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翠的思考:保值、升值与野生动物保护

作者: Ent

来源: 果壳

发布日期: 2015-04-24

本文讨论了“点翠”工艺的争议,特别是其对翠鸟的影响以及文化、法律和伦理层面的考量。文章强调了生物多样性保护的重要性,提出了“无悔原则”,即在利用野生动物时需要考虑其可持续恢复的可能性。同时,文章呼吁公众平台上的利弊之辩,以实现社会各方面的平衡对话。

因为一位演员的显摆,“点翠”火了。所谓“点翠”是一种首饰工艺,使用的主要材料是翠鸟的羽毛。一般的说法是,为了保证颜色的鲜艳,必须在翠鸟活着的时候拔取羽毛。可想而知,这样很痛苦。虽然这也可以算是一种传统文化,但以今天京剧如此面貌、众多老曲目失传的情况下,不去说传承和创新,不讨论京剧艺术的表演本源,反而在纠结大剧场完全看不清的头饰,妄图以此攀附真正的大师,未免也过于悲哀了。

更重要的是,根据这位演员的微博来看,她显然最关注的不是它的审美和文化,而是它会升值。这不是一个保护文化多样性的行为,而是一个消费行为。奢侈品的作用是体现独特地位,最怕的就是模仿;而点翠作为一种前工业时代的手工奢侈品,拥有者其实是希望它越罕见越好,连物种带工艺一起灭绝,再来一把火把剩下的点翠全烧掉才是最理想的状态。与此同时,翠鸟又是一种无法养殖的野生动物。

翠鸟科所有的成员都非常容易“应激”——在被人接触的时候会高度紧张并做出狂乱的举动,往往会乱飞而撞死。就算侥幸活下来,也无法再圈养条件下繁殖。名义上的“翠鸟养殖场”,其实只是批量捕捉野外翠鸟然后等人“提货”的屠宰场而已。不过整体来看,翠鸟并不太能算是濒危物种。我国翠鸟7属11种,其中有2种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3种属于国家“三有”动物,1种在红名册里归为“近危”,其余10种是“无危”。

而在法律层面,猎捕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需要省级颁发的特批许可证,销售者基本都拿不出来。猎捕“三有”动物相对限制不那么严,但值得注意的是目前我国诸多省份都处于禁猎期,期间三有动物的监管也很严格,去年河南省有因在禁猎期大量捕捉中华大蟾蜍而拘役三个月的案例。为规避法律,销售者往往不管实际物种,一律号称自己销售的都是不在“三有”之列的白胸翡翠。从文化角度而言,点翠完全可以被其他工艺取代。

从动物福利而言,拔毛是相当残忍的行为。从审美角度而言,在它们自己身上的羽毛才是最为美丽的。就算是从动物保护而言,局部种群面临的危险、捕猎中其他物种受到的波及、以及哪怕是无危物种的走私,这些因素也足以确立对点翠的立场了——但是,总会有人说,“毕竟它不濒危啊”。如果退后一步,不去看翠鸟而是放眼整个生物界,我们要怎么看待对一种非濒危野生动物的利用呢?保护不保护,并非零和一。

大熊猫和东北虎应该保护,这一点绝大多数人都同意。德国小蠊和疟蚊不应该保护,这一点绝大多数人也同意。但是,地球上一百九十万物种,绝大多数都处在中间的灰色地带。对待它们,要怎么办呢?生物多样性作为整体的价值,在《为什么要保护野生动物》一文里,已经讨论过了。简单来说,我们需要维持人类所在环境的稳定性。

只有在环境不变或者变化缓慢而可预测的时候,才能安心进行其他人类活动;如果因为人类的影响而造成了环境动荡,地球倒是无所谓,我们自己受不了。当然我们不能把每一个物种都拔得如此之高。一种浪漫的观点认为每个物种都是大自然生态中不可或缺的成员,少一个就是一起完蛋,但这只能说是中世纪“存在巨链”思想的孑遗而已。

以生态系统而言,多数物种消失后会有别的物种来填补,少数物种会引发大动荡,能引发全局崩盘的物种就算有,也是个别的。但我们面临的场景,其实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之前的状态。我们看到了堤坝上的许多洞,有的小,有的大,更多的不知道有多大;有的位置很关键,有的不那么关键,更多的没人知道是否关键。坝不能垮,但我们也没那么多精力和资源和人手去补上每一个洞。怎么办?

法规只能为每个物种画出明确的线:国家级保护动物分为一级和二级,外挂一个“三有”,华盛顿公约物种分为附录一、附录二和附录三。人们的观念中往往进一步简化成非黑即白的“该保护”和“不该保护”。但现实是个连续谱。人类不可能完全停止对野生动物的所有利用,肆无忌惮剥夺直到灭绝显然也不是出路,但“合理利用”又是一句正确的废话——怎样叫合理啊?我们是不是只能对每一个物种进行完全就事论事的分析?

有没有可能提出一个稍微普适一点的标准?无悔原则:留下向后转的余地。生物多样性里有一个和市场经济不同的现象。资本可以在自由市场经济不同领域里相对自由地流动,一个产业也许在某个时期濒危甚至灭绝了,但只要相关知识还在,它就可以随时复兴。可是物种就没有这么自由,一旦它消失那就是永远消失。你甚至不需要直接把它推到灭绝,只要数量下降到一定程度或者栖息地破坏到一定程度,那就是想刹车也刹不住。

大部分“自然”的产品其实都面临着这个问题。假如我们废除国家公园体系,让黄石公园成为私人财产,那么只要在全部市场史上有一个瞬间,它的所有者认为在黄石搞房地产比留作公园更划算,那黄石就没了。哪怕未来人们对黄石公园的需求再高,愿意付的钱再多,也无法恢复它的“产量”了。因此,正如气候变化和污染等其他环境领域一样,生物多样性也存在一个“无悔”原则。利用一个物种,需要让它可以恢复。

在红名册濒危级别的评估中,研究者特别在乎的一点是种群趋势——如果趋势在下降,就算现在数量很多也不能掉以轻心,旅鸽的灭绝就是前车之鉴。而在缺乏严格评估、也没有明显趋势的时候,“保持现状”就可以成为我们的默认目标。当然,现实在变,利用状况也在变,不可能在保持现状一棵树上吊死。保护生物学家最害怕的三个字莫过于“商业化”,因为资本的快速进出很容易带来巨大的伤害。

但研究者既没有权力也不应该去禁止别人产权内的合法利用,只能敦促当事方和公众考虑这一利用的所有可能后果,从而尽量减少甚至避免伤害——而这就需要一个辩论的空间。利弊之辩,需要公众平台。除了法律的限制和资本的指引,还有一种力量在影响着我们的行为——那就是社会舆论和公序良俗。而整个环境运动所做的,就是一边推动立法一边影响舆论,从而与其他的力量达成良性的博弈和平衡。

在非濒危野生动物的例子里,环境主义者所做的就是提请公众考虑野生动物利用的另一面。这些野生动物制品是否是独一无二的?有没有可替代品?替代的成本怎样?目前利用的趋势如何?未来有怎样的不确定因素?有没有对环境或者其他物种产生连带伤害?对动物福利有怎样的影响?动物利用是否构成了文化多样性(特别是少数族裔文化多样性)的一部分,是怎样的一部分?今天他们自己又怎样看待这个文化呢?

诚然,没有环境工作者希望自己工作过的地方被改变,但也没有手工艺者希望自己的产业消亡,没有牧民希望自己的牲畜被野生动物吃掉,没有能源企业希望河流的巨大能量白白浪费,没有工人希望污染治理带来成本增加和裁员。我们并不是要求环境压倒一切,而是希望实现多种力量的平衡对话,让社会的每一个侧面在进步的同时都付出尽可能小的代价。

在共同的既定前提下(比如对法条的充分尊重),各方彼此触碰边界,通过博弈,来达成某种程度的共识——这应该是公民社会里成员的目标,无论他/她代表的是哪一个立场。以我个人的角度,当然乐见点翠的消亡;在这一事件上,舆论的趋势也让我安心。但是,翠鸟毕竟只是更加宏大的环境问题的一角。充分而全方位地讨论一个物种的利用,考察它的利弊,平衡多方的声音,构建讨论的平台,这些可能是比点翠更加重要的事情吧。

UUID: f9467018-cc96-43a0-800c-2e1a246ccc61

原始文件名: /home/andie/dev/tudou/annot/AI语料库-20240917-V2/AI语料库/果壳公众号-pdf2txt/2015/2015-04-24_点翠的思考:保值、升值与野生动物保护.txt

是否为广告: 否

处理费用: 0.0067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