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下,给科莫多巨蜥(也叫科莫多龙)剥皮有多困难。事实比你想象得更难。问题在于,这种巨蜥的皮肤不但坚韧,而且还经过了强化加固。科莫多巨蜥的许多鳞片内还含有小骨片,它被称之为皮肤骨化,这些点彩画般排列的骨片形成了科莫多龙的盔甲。对臂力和解剖刀来说,锯开这堆装甲都是一项艰巨的挑战。
现在,我身在距离伦敦市中心20公里的皇家兽医学院,准备观看四位生物学家接受这项挑战。最近,伦敦动物园的一条科莫多巨蜥突然暴毙,死因不明。现在,它躺在不锈钢解剖台上,在接下来的三天,科学家们的任务是解剖巨蜥,并测量它的每一块肌肉。但首先要剥开巨蜥的皮肤。
才开始动手,科学家们就发现巨蜥的皮肤的确比想象得还要坚韧。“解剖刀片很快就钝了,” 演化生物力学教授约翰·哈金森(John Hutchinson)对着7把报废的解剖刀片说道。好在他们还有备用刀。切开皮肤的苦工告一段落后,接下来是更精细的工作:分离皮肤和肌肉,这项工作需要快速细致的刀法,就像给图画上色一般。他们手脑合一,解剖室里一片寂静。
科莫多巨蜥是现存体型最大的蜥蜴类动物,从鼻子到尾巴的身长可达3米,体重可超过70千克。据科学作家大卫·逵曼(David Quammen)写道,“它吻部宽大的脸貌似和短腿猎犬一样温和蠢笨”,但它粗糙的皮肤、四仰八叉的步态和弯曲的爪子暗示了它的暴力潜质。它是食肉动物,看起来可以猎杀成年水牛——而且绝对可以。
过去几十年来,科学家们普遍认为科莫多巨蜥是通过有毒的细菌杀死猎物的,这些细菌是在嵌进牙齿的肉屑上长出来的。被它咬过后,细菌进入猎物的血液,使其死于致命的血液中毒。但在2009年,昆士兰大学的布莱恩·弗莱(Bryan Fry)提出了一个目前尚有争议的观点,认为巨蜥是通过毒液杀死猎物的。其理论是巨蜥头部有大小可观的腺体可以分泌毒液,这种毒液会导致血压降低、引发大出血,还有抗凝血作用。
通过强劲的颈部和锯齿状的牙齿,科莫多巨蜥往往会在猎物身上咬下大而深的伤口,加剧了这一效应。因为被咬,猎物大量出血;因为毒素,出血停不下来。
目前,科莫多巨蜥在印尼的几个小岛上捕猎,其中一小岛就叫科莫多岛。虽然巨蜥长相丑陋,但却属于易危物种。全世界目前仅存不到5000条野生巨蜥,而数量似乎还在下降。数量减少主要有三大原因:栖息地不断缩小、与人类的冲突和气候变化。为保护该物种,世界各国的动物园都在饲养繁育科莫多巨蜥,伦敦动物园早在1927年就引进了巨蜥。
去年12月,伦敦动物园的管理员发现它们的另一条雄性巨蜥Rinca——得名自原产地的几个小岛之一——突然倒下了。先前它一直身强体壮,但却突然状态不佳,呼吸困难。园方全力抢救了一晚,但仍然无济于事。事后,动物园将巨蜥尸体送往皇家兽医学院解剖,希望找到死因,以免悲剧重演。
兽医专家亚历克斯·斯托尔(Alex Stoll)将巨蜥推进实验室,一番努力之后,将它巨蜥抬到了CT扫描仪上。尽管已经移除了内脏、大脑和眼睛,但残存部分仍有45公斤重。“生殖器还在,我们一会儿会检查。”哈金森保证道,”大家注意,请不要触碰头部,毒液和细菌有危险,而且它的牙齿非常、非常锋利。”他停顿了一下。“别的部位也不能直接接触,一定要戴手套。有沙门氏菌和其它病原体。”
巨蜥由红绿两色塑料布包裹,仿佛全世界最奇怪的圣诞礼物。CT机上,红色光束在它的头部移动,瞬间捕捉到了几百张X线断层影像,图像实时传输到隔壁房间的电脑屏幕上,看起来像一幅移动的罗夏墨迹画,为巨蜥构建起鬼魅般的模型——斯托尔希望能以此找出这头巨蜥的死因。在他看来,可能性最大的死因是颈脊髓压迫症,此病在圈养巨蜥中出现过。巨蜥的颈骨因伤移位,压迫了脊髓,导致运动失调或瘫痪。
马匹和巨型犬也会患上一种类似的疾病,被称为“摇摆病”,不幸的是,这种疾病的预后很差。斯托尔将通过CT扫描观察颈部关节移位,看看有没有出现压迫。他先前已经解剖过了大脑,将用显微镜观察神经元有无肿胀,如果有,往往意味着脊髓受到了压迫。斯托尔告诉我,在圈养条件下,导致压迫的伤害可能包括从石头上掉下来。现在,Rinca的死因尚不清楚。
无论原因为何,Rinca之死虽然是个悲剧,但这也为了解这种不可思议的巨兽的生理构造提供了罕有的机会。哈金森对巨蜥如何移动特别感兴趣。他是动物运动学方面的专家,曾经深入研究过企鹅、犀牛、火蜥蜴、霸王龙等动物的骨髓、肌肉和步态。和他研究过的许多其它动物一样,他计划建立科莫多巨蜥的数字模型,通过虚拟行走,观察它四肢落地时所产生的力有多大,以及肌肉做了多少功。
哈金森说:“有理由认为,这是陆生蜥蜴所能达到的最大极限。”但话说回来,澳大利亚曾经有过一种更为巨大的蜥蜴——古巨蜥,它有科莫多龙的两倍长,体重是其八倍,但已经灭绝至少3万年了。“我们先前扫描过古巨蜥的骨架,现在我们可以用来自科莫多巨蜥的数据重建它的生物力学模型。”为了得到数据,他需要对科莫多巨蜥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测量和称重。
与哈金森一起工作的还有三人,分别是博士后维夫·艾伦(Viv Allen)、学生索菲·瑞格纳(Sophie Regnault)和索菲·麦考利(Sophie Macaulay)。这是一个温暖异常的四月早晨,通风良好的机库内阳光明媚,他们全副武装:乳胶手套、防水服和厚橡胶靴。一满桶水冲过解剖台,将任何残存的血污冲入下水道。
旁边的架子上摆放着一排科莫多巨蜥的骨架,还有一本有关科莫多龙内部构造的马来西亚二手书。医学生们站在玻璃窗外观看解剖过程,我在他们之中转来转去,观看拍照,留意周围的一切——就像我之前签署的那份人身安全和健康条款所强调的那样。
“我喜爱解剖,这就是一种冥想,进入状态之后,一旦开始就完全停不下来。你不能着急,不然只会伤到手,只有一步一步来。”哈金森说到。事情并不总是一帆风顺。不一会儿,他们就开始聊起一些解剖趣事,就像《大白鲨》里的角色一样。哈金森扮演起了胡珀的角色。1997年,由于邮寄搞混,一具哈金森打算解剖用的草原巨蜥尸体在邮局呆了2周。那是在加州。时间是八月份。等他收到尸体的时侯,“这个邮包都快炸裂了。”
博士后艾伦说起了一桩与《大白鲨》中鲨鱼专家昆特相似的经历,把他比了下去。最近,他和一群本科生一起飞去路易斯安那州,研究鳄鱼的解剖学。正在倒时差的他们又困又累,开始解剖一条才被射杀的短吻鳄,“它明显已经死了,脑袋上有个拳头大的洞。我们把它搬上解剖台,我一刀下去,鳄鱼竟然爬下了解剖台。事实证明,爬虫类代谢极慢,以至于肌肉在大脑死亡后还能存活数小时。
戳到对的神经中枢,你就会触发肌肉收缩的链式反应,足以让死透了的鳄鱼爬下解剖台。”我们都吓坏了,它就是动个不停。为了放心,我们把鳄鱼头砍了下来。”艾伦说,“然后,有一个本科生吐在了里面。”
幸好,巨蜥Rinca已经死了几个月,不可能再“复活”了。团队花了三个小时剥下了巨蜥的皮肤,到哈金森可以直接把皮肤拉下来的阶段,进度快了一些。他向后仰,与此同时,艾伦分离与皮肤相连的结缔组织。尾巴是最难搞定的部分。
在尾巴顶端的一个脊部钟,皮肤中的骨化部分已经与下面的脊椎骨融合成一体。把它们分开就像是在锯骨头。解剖刀开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哈金森退后了一步,看起来累坏了。“这就像是在锯罐头。”他说,“感觉刀都要断了”。他的工作服上已经全是血污,还有一小块血肉沾在大腿部位。
皮肤被完全剥离后,巨蜥有多么肌肉发达变得显而易见。去除了松弛粗糙的皮肤之后,它的肌肉突出而美丽。它的尾巴几乎有点像三文鱼片,肌肉与结缔组织纹理相间。其中最大的肌肉是尾股肌,从大腿延伸到尾巴末端。当这块肌肉收缩的时候,腿向后蹬而身体向前上方移动。哈金森拉动尾股肌,向我们演示了一下,巨蜥的后腿随之摆动。“巨蜥的尾巴是肢体的重要组成部分。”教授解释道。
教授将尾股肌切了下来,我们发现了巨蜥的一对阴茎。
和所有的蛇类和蜥蜴一样,科莫多巨蜥也拥有分岔状的半阴茎,从不同的开口伸出两个头部。在阴茎伸出前,区分巨蜥的性别是一件难事,因此,Rinca曾一度被认为是雌性。分离下来的尾股肌和加长版的鸡胸肉像得离谱。教授仔细地拍照和测量。尾股肌的长度、重量和肌纤维的长度都被他记录了下来。这些数据可以帮助科学家推算出肌肉收缩的速度、力量和运动范围。接下来的几天,他将测量每一块分离下来的肌肉。“这是无聊的部分。
”教授说。我先告辞了。
巨蜥一点都没被浪费。没被解剖的头部将转交给伦敦大学学院的苏珊·埃文斯(Susan Evans),她研究爬行动物的头骨。受下颔所限,人类的头骨活动十分受限,相较而言,巨蜥的头骨十分灵活,有许多关节使各块骨头能以复杂的方式相互移动。这种咬合方式被称作头骨运动,有助于进食。埃文斯想要理解头骨运动的原理,以及它是如何演化出来的。
和哈金森一样,她也从建立蜥蜴头骨的数字模型做起,然后添上肌肉和软组织,通过头骨的力的分布势必会发生改变,具体如何改变目前尚无人清楚。这头巨蜥的头部将会是非常宝贵的实物资料,特别是考虑到它的大小。“在大尺度下了解过蜥蜴的生理构造后,将来解剖较小的动物就会容易一些。”埃文斯说道。
虚拟版的巨蜥Rinca还在各个实验室的屏幕上撕咬奔跑,与此同时,巨蜥的其它部分——皮肤和骨架——则将北上苏格兰国立博物馆,估计会制成标本。巨蜥Rinca虽死尤荣,它虽然已死,但仍有许多故事要向我们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