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时光荏苒是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又过年了。关于这个年,有一则传说在当今中国流传甚广,说这个“年”啊,又叫做“夕”,凶狠无比,每年一次闯到村子里吃人。那人就不高兴了:我自己都吃不饱,还能让你吃我吃到饱吗?于是人们便聚在一起,用满目的红色和满耳啪啪声吓走了这只凶兽。这以后,每年腊月三十,古人就举家欢聚虐这个怪,也就有了“过年”这个习俗。这则传说近些年几乎成了中国人的一项“常识”。
然而,我们找不到任何古籍中出现过有关年兽或者夕兽的记载,它们极有可能只是近人脑补出来的一个段子,和“传统文化”关系不大。
那么,除夕和过除夕的习俗到底是从哪来的?除夕是怎样成为一个大节的?都是懒出来的。虽然“自古以来吓年兽”的传说听起来更像是扯淡,但它蒙对了一件事:除夕确实是一个起源于驱邪的节日。而它的发展,可堪比一出始乱终弃、爱恨交织的情感大戏。
一般认为,除夕来自古代的“大傩”风俗。傩祭是民间一种旨在驱鬼逐瘟的跳神迷信。在傩祭时,人们会戴上奇怪的面具(有的地方以化妆代替),跳着特定的傩舞,奋力驱赶想象中的瘟神。这种傩舞后来逐渐演变成了一种叫傩戏的传统戏剧,在明代以后一度几乎流遍全国。今天的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就存在着多种傩戏和傩舞的身影。
说到傩祭的历史,那叫一个源远流长。早在《论语·乡党第十》就说孔子“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先秦时,一年会有若干次傩祭。其中全民参与,最为盛大的一次叫“大傩”。《吕氏春秋·季冬纪第十二》记载当时十二月“命有司大傩,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
“磔”是一种把母鸡或其它动物分尸的血腥祭祀,古人认为这样可以吓跑山魈或其它妖怪,消灾免难。而所谓“旁磔”,据东汉学者郑玄的说法,是指在城市的东西南北四个门边上分别杀动物分尸。而把土制的牛送出城市被认为能抵抗“寒邪”。这么一套做下来,他们就觉得能身体健康了。
《吕氏春秋》没说明当时的大傩具体在十二月的哪天举行。不过,到了汉魏时期,大傩的日期已经被确定在腊日(腊八的祖先)的当日或前一天了。范晔《后汉书》志第五《礼仪中》记载:“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所谓“先腊一日”,就是指腊祭的前一天了。这种祭祀后来也被称为“逐除”。
咦,“除”字出现了!别急,“夕”还在路上呢。虽说大傩通常在腊祭的前一天进行。但那天总有人会犯懒,于是拖到腊日当天才举行大傩。南朝萧梁时人宗懍《荆楚岁时记》的注提到了一种三国曹魏时期的习俗:“正腊旦,门前作烟火、桃神、绞索、松栢,杀鸡着门户,逐疫。”
“正腊旦”就是腊日当天的早晨。这里记载腊日早晨要做的放烟火、作桃神等工作都带有明确的“驱邪”色彩——这显然是大傩的后继。拖都拖到了腊日早晨了,再懒一会儿行不行?当然可以,跳神和跳广场舞一样,除了可以早晨跳,也可以在晚上跳。东汉学者应劭《风俗通义》卷八《祀典》记载:“县官常以腊除夕饰桃人,垂苇茭,画虎于门,皆追效于前事,冀以御凶也。”这些驱邪的习俗要在“腊除”之日的晚上(夕)举行。
没错,伴随着这种新做法的解锁,“除”字和“夕”字也终于走到了一起。不过,时间还对不上。别急,春节还在路上呢。从先秦到南北朝,我们今天所称的春节地位逐渐变高,而腊祭的地位则相应地有所下降。所谓节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到了晋代,逐除疫鬼的傩祭终于忍不了不争气的腊祭,断然地和它分了手,转而投入了春节的温暖怀抱。《晋书》卷十九《志第九·礼上》记载:“岁旦常设苇茭、桃梗,磔鸡于宫及百寺之门,以禳恶气。”
“岁”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春节的简称,这里说人们会在春节那天早上举行辟邪仪式。抱上了节日新贵春节的大腿,除日也就忘却旧主,不愿意再叫“腊除”了,而得意洋洋地改名叫“岁除”。《魏书》卷一百八之四《志第十三》就记载,北魏时期有“岁除大傩之礼”。事实上,到北魏时,大傩很可能已经提前到元旦岁日的前一天举行了。
《南齐书》卷五十七《魏虏列传第三十八》记载当时的北魏政权(南齐蔑称其为“魏虏”)“岁尽,城门磔雄鸡,苇索桃梗,如汉仪。”这个“岁尽”,大概指的就是年末的这一天——从此,这个时间逐渐延续了下来,成为了我们今天过的除夕节的起源。
古代(懒)人怎么过除夕?看罢了除夕的上位之路,你大概已经明白,它原本可是个以驱逐瘟神为核心的节日。跟春节在一起以后,除夕和春节的节俗发生了明显的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绝大部分主要风俗都很难说清楚具体属于谁。但论除夕自带的节俗,大部分还是与驱鬼有关。具体怎么个驱法?要说这个,那就又到了介绍古人萌脑洞的时间了。
挂门神:呔!妖怪大老虎你怕不怕?持着万物皆有灵的观念,中国古人封了五大家神——其中有两个是广义上的门神,是古人一度极为看重的腊祭的祭祀对象。已知最早的门神大概是老虎。这个风俗由来已久,《左传·昭公十年传》中就有过“遂伐虎门”的说法。这的“虎门”可不是地名,而是画了老虎的门。东汉大学者王充的《论衡》卷十二《谢短篇第三十六》记载当时的民俗称:“岁终逐疫……画虎于门阑。”可见画虎是傩日的传统。
我们今天比较熟悉的早期的人格化门神——“神荼”、“郁垒”也与老虎有关。《论衡》卷十六《乱龙篇第四十七》记载了关于神荼、郁垒的早期传说:“上古之人,有神荼、郁垒者,昆弟二人,性能执鬼,居东海度朔山上,立桃树下,简阅百鬼。鬼无道理,妄为人祸,荼与郁垒缚以卢索,执以食虎。故今县官斩桃为人,立之户侧;画虎之形,著之门阑。
”这里记载神荼、郁垒兄弟二人,在有恶鬼作乱的时候会用芦苇绳缚厉鬼,拿去投喂大老虎,于是古人在门框上画上大老虎,吓唬小妖精。
既然神荼、郁垒能捉鬼喂虎,那请来一起看家,想必是极好的。《论衡》卷二十二《订鬼篇第六十五》引《山海经》佚文说:“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最晚到了汉代,门神已经拥有了人格化的形象。
脑洞自古易开而难收,既然门神可以是人了,那画自己喜欢的武士也无可厚非呀。班固《汉书》卷五十三《景十三王传第二区》记载广川王刘去“其殿门有成庆画,短衣大绔长剑”,可能就是一种早期的武士门神。之后,各式门神就越来越多。不过后来,受《西游记》中二将军宫门镇鬼的故事的影响,秦琼和尉迟恭就有了一统门神天下的趋势。而伴随着腊祭的式微,门神祭祀也从在腊祭时进行,改到在春节前后进行了。
磔禳:大傩当日的碎前故事。
除了用老虎和人物充任门神,古人还用别的动物来守门镇鬼。这其中,最常用的是鸡、狗二种。杀鸡的风俗大概西汉时期就有了。东汉应劭《风俗通义》卷八《祀典》中引用了西汉太史丞邓平的一种说法:“腊者,所以迎刑送德也。大寒至,常恐阴胜,故以戌日腊。戌者,温气也,用其气日杀鸡以谢刑德。雄著门,雌著户,以和阴阳,调寒配水,节风雨也。”在古人眼里,鬼怪藏于黑暗中,而鸡能报晓,预示光明,所以被认为是能祛鬼的阳兽。
腊祭时,因为害怕阴气太盛,所以要杀鸡来“谢刑德”,还分别给公鸡和母鸡安排了不同工作岗位。
可能因为懒得杀鸡,后来也有人选择在门上画或挂一只假鸡。《荆楚岁时记》记载正月一日要“帖画鸡,或斫镂五采及土鸡于户上”,就是说要画一只鸡贴在门上,或者雕一个五彩图案和一只土鸡,再把它们挂到门上。如果连画鸡都懒(……),那还可以画鸡蛋(此处没有达芬奇)。
《太平御览》卷二十九《时序部十四》宣称引用一本叫《易通卦验》的汉代纬书说:“正月五更,人整衣冠,于家庭中爆竹,帖画鸡子,或镂五色于户上,厌不祥也。”这里“鸡子”就是鸡蛋,“厌”就是压。尽管这条材料标注的出处很可能有问题,未必真的来自汉代,但它至少应该是古代某时期真实风俗的反映。
如果连鸡蛋都懒得画,怎么办?
《太平御览》卷二十九《时序部十四》引用“三横”里那个周处的《风土记》说:“正旦当生吞鸡子一枚,谓之练形。”生吃一个鸡蛋亦可——可见这祛鬼的仪式,还挺宽容的。咋越整越随便了呢?还想不想辟邪了!碎完了鸡,古人还要杀狗。东汉应劭《风俗通义》卷八《祀典》说:“犬者,金畜;禳者,却也。抑金使不害春之时所生,令万物遂成其性。”又说:“今人杀白犬,以血题门户。正月白犬血辟除不祥。
”是说狗在五行里属“金”,而春天属“木”,五行学说认为金克木,所以要杀掉狗来避免它拦住春天的脚步——你看,前面说鸡比较阳,顺应春天的趋势,所以要杀;这这里又说狗属金,阻碍春天的脚步,所以也要杀。
可见古人想杀你,借口总是不缺的。如果这就觉得古人逻辑有问题了,快来看《风俗通义》记载的另一种民间说法:“狗别宾主,善守御,故著四门,以辟盗贼也。”意思是狗能看家,所以(这也能所以?)要在四面的门口杀狗,碎完以后“盗贼”就不会来了……
挂桃:辟邪不靠剑谱,靠桃木。古代中国人认为桃木也可以辟邪,所以在除夕这天会挂出一些桃木制品来祈求平安。这其中产生最早的可能就是桃木雕刻的人偶了。
东汉蔡邕所著《独断》上说:“岁竟十二月,从百隶及童儿而时傩,以索宫中,驱疫鬼也……已而立桃人、苇索、儋牙虎、神荼、郁垒以执之。”这里的桃人,通常是用桃树枝,也即“桃梗”削成的。后来,人们就也以“桃梗”来代指桃人。前面引用过的《晋书》中“岁旦常设苇茭、桃梗,磔鸡于宫及百寺之门,以禳恶气”一句里的“桃梗”,一般认为指的就是桃人。
有懒得杀鸡的,就有懒得削桃人的——于是,直接挂桃树枝的风俗也出现了。唐代诗人张说在《岳州守岁(其二)》诗中就说:“桃枝堪辟恶,爆竹好惊眠。”不过,可能挂个树枝还是显得有点敷衍,于是古人也用桃板避邪。所谓“桃板”就是桃木的木板,上面可以画画。这下可好:《荆楚岁时记》记载当时的人“造桃板着户,谓之‘仙木’;绘二神,贴户左右,左神荼,右郁垒,俗谓之‘门神’”。这一来,桃木辟邪和门神辟邪就合二为一了。
与之相似的还有“桃符”。桃符一词在古代有多个义项,其中一项是指只写了字,没有绘图的桃板。《艺文类聚》卷八十六《果部上》引《典术》曰:“桃者,五木之精也,今之作桃符著门上,压邪气,此仙木也。”这个桃符,后来演变成了春联。对,后来我们连桃木都懒得找了……
书聻字:写出这个字,连鬼都怕。除夕人们在门上花的心思,除了挂门神和桃板,还有写字——在门上写“聻”这个字。这个习俗大概起源于唐代。
传世本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四《贬误》记载:“俗好于门上画虎头,书‘聻’字,谓阴刀鬼名,可息疫疠也。予读《汉旧仪》,说傩逐疫鬼,又立桃人、苇索、沧耳、虎等。‘聻’为合‘沧耳’也。”说这个“聻”是“沧耳”的误写。这个说法对不对我们姑且不管,段成式说“聻”是“阴刀鬼”,这阴刀鬼是什么鬼?在古人的设定里,这阴刀鬼可是鬼中之鬼。
清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五有一则题为《章阿端》的故事,上面说:“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也。”
这个“聻”这样厉害,鬼看见它的名字都能吓得跑开,实在是可怕至极。把它的名字写在门上,那效果必须是立竿见影——不过,古人是怎么确信这种鬼中之鬼是不会伤人的?要是我,我就……向人们讨红包。
爆竹:烧烧烧的火把,炸炸炸的火药。古人在晚上举行祭祀等重大活动时,都要在庭院内点燃火把来照明。庭院内的火把,叫做“庭燎”。《诗·小雅·鸿雁之什》中有《庭燎》一篇,其首段曰:“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周礼·秋官司寇第五》就设定了一种叫“司烜氏”的官员,要求这个人“凡邦之大事,共坟烛、庭燎。”
前面说到,古人的大傩经常称为“腊除夕”或“除夕”,活动在晚上进行,火把也就必不可少了。问题是,如果要烧烧烧,烧点啥好呢?古人发现,如果以竹子作为火把的燃料,它在燃烧时就会发出“啪啪啪”的爆裂声。而声音和火光,正可以用来吓唬瘟神。东汉学者高诱注《吕氏春秋》说汉朝人敲鼓逐疫:“今人腊岁前一日击鼓驱疫,谓之‘逐除’。”既然烧竹子就可以啪啪响,那正好连击鼓的力气都省了。
能放任懒癌的事都是好事,于是古人开始特意地焚烧竹子。《荆楚岁时记》的《注》引用当时民间的说法称:“爆竹燃草起于庭燎。”可见,燃烧爆竹的习俗最晚产生于《荆楚岁时记》所作的南北朝时期。
《荆楚岁时记》记载正月一日:“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也。”这个“山臊”,《太平御览》引用这段文本时写作“山魈”,《汉语大词典》“山臊”条的解释也是“即山魈”。
了解了这些知识,果壳网的各位作者以后再遇到总编催稿,大概都知道该怎么办了。怎么又是我??而至于爆破火药的爆竹,则要等到宋代才出现。唐朝的中国人在炼丹时发明了黑火药,这种火药直到17世纪都是人类掌握的唯一一种爆炸物。唐朝的黑火药已经进入了军事领域。到了宋代,中国人开始把火药技术应用到民间娱乐当中。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驾登宝津楼诸军呈百戏》篇记载当时的戏剧会使用火药炮仗发出巨响烘托气氛:“忽作一声如霹雳,谓之‘爆仗’,则蛮牌者引退,烟火大起,有假面披发,口吐狼牙烟火,如鬼神状者上场。”这种“爆仗”可比竹子要响得多,于是很快就被吸收进了新年的节俗当中,迅速取代了传统爆竹。到了元代以后,关于新年焚烧竹子的记录就已经很难找到。
除夕守岁:今晚,你睡不睡?春节带来的仪式感向来是很受人们重视的。古人想清醒着感受两年的交替,于是产生了通宵跨年的习俗。通宵守岁的习俗早在南北朝时期就有记载。比如,南朝萧梁诗人徐君蒨有一首题为《共内人夜坐守岁》的诗,诗中提醒夫人不要嫌困:“勿疑鬓钗重,为待晓光来。”可见当时的“守岁”已经是彻底通宵了。
这样大晚上的整宿得不睡觉,平时的在家偷窥的灶神又不在家,这时人们都会做些什么呢?我猜啊,一定是在一起通宵写论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