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以后我才发现,我们绚丽多姿的生命是由一次又一次奇妙的旅行组成的。即使是最容易让人慵倦的春天,一旦有了计划中的一次旅行,心情也就完全不一样了。我在急不可待的企盼中又度过了三天。四月二日,位于加州中央的圣瓦莱山谷阳光明媚,气温升至摄氏二十八度,丹尼尔开车送我到弗雷斯诺火车站。
这是一个过路小站,四周没有围起的栅栏,售票厅兼候车室不过五十来平方米,每天仅有四对往返于旧金山和洛杉矶的Amtrak(美国铁路公司American Track的简称)经过。乘车的旅客仍寥寥可数,且多为妇女、儿童和老人。短途Amtrak一般不需要对号,也不必提前买票。路上停靠了几个小站,两小时以后我们来到了铁路线的终点——贝克斯菲尔德。再往前,就是浩翰无际的莫哈韦沙漠了。
加利福尼亚这个地方真是奇妙,高山和洼地、大海和沙漠离得那么近,夏季奥运会(两届)和冬季奥运会都在这里举行过。我们换乘Amtrak的专用汽车,只见车站外面的马路上七、八辆公共汽车一字排开,每辆车的窗玻璃上都标有目的地城市的名字,除了洛杉矶以外,还有韦加斯、棕榈泉、帕萨迪纳,以及海滨城市圣莫尼卡、长滩和圣巴巴拉。
当我们到达洛杉矶,天色完全黑下来了,联合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悬挂着各色各样华丽的吊灯,木质地板亮锃锃的一不小心就会滑倒,舒适的沙发椅上留出了许多空位。
从洛杉矶始发的远途客车每天只有五列,开往西雅图的“海岸星光”和开往迈阿密的“日落快车”(后者是唯一横贯美国大陆的火车),另外三列都是发往芝加哥的,北路的“沙漠之风”经过盐湖城、丹佛和奥马哈,中路的“西南主线”经过阿尔伯克基和堪萨斯城,南路的“德克萨斯鹰”经过凤凰城、达拉斯和圣路易斯。为了能够游览科罗拉多大峡谷,我选择了“西南主线”。我在车站酒吧间里度过了两个多小时的剩余时光。
一小杯葡萄酒加上美妙的音乐,足以使人产生无穷无尽的遐想。我喜欢酒吧间靠近住家,住家衰落了,对世界是一个信号,一首民谣的开头这样唱道。我从来不指望酒能带来灵感,对我来说,酒只是一份温馨、一种回忆,是陪伴我眺望时光流逝的妙龄女郎。我还发现,人处于幻想状态时酒量会倍增。九点一刻,列车准时离站。
经过立交桥上方时,看见密集的灯光象湍急的流水一样呼啸而过,这座城市简直就像是一座巨型炼钢厂,丝毫看不出来,两个月前这里刚刚发生过一次强烈地震。大概洛杉矶人灾难见多了,早已具备很好的应对能力,倒是在文化方面颇有欠缺。洛杉矶是世界电影之都,却不曾为美国贡献过一位像模像样的作家,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又是一座文化沙漠,怪不得近年来连一些好莱坞明星也纷纷移居纽约。
为了第二天有精神游览大峡谷,我特意花七十美元买了一张卧铺票,在以后的几个月里,我将在北美的火车上度过二十多个昼夜,相当于大学九年全部旅行的三分之一,而今晚是唯一一次奢侈的享受。美国的长途客车都为双层,六个卫生间设在楼下,我的包厢里有两个铺位,另一张床空着。我把灯熄灭,这样可以使头脑处于一片虚无之中。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犹如钟摆,既能催人入眠,也能使人清醒。
大约午夜时分,我们到了小镇巴斯托,“沙漠之风”从这里分离出去,几天前我们去韦加斯的路上也曾在此地稍歇。那以后,我在一片新鲜的土地上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站在了大西洋岸边,一个巨浪扑打过来……醒来时已经到了亚利桑那州,晨光照射在玻璃窗上,形成一个扇形的聚光点。火车在森林中行进,看不见一丝人烟,远方山巅的积雪,像白色的金字塔。
我起床,洗漱完毕,来到了隔壁的餐车,女招待见我独自一人,便问我是否愿意与人共进早餐,我点头同意。她把我领到一对老人面前,我们互相道了早安,并作了自我介绍。乔治是宾夕法尼亚的一位退休工程师,她的太太裘迪是个家庭主妇。没想到的是,乔治和裘迪也是第一次乘坐长途火车,由此可见,火车在美国早已不是主要的交通工具。乔治夫妇刚刚到洛杉矶看过女儿一家,现在准备去大峡谷。与中国一样,美国火车上的饭菜又贵又不好吃。
可今天是第一餐,卧铺车厢的乘客又是免费享用,咖啡、吐丝、煎蛋,我吃得津津有味,热情的交谈差点使我错过一次写作的时机,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在长诗《地带》中告诫说:这是你早晨的诗歌而报纸是你的散文。果然,窗外的随意一瞥给了我灵感,一条小路从左边伸出像我握叉的那只手臂,这样的诗句纯粹是信手拈来,并非像有些时候那样拼命想把某种精神投射到相似的形象上,后一种努力往往是徒劳的。
几个月以前,我在那首《序曲》里曾写道:诗是掺和了记忆的一个个圈套,等待为之怦然心动的人和事物。早上七点二十五分,火车正点到达弗拉格斯塔夫,这是铁路沿线离大峡谷最近的城市,以旅游业为主要工业,相当于安微黄山附近的屯溪。我启程前已订好著名的假日旅店的一间客房,一下火车便和另外几位旅客一起被旅店派来的小面包车接走。
登过记,安置好行李,司机又把我们送回到火车站,一辆开往大峡谷的大客车正要出发,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就到了举世闻名的科罗拉多大峡谷。科罗拉多(Corolado)是美国一条大河的名字(胡佛水坝在大峡谷的下游),它在西班牙语里的意思是红褐色,后也用来为源头的州命名,它的入海处却在墨西哥境内的加利福尼亚湾。
委婉曲折的科罗拉多河流经亚利桑那州的西北部,有一段二百多哩长的奇异景观,两岸悬崖、峭壁、险峰比比皆是,各种花岗岩、片麻石裸露在外,色彩纷呈,在阳光下变幻莫测,十分迷人。我在修有栏杆的悬崖边徜徉,劲风吹动着灌木丛,一只可爱的松鼠从崖缝中钻了出来,挺直起细长的腰杆,亲吻我的手指。
我结识了一位来自京都的日本男孩小林秀雄,他的父亲是日本驻美国大使馆的外交官,他去了一趟华盛顿之后,便乘坐灰狗巴士在北美东奔西跑。我们两人一起随人流往谷底走,一路都是土路,迂回曲折,据说美国人不喜欢走石阶。游人络绎不绝,望不到尽头,像是中国电影里的一个镜头,一支游击队正在向山下进发,不过眼下这支队伍来自全世界。
大约走了个把小时,忽见路边一块牌子上写着:此处高出河面约1500米,如果没有带足够的干粮和水请不要再往下走。我一下子愣住了,从这里到科罗拉多河往返一躺比上下五岳或黄山都要艰难,况且此时日头已微微偏西,我决定返回山顶,而小林秀雄却早有准备,他打算在山下旅店过夜。我们只得就此分手,小林说大学毕业以后会来中国旅游,届时一定来杭州看我。
当我回到山顶,只见乔治和裘迪依偎在栏杆旁,正是黄昏时分,在夕阳的映照下,远处的崖石看上去格外多姿多彩。原先我以为假日旅店会象电影里那样富有情调,结果根本不是,唯一有点感觉的地方是大门外的露天热水池,几个小孩在那里戏水。毕竟,假日旅店在美国只是大众旅店。
这是一个孤零零的夜晚,我躲在房间里看电视,却意外地获悉有着传奇经历的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在流亡美国多年后获准返回莫斯科,我不禁想起另一位先期回国的美籍乌克兰钢琴大师霍洛维茨,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坐在钢琴前简直就象一位天使,他尤其擅长肖邦和舒伯特。
可是不知道为何,我对俄罗斯诗歌始终没有特别的兴趣,哪怕是曼杰利什塔姆,我记得美国诗人华莱士·斯蒂文斯在《夏日的变奏》一诗中意味深长地谈到,……月亮跟随着太阳,像一位俄罗斯诗人的作品译成了法文。翌日早上,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低级错误:误了火车,原来我只注意今天是夏时制的开始以及时区的变更(从太平洋时间变成山地时间),却没留意火车时刻表也作了相应调整。
我赶到车站时已经没有乘客,只剩下一位工作人员(也是站长),他告诉我“西南主线”半小时以前就开走了。这是一个悲伤的时刻,这条铁路每天仅有一趟东去的客车,我想拦截门外马路上行驶的汽车,但站长告诉我前方地势起伏不平,火车速度更快。当他说起明天的“西南主线”有可能满员时,我几乎绝望了,因为我了解长途Amtrak和灰狗巴士一样全都对号。
我怏然不悦地回到旅店,路上被我用电话召回的那位司机也显得无精打采,他知道误了火车的乘客是很难给小费的。这是一个艰难的日子,我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的感觉,头脑里突然冒出两行诗句:她在自己母亲的婚礼上啜饮着一杯香槟酒。气温仍然很低,窗外却是阳光明媚,高原上的云低低的,汽车满世界奔跑。
晚餐时我遇见一位母亲领着三个孩子,她不同凡响的气质引起我的好奇,我问她是否是家庭主妇,她笑着点了点头,接着又说,她曾在芝加哥大学取得经济学博士学位。愉快的交谈给了我许多安慰,我忽然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在萧甬线上第一次误了火车,结果却遇见初恋的女友。
十点正,我料定“西南主线”已经离开洛杉矶,便给车站打了电话,站长说明天他会帮我弄上车去的,我这才放下心来,但我已买好的从芝加哥往返纽约的车票只能作废了,我必须要放弃去纽约旅行的计划吗?我终于又乘坐上“西南主线”。亚利桑那州只有两百多万人口,面积却相当于两个山东省,这里是美国西部粗旷地貌的典型代表。从弗拉格斯塔夫向东人烟更加稀少,与前方主要车站阿尔伯克基距离三百五十英里,中间只有两个小站。
间或可见一块块突兀的岩石露出地平线,宛如几滴沾在法国吐丝上的番茄酱,这就是我们在西部电影里常常看见的风景了。Arizona一词来源于印第安比马语arizonac,意为小泉,在西班牙语里省略了c,据说这个泉现在墨西哥境内。
从车窗两侧望出去,水仍然十分奇缺,我试着用诗歌来描述,“枯草在去往天国的途中/等待一场春天的雨水”,“一座无人经过的铁桥/显露出一条干涸的河流”,或者,一个蓄满水的湖泊带来的惊奇逊色于黄昏时分白桦林的美丽。进入新墨西哥以后,土地的颜色愈来愈深,路旁的石块碎成了片段,高压电线自北向南,通往德克萨斯的埃尔帕索。没过多久,窗外意外地出现了一片广袤的草原,奶牛在富饶的牧场里打盹,消磨着时光。
午后两点,火车到达新墨西哥最大的城市阿尔伯克基,站台上有许多印第安人摆设的货摊。阿尔伯克基是西班牙驻北美和中美的第一任总督的名字,更为古老的是东北方向一百公里处的州府圣菲。圣菲系西班牙传教士于1609年所建,是欧洲人在密西西比河以西设立的第一个殖民地,虽然Amtrak并不经过圣菲,这条铁路却以“圣菲”命名。
新墨西哥的人口只有阿利桑那的一半,面积却又多出二万平方公里,这里的铀产量居各州之首,因此很自然的成为美国的核工业基地,南部的小镇洛斯阿拉莫斯以制造出世界上第一枚原子弹闻名。美国第一颗原子弹“胖子”后来我在蒙特利尔了解到,我的一位大学故友就在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工作,我想他将来是很难回国了。
火车往东偏北方向行驶,经过另一座叫拉斯韦加斯的城市,景色有了新的变化,一场森林大火留下的遗骸对未来更具启示的意义恰如一个批评家脱去外衣而露出诗人的本来面目。将近黄昏时分,火车驶进了科罗拉多州,我们路过的只是它的东南一隅,这里是落基山脉的分支,火车缓慢地在山坡上爬行,夕阳一会儿从左侧移到到了右侧,凌乱的石块、灰草和红土,积雪比云彩还要高,放学的儿童乘坐吉普,在没有编号的公路上行驶。
科罗拉多是加利福尼亚通往芝加哥的必经之地,我在往后的旅行中还要多次路过,这一回只是打个照面而已,三个半小时后我们就出了州界进入了堪萨斯。钟表又向前拨快了一小时,即由山地时间变成了中部时间。Kansas源于印第安苏人的语言,Kansa意为刮南风地方的人,法国人在词尾加上了s,变成了名词复数。堪萨斯是美国大陆的地理中心,也就是说,从西海岸到东海岸的旅行到这里走了一半。
火车上第二个夜晚的感受与第一个夜晚真是不同,第一个夜晚主要是新鲜感,第二个夜晚更多的则是对夜晚本身的感受。“黑夜的羽毛笼罩着大地/双足踩着河上圆圆的卵石”,漆黑的夜幕使我们无法分辨窗外的景物,只有夜晚才能使你看清自己,除了夜晚我们依恋的还有什么,夜晚是我们的扶手和床榻,是我们的医务人员。翌日早晨天刚蒙蒙亮,火车停靠在密苏里的堪萨斯城车站,堪萨斯城位于两个州的交界处,密苏里河和堪萨斯河也在此汇合。
密苏里河习惯上被称作密西西比河的最大支流,原因是其流向与密西西比河垂直。实际上,这是一个地理学的误会,因为从长度来看,密苏里河才是主流,6262公里的总长就是从它的源头算起的。堪萨斯城是“圣菲”铁路线上唯一一座比较大的城市,“西南主线”在此停留二十分钟,再往前,就是以芝加哥为首的“五湖工业区”了,那是美国的经济和文化心脏之一。
密苏里之所以可以纳入以芝加哥为中心的文化圈,我们且举几个美国历史上的大作家为例,首先是马克·吐温,这位幽默大师于1835年出生在密苏里州的佛罗里达镇,在密西西比河边的小城汉尼拔长大。21岁那年,马克·吐温乘船沿密西西比河南下去新奥尔良,向往着从那里转道去巴西,他在船上结识了一位老舵手,跟他做了一年半的徒弟。二十年以后,他以童年生活和当水手的经历写成了小说《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
这是我们所有书中最好的一部,欧内斯特·海明威后来这样评价说,“所有美国文学都起源于这本书”。从汉尼拔沿着密西西比河向南大约七十英里,就到了密苏里的第一大城市圣路易斯。在《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出版后的第四年,这座城市十个月内诞生了两位伟大的诗人:玛丽安娜·莫尔和托马斯·艾略特。艾略特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离开故乡三十多年以后,已经加入英国籍的诗人重又回忆起少年时代的往事,以及故乡的这条河流。
他在晚期的杰作《四个四重奏》之三《干燥的萨尔维吉斯》里写道,……起初人们只是把它看作一条边界,有用,但不值得信赖,像一个运输商在密苏里、衣阿华和伊利诺伊三个州的交界处我第一次见到了密西西比河,这是我孩提时代就听说了的河流,清澈的流水和窄窄的河道让我想起兰州的黄河。火车沿着密西西比河河岸走了一会儿,在唯一的衣阿华小站麦迪逊堡作了短促的停留,即穿过一座铁桥来到伊利诺伊。
伊利诺伊地势平缓,人口一千多万,仅次于加利福尼亚州、纽约、德克萨斯和宾夕法尼亚,是中部第一大州。Illini在法语里意为完美无瑕和有才艺的人,Illinois即优秀的部落。火车继续沿河行进,一场洪水留下来的树林,包围了一座白色的教堂。在格尔斯堡我们与“沙漠之风”再次相聚,但很快又分开了。
列车播音员用温和的语调告诉我们,格尔斯堡是卡尔·桑德堡的出生地,这位三十二岁才发现自己写作才华的诗人,在一首诗中称芝加哥是“世界的屠宰场”,他的另一首描述芝加哥的诗《雾》只有六行,经常被选入各种诗集,据说是“按字数计算稿费拿得最多的美国诗”。桑德堡也是阿尔伯特·林肯的传记作者。林肯虽然出生在肯塔基,但他在二十五岁时就当选为伊利诺伊州的议员,他也有和马克·吐温一样在密西西比河上做水手的经历。
在火车到达芝加哥之前,我们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我和邻座刚上车的少女攀谈起来,她叫劳拉,与十四世纪意大利诗人彼得拉克的缪斯、小乔治·布什总统夫人同名。劳拉的家乡在靠近威斯康星的洛克福德,现在迪卡尔布的北伊利诺伊大学艺术系读书。劳拉美丽端庄,彬彬有礼,言谈举止明显与其他美国女孩不同。后来我了解到,劳拉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离家出走了,母亲无法继续供养她上学,她只得半工半读。
劳拉送给我一幅她画的小画作纪念,画中一个赤足的男孩正俯身捕捉一只螃蟹。这不由使我想起葛尔维·肯耐尔的诗《第一支歌》,诗的开头是这样的,那是暮霭时分,在伊利诺伊,一个小男孩,运了一天粪,伏在篱墙上,一个瘦瘦的小家伙,困乏得想哭。我在许多年以前初读这首诗时就喜欢上了肯耐尔,尤其是他的七节诗《熊》,宗教意味浓厚,体现了诗人内心崇高的感情,是我读过的最优秀的诗篇之一,而我至今对这位诗人的生平了解甚少。
四月六日下午四点,“西南主线”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芝加哥联合火车站,这是北美最大的车站,出乎我的意料,它建在地下,顶上是一片摩天大厦。依照Amtrak的规定,芝加哥和纽约都属于美国的东区,从弗雷斯诺往返这两座城市的票价相差无几,故我干脆事先买了去纽约的车票,倘若前天早上我不误点,现在该到纽约了,我原计划是在那里作五小时的停留。
虽然车票在一个星期内仍然有效,但我不想错过后天上午在厄巴纳开幕的数论会议,没办法我只好把纽约之行推迟到夏天。很快我通过免费电话咨询找到车站附近的一家假日旅店,条件不如弗拉格斯塔夫的那家,价格却高出一倍,谁让我是芝加哥呢?芝加哥位于伊利诺伊州的东北角,濒临密歇根湖,是美国乃至全世界最大的湖港和铁路枢纽,长途Amtrak有三分之二是从这里出发或作为终点。
它的周围是美国中部开化得较早的几个州——伊利诺伊、印第安纳、俄亥俄和衣阿华,一个多世纪以来芝加哥一直是仅次于纽约的美国第二大城市,直到近些年来洛杉矶和旧金山的崛起才使它的经济和文化地位动摇了。芝加哥是一座内陆城市,在上个世纪末,在波士顿的衰微和纽约的兴盛之间有一段间歇,芝加哥正是利用这个时机和纽约一起双双崛起。
从1893年约翰·洛克菲勒捐赠260万美元创办芝加哥大学,到1974年西尔斯·罗巴克公司在怀克大道上竖起443.2米高的总部大楼,芝加哥一直是美国人瞩目的焦点,现在人们的热情又转移到芝加哥公牛队和迈克尔·乔丹身上了,虽然乔丹本人这个赛季暂时把他的热情转移到棒球上。
洛克菲勒是石油大王,被认为是美国历史上最富有的人,他在大萧条之前的资产是九亿美元,按照2001年的币值,高达2000亿美元,而该年世界首富比尔·盖茨的资产仅为587亿美元,他活到了98岁高龄,其中四十一年是在退休以后度过的。洛克菲勒把他的大部分财产投给慈善事业,“我最好的投资就是芝加哥大学”。
这所大学的校训是“提升知识、充实人生”,其学生和教授中有近九十位获得诺贝尔奖,包括物理学家费米、杨振宁和李政道,后者也是浙大校友。在文化领域,芝加哥也曾一度可以与纽约相抗衡,1899年8月1日,还在哈佛大学求学的华莱士·斯蒂文斯在日记中写道:“现代精神是那样地芝加哥化,那样地明显,那样地无需人们思考。
”1900年出版的小说《嘉莉姐妹》虽然只为它的作者西欧多·德莱塞带来68.4美元的稿费,却为美国文学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之后芝加哥又接连贡献出了小说家舍伍德·安德森、厄普顿·辛克莱和辛克莱·刘易斯,这几位以及以卡尔·桑德堡为首的芝加哥诗派都在美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除此以外,还有哈丽特·门罗小姐编辑的《诗刊》,这份小刊物得到了芝加哥一批有文化修养的资产者的资助,一度成为美国现代主义运动的前沿阵地。1915年,门罗小姐在她的海外编辑艾兹拉·庞德的一再坚持下在《诗刊》上率先发表了T·S·艾略特的第一首重要诗作《J·阿尔弗莱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在此以前庞德已把叶芝等人的诗歌介绍到芝加哥。
七日上午十点,我首先步行来到旅店附近的西尔斯大厦,过去二十年来它一直是全世界最高的摩天大楼。我花6.5美元买了一张门票,排队乘电梯来到顶层,只见整个芝加哥一览无余,东面一侧就是浩淼的密歇根湖了,晨雾尚未散尽,犹如浴室里的水蒸气弥漫了大玻璃,我甚至想起了马赛尔·杜尚的同名画作,萨姆·亨特在评论这幅著名的表现色情主题的现成艺术品时谈到,独身生活往往是同创造性的心理失常有关系的。
我在闹哄哄的人丛中逗留了片刻,即乘电梯下楼,之后漫步走向湖滨大道。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三十岁出头的波兰青年亨利·显克微支在游历了西欧之后来到美国,他也在芝加哥逗留了一天。这位东欧历史上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家在致友人的信中,对芝加哥作了这样的描述,……它规模宏大,令人钦羡,它的街道都是超乎寻常的宽阔,……人行道高高地突起在街道的水平线之上,人行道的宽阔和用来堆砌的石板之大都令人惊奇。
而我眼前芝加哥的街道除了整洁有序以外似乎与我们杭州的街道不相上下。芝加哥素有“风城”的别号,虽然已经是四月,这一天的阳光又非常好,气温却不到摄氏二十度,街上的行人寥若星辰。比较《今日美国报》上的世界城市气象图,芝加哥今天是全球最冷的大城市,我一时无法相信,要知道这里的纬度不到四十二度,大约相当于罗马城,我付给芝加哥一张旅行支票却受到比莫斯科更冷漠的欢迎。
我记得当时确有一位重要人物抵达俄罗斯,却想不起来是哪个国家的元首了。整个下午我在湖边徜徉,很难想象,把三十多个太湖放在一起的水域究竟有多宽广。那时我尚未到达里海,这个介于俄罗斯、阿塞拜疆、伊朗、土库曼斯坦和哈萨克斯坦五国之间的咸水湖面积相当于一百七十个太湖。我让时间溶化在碧蓝的湖水里,是一个湖养育了一座城市,而这个湖和城市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陌生。
帆樯林立,从加拿大吹来的寒风,在宽敞的滨湖大道上与满街行驶的汽车进行着百米赛跑。“城市是一片湖水/房屋是一片湖水/天空是一片湖水”,我把手伸入湖中,湖水冰凉刺骨,说实话,芝加哥对我来说并没有特别值得留恋的地方,我用假日旅店的窗玻璃测量西尔斯大厦不及我的手指高。
晚上七点三十分,我乘坐“新奥尔良”号离开芝加哥南下,这只是两个多小时的短途旅行,相当于从杭州到上海,美国的Amtrak虽然远远不如我后来乘坐过的日本新干线或法国高速火车,但比起那时候中国的特别快车来还是稍许走得快一些(与现在的高铁则无法相提并论)。伊利诺伊大学位于双城尚佩恩-厄巴纳,有三万多名学生,在该州的地位仅次于芝加哥大学,它的图书馆藏量在美国名列前茅,甚至可以与国会图书馆媲美。
数学系的印度籍博士生哈里在站台上迎候,因为时间比较晚了,我不想参加在一位教授家里举行的欢迎酒会,哈里开车把我直接送到学校附近的一个旅馆,并给了我一份会议的日程表和与会者名单。这是一个有冰箱和灶台的客房,可供小住数月的访问学者使用。我打开写字桌上的台灯,一个十分熟悉的中国名字映入了我的眼帘:楼。
楼是我的大学老师,是他和他的夫人姚老师发现了我的数学才能,并把我推荐给我后来的导师潘承洞,一位大名鼎鼎的数论学家。我因此放弃了我大学时的专业控制论而改攻数论,直到如今。显然楼老师也注意到了我的到来,第二天上午开幕式之前他找到了我,师生十几年没有见面了,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因为年轻时一场致命的大病而变得肥胖的楼老师尽管年过半百,谈锋却依然不减当年。
他自幼天资聪颖,中学时代曾获得上海市数学竞赛的亚军,他和姚老师都是当年复旦大学的高才生,他们的独养儿子捷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赢得了上海市的冠军,而且在他们全家移居加拿大以后又夺得了北美洲中学生数学竞赛的冠军,楼老师随身携带着一张刊登有捷照片的英文报纸,捷甚至成了加拿大人的骄傲。
两位老师大学毕业时正碰上文化大革命,这场劫难结束时他们在济南缝纫机厂当工人,楼老师通过潘师的一位牌友的引见得以认识了酷爱桥牌的数学家,为此他不得不突击学会了这门技艺。我可以想象,楼老师是如何迫不及待地在第一次桌上较量之后就亮出了底牌,在潘师面前发表他对黎曼猜想零点密度估计问题的见解。潘师爱才心切,当即表示要把两位老师调进山大。
不料工厂头头得知后不肯放人,说既然会算数目那就在厂里做会计吧,最后还是潘师通过省里关系才搞定。简短的开幕式之后,学术报告开始了,由于厄巴纳附近缺少风景名胜,且是例行年会,与会者并不多。会议不分组,我的报告安排在第二天上午。中午我和楼老师到街上的麦当劳吃了顿快餐,在付账这个问题上我们之间又发生中国人经常有的“小争执”,我是他的学生,而他是东道主。
楼老师十年前从上海的一所大学来伊大访问,继而得了个博士学位,此后在加拿大学习找到了工作。楼老师依然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不仅在谈话方面,他带我参观了伊大的校园,我对学生会大楼陈设之豪华颇感意外。随后我们来到图书馆,找到位于地下第四层的中文书库,这个地点本身就让我吃了一惊,楼老师在一堆线装书中翻出一套清代的黄皮书,这套书记载了清代各个年代的进士名录。
楼家祖上在清朝就出了四位进士,楼老师的爷爷更是中了状元。我对这个二百多平方米的中文书库十分好奇,果然有几位从北京和南京来的访问学者正在这里查阅古代中国的有关资料。当晚我们和所有与会者一起出席了哈泼斯坦教授家里举行的酒会,伊大是美国解析数论研究的中心,喜欢抽大烟斗的哈泼斯坦教授则是依大这一领域的首席权威,也是楼老师的又一个恩师,他是人到中年才被高额的薪水引诱到美国的英国数学家之一。
哈泼斯坦教授是第一个认可陈景润有关哥德巴赫猜想方面工作的外国数学家,并在他的名著《筛法》里冠之以“陈氏定理”。七年前他应我导师的邀请来到山东大学讲学,曾用一本美国侦探小说和我交换了英文版的鲁迅散文集《野草》,我惊讶七十高龄的老教授对此事记忆犹新,他的夫人是一位画家。酒会结束之前,我送给哈波斯坦教授夫妇一份由房东吉姆翻译的诗歌《芙蓉湖》(Lotus Lake)打印件。
据我的师弟展涛教授(曾先后担任过母校山东大学和吉林大学的校长)所言,一年以后他飞赴伊利诺伊大学出席为庆祝哈泼斯坦教授退休召开的学术会议,在教授家的酒会上见到我的这首小诗依然张贴在客厅里。2014年初,当88岁的哈泼斯坦在伊利诺伊家去世的消息传来时,我才了解到他的身世。哈泼斯坦是斯诺法克人,12岁搭乘运载儿童的难民火车,由布拉格抵达伦敦,他从此归化为英国人,并于1980年抵达美国。
这首诗的汉语原文如下,芙蓉湖一次我驾舟在芙蓉湖上,一位少女在岸边沉入遐思,她夏装的扣眼里闪烁着微光,我驶近她,向她发出邀请,她惊讶,继而露出了笑容,暮色来到我们中间,缩短了万物的距离。一颗隐微的痣比书籍亲近,比星辰遥远。此诗作于1992年夏天,芙蓉湖是厦门大学校内的一个湖,而厦大是数学家陈景润的母校。遗憾的是,我忘记告诉哈波斯坦教授这一点了,否则他一定更珍惜这首诗了。
酒会结束以后,大卫开车把我送回了旅馆,这一天正好是周末,我感觉意犹未尽,便独自信步向校园方向走去。厄巴纳是一座大学城,城市的一切都是为大学服务的,这与弗雷斯诺州大截然不同,后者的一切是为了城市服务的。
不过弗雷斯诺附近一百英里内有三座国家公园(这在美国的大学是绝无仅有的),离开蒙特雷海湾也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每逢周末校园里冷冷清清的,教人想起中年移居纽约的英国大诗人奥登的诗句,……和那些头脑空旷得像八月的学校的,……但在尚佩恩—厄巴纳,周末学生们无处可去,于是大学城变成了跳舞城。
老远我就听见了附近的街道上传来了节奏强劲的迪斯科音乐,只见设计得五花八门的舞池星罗棋布,我走进一间木制的房屋,双层的舞池象是越战时期美军士兵的了望所。这间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小屋,竟然容纳了一百多位狂舞的男男女女,在这里我第一次目睹了性别的紊乱现象。我与一位穿红裙子的墨西哥女孩对跳了一阵子,终于不堪忍受机械的往复运动而返回旅店。第三天会议继续进行,上午我作了一个关于任意数域理想集上的加性函数的报告。
标题有点抽象,恕我不在此处解释了。在全部报告结束后,楼老师把我领到了尚佩恩的一位牧师家里,这位牧师名叫鲍伯,是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后裔,他是楼老师以前的房东。鲍伯一家五口,生活十分清贫,我们在他家吃了一顿便餐。这是我第一次在美国人家里用餐,鲍伯与我聊起宗教,一旁的楼老师声称自己已经是基督徒了。初次与牧师近距离接触,我告诉鲍伯,我对《圣经》没有研究,但是读完了《古兰经》。
在我眼里,前者是一部小说,而后者则是诗篇。鲍伯对此也表示赞同,在他的言谈中,有一个比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是人与人犹如河流的两岸,唯有通过上帝这座桥才能沟通。后来鲍伯展示给我看,有关这个比喻的插图出现在教会印刷的小册子上。我开玩笑说,单凭这个比喻就可以获得神学博士学位。后来我了解到,这个比喻是由一位欧洲传教士在台湾发明的。
十日上午,两天的会议一结束,我立刻踏上了归途,先是乘坐“新奥尔良”号到芝加哥。为了避免走回头路,下午三点,我换乘“加利福尼亚和风”去旧金山。这趟火车在很长一段距离与开往洛杉矶的“沙漠之风”连在一起,共用一辆机车。我们一路向西,在过了盖尔斯堡之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火车将在六个小时内横穿整个衣阿华州。衣阿华是北美金丝雀的故乡,也是美国最大的粮仓之一。
将近午夜时分,火车开到了衣阿华的西部边界,这里曾是盛产臭鼬的地区。臭鼬即黄鼠狼,专食鸟类,会捕杀老鼠、田鼠和土松鼠,更以会散发难闻的气味闻名,它的皮能够制成漂亮的皮革,因而十分昂贵。但衣阿华的臭鼬身上长满了黑白两色的斑点,不像别的地方那样有许多人捕杀,才得以自由繁殖。据说印第安人吃臭鼬很有胃口,可我却连它的气味都没有闻到,倒是听到了一个有根有据的传说。
美国大诗人罗伯特·洛厄尔曾写过一首诗《臭鼬出来时》,这首诗从幽默到讽刺挖苦,最后达到了洛厄尔所谓的“一种模棱两可的肯定”,诗中有他对臭鼬的细心观察,只有臭鼬们,在月光下寻找一口吃食,它们列队踏步开向大街。这首献给女诗人伊丽莎白·毕晓普的诗成为洛厄尔1959年出版的诗集《人生写照》的压卷之作,也是他的作品中被选入集子最多的一首。
《人生写照》不仅为洛厄尔赢得了第二年的全国图书奖,同时也揭开了风靡美国的“自白派诗歌”运动的序幕。西方人对鼬所怀的敬意令我着实感动,新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也在一首冠名《鼬》的诗中写到,……,夜复一夜我期待她如期待访客。值得一提的是,2011年2月8日是毕晓普诞辰一百周年,《空中的词语:伊丽莎白·毕晓普与罗伯特·洛厄尔通信全集》正式上市,厚厚的长达六七百页。
我刚好重访新英格兰,在哈佛书店里看到了。翌年岁杪,依据这本通信集改编的戏剧《亲爱的伊丽莎白》在耶鲁戏院首演,之后,这出戏在美国名校轮流上演。又过了一年,毕晓普生活了十八年的巴西上演了一部她的传记影片《抵达月光》。同年,毕晓普和洛厄尔的生前好友希尼在伦敦去世,而在我乘坐火车游览美国的翌年他方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间都去哪儿了呢?
青年时代的伊丽莎白·毕晓普火车驶过密苏里河,就到了内布拉斯加的奥马哈,这里有美国最大的牛市场,往北不远的地方原来是印第安苏人的居住地,他们的部落就叫马哈族。奥马哈实际上是所谓大西部的开始,从地图上看内布拉斯加是美国比较扁平的一个州。
但就这个一百多万人口以畜牧业为主的小州,它的大学却赢得了上个赛季全美橄榄球联赛的亚军,这几乎是一个奇迹,要知道美国人酷爱橄榄球,能够进入这项赛事前二十名的大学,她的校友和当地的居民都会引以为荣,并成为大学财政的一大收入和吸引中学生的一张王牌。弗雷斯诺州大的橄榄球队每年就是在联赛的第二十名上下徘徊,这成为这所大学师生唯一的骄傲。
我曾经在弗城看过一场与怀俄明大学的比赛,观众们早在开赛前数个小时就来到了体育场外面的草坪上聚餐,那种热烈的气氛丝毫不亚于电视上看到的意甲或英超足球联赛。比赛结果,主队以34比14的悬殊比分战胜对手,那个周末整座城市的居民简直就像过节一样。
当我们抵达科罗拉多的州府丹佛,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窗外雪花飞舞,白茫茫的一片,幸好Amtrak有高效率的中央空调,可以调节斜度的高靠座非常舒适,使乘客们能够在夜晚得以充分休息。美国铁路的轨距与中国的一样,但每排少了一个位子,中间的过道也宽敞一些,相当于如今我们动车或高铁的一等车厢。丹佛是我最早记住的美国城市之一,原因很简单,它与著名乡村歌手约翰·丹佛同名。
隔着过道,我和邻坐的一位洋和尚亲遐攀谈起来,亲遐出生于汽车城底特律,地地道道的美国白人。亲遐23岁时就出家到了加利福尼亚北部的“万佛城”,后在当地有名的一所佛学院获得硕士学位,目前“在职”攻读博士学位,这是他十多年来第一次回家看望父母。亲遐会讲一口流利的汉语,一路默读中文经书,吃随身携带的素食,我没有见到他与任何人交谈过。
当我问起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家乡时,亲遐神色黯然,回答说他也许永远见不到年迈多病的母亲了。我无意探听他心中的秘密,只是感叹这世上的事无奇不有。火车将在丹佛停留一个小时,这使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出站吃早餐。再往前,就到落基山脉的中段了,要翻越这座海拔三千米高的山脉,需要两辆机车的牵引。尽管如此,从丹佛到格伦伍德泉直线距离不足二百公里,却走了整整六个小时。
似乎有过不完的山峰在前方等待,白雪飘飘,美不胜收的风光尽在眼前,据乘务员小姐说,“加利福尼亚和风”往返落基山脉都是在白天,这是铁路公司为了吸引旅客有意安排的,美国的航空业和高速公路非常发达,作为唯一的铁路客运公司Amtrak的主要服务对象是喜欢观光的旅客。当然情况并不完全如此,车上至少还有几个酒鬼。
我在休闲车厢里认识了一位建筑工人比尔,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单身汉,他刚在内布拉斯加的首府林肯干完一项工程,准备回内华达老家休息几天,再转到亚利桑那的图森去做工。他说活是累了点,薪水还马马虎虎。比尔一路不停地抽烟喝酒,醉了就躺倒在休闲车厢的地毯上。Amtrak的休闲车厢在列车的中部,楼下是咖啡室,有小卖部,也可以玩纸牌什么的,楼上供人聊天、抽烟,观赏风景或看电视,那高高突起的蓬盖是有机玻璃做的。
没有人出来劝阻或与之搭讪,因此当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主动和他说话,他显得特别高兴,一定要买酒给我喝,我拗不过他,只好要了一罐百威啤酒。和比尔的交谈让我感到亲切,佛朗兹·卡夫卡说过,“智力劳动把人推出了人的群体。相反,手工艺把人引向群体。”相比之下,体力劳动者本身就在群体之中。自打经过离落基山国家公园最近的城市格拉比(Granby),火车一直沿着科罗拉多河岸行进。
顺坡而下,细小的水流激起的波澜荡漾在河面,没有船只敢在上面航行。入夜,火车在一个小站停靠时喧闹了好一会儿,一位乘客走下站台,他回来时悄声告诉大家,一个酗酒的青年死于车上,我赶紧去找比尔,只见他正呼呼地躺在座位底下睡觉,“一个死了,另一个还活着”,约翰·阿胥伯莱描述纽约街头艺术家的诗句也可以用在这里。我被这件事触动,写了一首《科罗拉多河》,他不曾让你的水波浸润他的尸体搬下了车。
子夜时分,火车抵达犹他州的州府盐湖城,美国的州府通常都是不知名的小城市,盐湖城和丹佛却例外,它们是本州最大城市。著名的NBA劲旅犹他爵士队的本部就设在盐湖城,体格健壮的卡尔·马龙被认为是NBA球员中最有魅力的一位,当身患爱滋病的魔术师约翰逊复出时,只有马龙明确表示反对。同时我还想起了查尔斯·巴克利,这位菲尼克斯太阳队的领军人物也极富个性,他在商业广告片的镜头里表情丰富,令人难忘。
巴克利退役以后又在中国名声鹊起也与姚明有关,当年姚明入选状元后的几场比赛表现不佳,巴克利身为解说员口出狂言,如果姚明在当赛季任何一场比赛砍下19分以上,他将亲吻球员肯尼·史密斯的屁股。仅仅一周后,姚明在对阵湖人队的比赛中拿下20分,巴克利不得不兑现诺言,在屏幕前亲吻了史密斯牵来的一头驴的屁股。前面提到,因为东面有一座落基山脉,我们注定要在黑暗中穿过著名的大盐湖和大盐湖沙漠。
巧得很,在犹他州的西面也有一座内华达山脉,犹他(Utah)一词来源于印第安尤特人(Ute),其含义为山峰之间。每当我和美国人谈起“犹他”和“犹太”在中文里发音几乎一样时,他们都感到非常意外,更为有趣或巧合的是,盐湖城的旧称就叫“新耶路萨冷”。我们在盐湖城停留了七十分钟,“沙漠之风”上的旅客从这里与我们告别,他们由另一列机车牵引,向南经过拉斯韦加斯去往洛杉矶。
当又一个黎明来临,火车早已经进入内华达的州界。铁轨南侧是大盆地。辽阔坦荡的牧场,肥壮的牛羊吃着青草,燕子低翔在晨曦中,牧人的帐蓬和汽车映衬着远山的积雪。
再往西,我们见到了洪堡河并与之结伴同行了数个小时,亚历山大·冯·洪堡是著名的德国地理学家和探险家,他于上个世纪初曾来美洲作过考察,洪堡也是1806年支持二十九岁的“数学王子”高斯出任哥廷根天文台台长的强有力人士之一,以他命名的奖学金为全世界尤其是四十岁以下的学者所向往。亚历山大·洪堡塑像,竖立于柏林大学校外。一条河流形成的迷雾阻拦不住列车的高速行驶,唯有太阳从背后追来,将我们赶入一个不期的隧洞。
洪堡河最后注入位处内华达和加利福尼亚交界的太和湖,太和湖水质清纯,风景秀美,被称作lake in the sky(天上的湖泊)。十二日上午九点,火车到达雷诺。雷诺是美国著名的三大赌城之一,被戏称为“全世界最大的小城市”。比尔在此下车,我们在站台上作别,合影留念。比尔给了我他父母的地址和电话,说有机会来雷诺可以借住他家,他年迈孤寂的父母一定会欢迎的。
我也向他发出邀请,但我知道,依照他目前的经济状况,是不可能又机会出国旅行的。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到达了加利福尼亚的Truckee车站,去太和湖游览的乘客在此下车。再往前,就是内华达山脉了,在濒临地中海的安达卢西亚也有一座同名山脉,由此可见,又是西班牙人最早来到这里。火车又开始爬坡,这段长达四个多小时的山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现在只有一列机车牵引了,火车比攀越落基山脉时跑得更慢。
午后两点,火车终于停靠在加州的首府萨克拉门托,这个小城市的绿化相当不错,附近的戴维斯有加大的一所分校,铁路两侧的房屋颇有点北非的风格。萨克拉门托河出现在眼前,并与我们相伴了片刻,这条河流发源于加州北部,诗人加里·斯奈德在海上和东方漂泊了十年之后,和他的日本妻子玛萨居住在一座叫塞拉的山麓,他们的家是否安置在河边我不得而知。
萨克拉门托河向南最后了注入旧金山湾,米沃什的在《拆散的笔记簿》为我们描绘过这条河流,船只,岛屿中间的黑兽,水上和天上灰色的冬天。将近黄昏时分,火车抵达奥克兰,这里是太平洋铁路的终点站,所有的乘客都下车了。我与亲遐和尚在此作揖告别,然后换乘Amtrak的专用汽车穿过海湾大桥,这座桥梁有十多公里长,大约相当于五座金门大桥,其中跨越水域就有七公里。桥上的道路畅通无阻,大约十分钟后我们就到了旧金山市区。
旧金山虽然只有几十万人口,却是一座文化名城,这里既是小说家杰克·伦敦和诗人罗伯特·弗洛斯特的出生地,又是“垮掉的一代”的主要活动地点和著名的旧金山文艺复兴运动的发详地。很久以后,我从一份资料上了解到,诗人艾仑·金斯伯格曾于1986年访问过山东大学。遗憾的是,当时仍在母校就读的我却对此事毫无所知。近郊的伯克利和斯坦福拥有两所世界一流的大学,这一点甚至纽约和芝加哥都比不上。
还有迷人的海湾风光和四季宜人的海洋性气候,使旧金山成为美国人最喜爱的城市。虽然连续七次毁灭性的火灾和1906年的那场大地震夺去了成千上万人的生命,美国人依然对她充满了真情厚意。二十世纪之初,一位著名的拳击手说过,他宁愿是旧金山巴特里(Battery)大街上一根破裂的灯柱,也不稀罕富丽堂皇的纽约华尔道夫-阿斯特里亚(Waldorf-Astoria)饭店。
爱挑剔的英国旅行者吉卜林一方面对芝加哥表示了不恭,“看到它之后,我就再也不想看到它了”;另一方面又叹惜说,“旧金山唯一的遗憾是——难以离去”。可我似乎注定了要在这里作又一次短促的停留,半个小时以后即要乘车南下。我惦记着两个班的学生,明天上午还有两节课。
夕阳西下,整个旧金山沐浴在一片柔和的霞光之中,我站在水边的码头上,眺望海湾的另一头,城市像帆船的桅杆一样林立奥克兰,海华德,弗莱蒙特……可大海并不偏爱繁华的灯火更愿意在黑暗里摸索,重重地摔倒。将近子夜时分,我结束了长达八千七百多公里的旅行,悄然返回到出发地“吉姆庄园”。在下一次更为漫长的旅行之前,我要静心地等待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