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道格拉斯·哈纳汉(Douglas Hanahan)与罗伯特·A·温伯格(Robert A. Weinberg)共同发表了一篇影响深远的论文。在这篇《癌症的标志》中,两位科学家详细阐述了肿瘤恶性化的机制:突变在一个细胞中不断累积,直至它落进“癌症”的兔子洞。
哈纳汉和温伯格挖掘出了癌细胞在形成肿瘤的道路上必须获得的6个“标志”:癌细胞必须具备不断刺激自身生长的能力,并能忽略那些抑制生长的信号;癌细胞必须学会绕过机体自身的“排障机制”,并击败“端粒”(telomers)这一存在于染色体末端、限制细胞分裂次数的计数器;它还要生成自己的血管,并最终扩张进入周边组织,发生转移。
直到今天,《癌症的标志》仍是《细胞》杂志上引用率最高论文,它甚至是肿瘤生物学史上最有影响力的单篇论文。两位科学家提出的“单克隆理论”(所谓单克隆,是指一个有分裂能力的细胞及其分裂产生的后代的集合)仍是现今关于肿瘤的主流理论,地位犹如大爆炸理论之于宇宙学。在宇宙学中,宇宙始于最初的质能原点——奇点,奇点膨胀形成了整个宇宙;而癌症则起源于单一的“叛逆”细胞,正是这一个细胞,最终生长成了整个肿瘤。
温伯格令单克隆理论声名大噪,而两位科学家的真正目的,则是从这一原始理论轮廓出发,让人们对癌症产生全新的理解。
“现今的医学从业者尚未意识到,若我们从整体上阐明了癌症发生的机制,癌症的预后及治疗可能发展成为一门单独的科学……我们可以预见,靶向每一种癌症标志的抗肿瘤药物将会出现……我们能够想象,在未来某一天,现今这一由细胞生物学、遗传学、组织病理学、生物化学、免疫学和药理学交织而成的‘癌症生物学’,将成为一门具有概念架构与逻辑关联,并且可与物理学或化学并驾齐驱的科学。”
一门像物理学一样的癌症科学!这一设想何其大胆,却并非不可能实现。然而,在温伯格发出这一豪言壮语的十几年后,科学家虽冲破了癌症的层层迷雾,但是,癌症似乎总会抛出新的谜题。
在《肿瘤的标志》发表后的十余年中,人们逐渐发现,并不只有基因突变才能改变遗传信息,导致肿瘤的发生。DNA碱基序列的缺失、增加、重排,都可能成为肿瘤的始作俑者。遗传信息还能通过更加微妙的方式发生变化。基因上结合的一些分子标签,可以改变基因组的形态,使得一些基因可能因此暴露,而另一些则可能被掩藏起来,基因的表达亦得到相应的促进或抑制。
这些变化能够影响细胞的功能,却并未改变DNA的序列。我们将这样的变化称作“表观遗传”,英文中叫做epigenetics。“epi”来自希腊语,指“越过”、“超出”,或者“在……之上”。细胞有一个基因组,同时也有一个存在于DNA“硬件”之上的“软件”,这个“软件”就是表观组。与基因组一样,表观组也很稳定,可以遗传至子代细胞。
以上研究无非是要说明,癌症的发生,并不仅仅是“基因坏掉了”那么简单。
当细胞受到侵扰,比如遇到致癌物、饮食的改变,甚至遭遇精神压力时,它的DNA序列或许不会发生直接的改变,但基因上表观遗传标签的分布却会受到影响。这不禁引发了新的担忧。表观遗传在肿瘤发生中扮演的角色,使得某些不会破坏DNA结构的物质,也可能具有致癌作用。但与基因损伤不同,表观遗传的改变是可逆的。现在,我们仍不知道表观遗传在肿瘤发生中到底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
与细胞中发生的所有事件一样,甲基化或组蛋白修饰等表观遗传变化,同样受到某些基因的调控,而已有研究表明,在许多不同的肿瘤细胞中,这些基因都发生过突变。这样看来,也许基因突变仍是一切的根源。
更加令科学界莫衷一是的,是一个名为“肿瘤干细胞”的争议性理论。干细胞存在于发育阶段的胚胎中,可以无限增殖,并始终保持未分化的状态。当机体需要制造某种组织时,干细胞的基因会以某种特定的方式激活,从而分化成为具有专门功能与身份的成体细胞。当胚胎完成发育之后,个体中仍然存在具有相似功能的成体干细胞,随时准备分化,以替代那些受损或死亡的细胞。既然强大的干细胞可以制造正常组织,它们为什么不能制造肿瘤呢?
这彻底颠覆了人们对肿瘤的传统理解。传统观念认为,所有以特定模式发生突变的癌细胞,都有形成肿瘤的能力。而根据“肿瘤干细胞理论”,只有一部分具有干细胞特性的癌细胞,才能促进肿瘤的生长和扩张,唯有它们才能无限增殖、转移,并产生新的恶性病灶。若真如此,癌症学家的负担可是轻松了不少,而化疗的失败也就有因可循了——一切都是因为肿瘤干细胞逃过了化疗药物的制裁。一旦将这祸根拔除,恶性化的病灶便会随之崩塌。
我们对正常细胞的生物学理解也在发生改变。基因通过A、T、G、C四种碱基的排列组合,创造、调控生命的进程,不同的基因有着相异的形态,而螺旋结构的DNA中,这些碱基的排布模式,能够被复制到一种叫做信使RNA (messenger RNA,mRNA)的分子中。mRNA随即到达核糖体,将自身承载的信息转化成为蛋白质,其中亦包括了协助这架遗传机器运转的酶类。
克里克将这一理论简化成为至高无上的“中心法则”,即遗传信息从DNA到RNA,再到蛋白质的流转。
然而麻烦很快就来了。并非所有DNA都能编码蛋白,有些基因序列只能产生信使RNA或转运RNA(tRNA),而另外一些则是发挥了调控的作用,通过抑制或促进某些基因的表达,控制这些基因的蛋白产物。上世纪90年代初,科学家开始注意到一种新的RNA。当这种RNA与mRNA相遇,便会抑止mRNA的“信息运输”功能。由于身量极小,人们将这些RNA取名为微小RNA(microRNA)。
microRNA分为许多不同的种类,它们通过改变自身的数量,调控不同蛋白的合成。和细胞中几乎所有其他组分一样,microRNA也不可避免地参与到了肿瘤的发生与发展之中。假使某种microRNA能够抑制一个促进细胞生长的原癌基因,那么缺少这种RNA 的细胞便会长得更快。反过来说,如果另一种microRNA 在细胞中过多,便可能抑制住一个抑癌因子。
事实上,同一个microRNA能够调节许多不同的基因,引发一连串的交错效应。
这世上99%的基因都存在于我们身上的细菌,而非我们自身的细胞之中。背景似乎与前景对调了位置,这就又令我想起了发生在宇宙中的故事:原本宇宙中看似最为广袤的虚空,实际却充满了暗物质与暗能量。然而,尽管宇宙学有如此之多的新奇发现,大爆炸理论仍然保持着自己不可撼动的地位。
大爆炸理论已不像从前那般简单与明晰,但它却是整个宇宙学图景上浓墨重彩的几笔.;它是一副框架,而其中所有的东西——包括偏离与差错——都不是没有意义的呢喃。
上面的道理,同样适用于哈纳汉与温伯格那6个“癌症的标志”。2011年3月,两位科学家又共同撰写了《癌症的标志:下一代》,回溯了自上篇文章发表后的十余年间,癌症生物学界所取得的进展。他们的结论是,“标志”原则的地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固。
当然,关于肿瘤的形成机制,尚存有许多还未厘清的复杂理论,肿瘤干细胞和表观遗传或许能在其中发挥更大的作用。也许最终,我们发现的“标志”会超过6个,但愿这数目有限,亦不会大到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