的历史与进步,以及它们对人类社会产生的巨大影响。他的提议得到热烈的响应。商界巨头George Krauss当即捐了10万马克,皇太子路德维希担任皇家赞助人,顾问团来自皇室、政界、学界和工业各界共500多人,可谓是团结了当时所有心系德国工业发展的人。米勒本人,连同一位巴伐利亚议员和一名慕尼黑大学教授,领导着整个博物馆大大小小的事务。
1906年,博物馆开门迎客。随后在各界支持下,博物馆搬去了伊萨河的一个河心岛上,这里曾经是一个废矿场,但却因为博物馆,变成了一件“赐予慕尼黑的礼物”。为了博物馆的运营,米勒四处游说,还和威廉二世共进早餐,见缝插针地讨经费。出身贵族的他,自嘲为“最大的拦路盗贼”以及“最难缠的乞丐”。“慕尼黑的米勒”的名头传遍了整个欧洲,博物馆也因此获得了大量的赞助,能够将门票维持在低廉的水平。
“这将是一个启蒙、教育民众的地方。”米勒想起当年巴黎电力展第一次展出带有开关的电灯泡,上百个人排着队,就是为了试着开关一下。从那时起,他就相信,科技发展从来就不会与人(Volk)相分离。他亲自规划、搜集藏品,并且确立下来了直白、生动的讲解风格。科学家们给博物馆写的演讲词和解说词,不止一次被他以“太艰涩”为由打回去重来。
米勒希望博物馆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圣殿,而是一个能与市民同欢的地方,甚至博物馆的年度大会,都会选择和当地节日一起度过。
3层56个展厅,用德式严谨的分类组织成不同主题,地质、矿产、化学、机械、交通……甚至烹饪、摄影和酿造——米勒非常重视与民众日常生活相关的内容。每天都有大量的现场演示和实验,许多机械,游客甚至可以亲自操控。
西门子1881年的第一个电动矿车,1897年的第一个柴油发动机,1885年的奔驰汽车……这是第一个以如此生动的形式展现科学发展的博物馆,或许也是第一个由工程师建立起来的博物馆。甚至后来,伦敦、巴黎的科学博物馆,也沿袭了德意志博物馆的风格。米勒从一个解决问题的工程师,做到一个推动创新的创业者,然后籍由这个博物馆,变成了一个社会的启蒙者、教育者。这大约,也是一个工程师可以期盼的最高成就了。
这段激动人心的历史,或许到此可以总结——德国的电力事业就此起飞,到二战前期,已经覆盖了半世纪前还是农村的地方;德国电力工业规模仅次于美国,电气化程度已经是英国的2.5倍。伊萨尔河上的德意志博物馆(Deutsche Museum),尽管经历了世界大战、战败、经济危机和大萧条,藏品却不断丰富起来;而米勒却逐渐老去。
1933年,他从博物馆退休,理由是“衰老和视力下降”,但实际却是并不满意当时希特勒的纳粹政策。他的身影还一直出现在博物馆里,并于1934年在他办公室的椅子上与世长辞。
今天,你还可以去慕尼黑,看看这座人类工业和科学智慧的圣殿(虽然在二战中被摧毁,但后来重建到基本同样规模),看看当年为法兰克福电力展提供水电的Lauffen发电站的模型,如果运气好,甚至可以亲眼目睹变电站的运作展示——和当年米勒安排的一模一样。或许到此,你就会重新认识,“德国工程师”究竟对这个国家、甚至对整个世界,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