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杨静。我在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从事植物的保护生物学研究。很高兴来到格致论道讲坛,与大家一起分享我与沉默的极少数——极小种群野生植物之间的故事。
那些濒临灭绝的极少数极小种群野生植物,这个名字有点长,很多人第一次都念不顺。那什么是极小种群呢?我给大家解释一下,如果把物种比喻为国家,种群比喻为一个个村庄,那么极小种群野生植物,就是一个村庄数量很少、村里人也很少的小小国家。
图中的植物是一个蕨类,它的名字很好听,叫天星蕨。但是,它在云南省的东南部只找到两个种群。而且在我们最后一次调查它的时候,有一个种群已经消失了。现在野外只幸存了35个个体,是不是“人口”数量特别少?
图中这个植物叫华盖木,是我们研究的一个明星物种。听名字就知道,它亭亭如华盖,长得既高大又漂亮。我们调查了十多年,只在云南省找到52株。
极小种群野生植物大多分布区域都比较狭窄,比如这个植物叫贡山三尖杉,只有100余株分布在1.5平方公里的范围之内,是非常狭小的。
这种植物叫五裂黄连,它只在云南省的金平县有,数量已经很少了。可是2018年,有一个老百姓进山,竟然找到了58株。他带到了市场上,来当药材卖,幸好被森林公安发现了。我们正在跟浙江大学的同事一起调查和保护这种植物,所以就对发现的五裂黄连开展了紧急的抢救和保护。
比如说图中这个植物,它叫滇桐,是一种活化石植物,也叫孑遗植物。我们在调查滇桐的时候就发现,它喜欢生长的地方需要不太冷、不太热,水分要好,土壤还要厚。大家想想,谁喜欢生存在这样的环境里,那不就是我们人类嘛。所以人类占据了它大量的自然生境。
这是2021年我们调查的一个物种,叫小檗叶石楠。当时有一位同行说:“我知道有一个地点你们可以找到它”。但是大家请看左图,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山火。毫无意外,我们没有找到它。
有着这么多不利因素,可想而知,极小种群野生植物非常容易灭绝。
图中是一个叫云南八角莲的植物标本,我查了一下,它最后一次的采集记录是在1984年。我们有一个项目调查了它5年都没有找到,所以我们只能怀疑它很有可能已经灭绝了。
我们植物学家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植物一个接一个地灭绝掉。所以我们把极小种群野生植物放到一个名单里,对名单里的植物,优先集中力量去抢救和保护它们。如果有的植物已经被保护得很好了,脱离了灭绝的风险,就可以把它从名单里拿出来,再把其他需要保护的植物放进去。所以极小种群野生植物其实不仅仅是一个名单,也是一个动态的持续的保护行动。
讲到这里,大家肯定会想问,你们植物学家是怎样去保护一种植物呢?我先向大家介绍一下漾濞槭的保护故事。
漾濞槭是一个在2003年才被发现的植物物种。由于长在苍山的西坡,所以它被叫做漾濞槭。但是在发现它之后的十几年里,漾濞槭只在图中小山谷的一个小村庄旁找到5株。
发现这个物种的陈老师很着急,他担心它们会消失掉,所以就找到了村庄的老村长,请村长采点种子。在2008年,种子送到了昆明植物园做人工繁殖。不过漾濞槭的种子有个特点,它会休眠,所以繁殖起来挺困难的。昆明植物园的老师最后打破了种子休眠,在2009年得到了1600株漾濞槭的幼苗。
有了这些幼苗,就可以开始保护漾濞槭了。比如说,我们可以在昆明植物园开辟一小块地方,把这批苗的一部分栽下去,这叫迁地保护。2015年的时候,这批迁地保护的苗已经成功地开花结果了。这标志着我们在昆明植物园迁地保护是成功的。
我们还带了一些苗回到了苍山西坡,把这些苗栽到那5株母树的旁边,做了回归自然的保护行动。大家看图中弯着腰的这位老人,他就是当年给我们采集种子的张村长。张村长在这里除了帮我们守护这些幼苗,他也是这5株漾濞槭的就地保护神。
有一年,昆明植物园有一位参与过漾濞槭幼苗繁殖的老师,他很想来野外看一看这5株漾濞槭长什么样。所以他就来到了漾濞,悄悄摸上了苍山。可是,他没有给张村长打招呼。张村长牵着狗、带着村民,把他就地给“活捉”了。这个笑话说明,我们的就地保护也挺成功的。
前面说过,极小种群野生植物很容易受人为干扰。所以我们做保护一定要注意宣传,向老百姓宣传什么植物是要保护的,我们不要伤害它。比如说在漾濞县的县城,广场上就栽了漾濞槭,还放了一个告示牌。现在在漾濞县,老百姓们都知道这个植物了。
所以我们用这几种保护方式齐上阵,就算漾濞槭只有5株,我们也有把握它不会再灭绝了。
2016年的时候有一位研究生,她来到漾濞县做漾濞槭的保护研究。
当地的老百姓就跟他说,你搞的这个东西,我好像也在哪儿见过,要不你去看看?小陶就在漾濞县城的村村寨寨看了两个多月,跋山涉水,终于找到了新的漾濞槭的种群,也就400余株,其实也不多。不过这一次,我们就可以多繁殖一点苗。我们与漾濞县的林草局、漾濞县的志愿者还有阿拉善基金会一起,对漾濞槭的种群开展了恢复,终于把漾濞槭从极小种群野生植物的名录里给抢救出来了。
可以说,漾濞槭是一个保护案例的模板,可以让大家快速地了解保护一个物种有多少种方法。
接下来要介绍的故事,我觉得意义在于保护过程中也可以依靠群众的力量。故事的主角其实之前已经介绍过,就是活化石植物滇桐。它可以长得非常高大,大家看右边这张图,树里边的树洞都能够把我给藏下来。
其实滇桐的分布区域并不是很狭窄,它在西藏有,在贵州有,主要分布在云南。我们调查了它十多年,总共找到21个分布点,大家还记得这个比喻吧。这21个分布点有多少株滇桐呢,才500余株。这不太合理,那么多分布点,为什么才有这么一点儿?
请大家看一下这两张图,这是两个有滇桐分布的保护区,所以说滇桐的生境应该是这样的。但是,滇桐的很多分布点都没有在保护区内,因为有人为干扰,有生境破坏,所以很多种群的大树都像这样孤零零的,要么长在田边,要么长在路边,要么就在屋子边。而且在这样的生境里,小树是不会再长出来的。也就是说大树死了以后,这些种群也就要消失了。
2015年的时候,我就拜托这里的向导,给我采一些这里的种子,繁殖一些滇桐的幼苗。他给我繁殖出来后,我就想,这是我冲动了,那这么多幼苗,都能拿到昆明植物园去做迁地保护吗?大家去过昆明植物园就会知道,其实地方不是那么大,我不可能将所有的苗带回去都栽下去。那么,这些苗要怎么办?
我在做滇桐调查的时候,发现一些滇桐的大树之所以会留下来,是因为它们刚好就生长在那些不妨碍人生产生活的旮旮角角里。老百姓把这些树留下来,就是作为风景树。于是我就想,我这儿有苗,能不能把这些苗送给当地的老百姓,请他们也把这些苗栽到他们的房前屋后、田间地头的、旮旮角角里去,就当个风景树也可以。
想法有了,还要有执行的人。正好这两位,一位是州林业局的老师,一位是乡林业站的站长,他们对滇桐的保护也很上心。于是说干就干,当年乡林业站就把这些苗送到了老百姓志愿者手中。
这是我一年之后回来拍的照片,大家看左边这张图,图里的大哥就把滇桐的苗栽到了他屋子后面。我去看的时候有点担心,就跟他说:“滇桐是可以长得很大很高的,你就不怕它挡住你的房子吗?”然后这个大哥就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说:“我可以修剪它呀。”这个问题真是有点傻。
右边这位穿迷彩服的大叔,他的思路就比较宽阔。他把这些苗栽到他们村子的土路旁边当行道树。不过,一年之后我又回到这里。大叔跟我说:“不好意思,我们这条路修成水泥路了,这些行道树没有保住。”这也没有关系。
左图中这位穿红衣服、背着娃娃的妹子,她把我们的苗栽到她的田地旁边,那儿刚好有一个杂木林。她跟我说:“我去田里照顾玉米的时候,就可以给这些苗锄锄草、浇浇水,挺方便的。”
右边这位大哥他很细心,他用竹篾子把这些苗给围起来。他跟我说:“你放心,我现在都是出去打工的,这块地方以后我不栽别的东西了,你们的苗肯定是可以长大的。”
我们数了一下,总共有50株苗在这里成活了,不仅扩大的这里的种群数量,也扩大的面积。当然可能会有人问,50株也不是很多呀?可是我前面说过了,滇桐在野外也就只剩500株了,所以50其实还是挺大的数字。
我们在做保护的时候,经常碰到老百姓问我们这个问题:“你们大老远来这里保护这个东西,它有什么用呢?它值钱吗?还是能做什么药?”这个时候我们就要解释:是因为它的数量很少了,我们怕它消失掉,再也没有了,才来保护它。至于它有什么用,现在还没有研究清楚。可是请大家想,如果我们把它研究清楚了才去保护它,它能等到那一天吗?
老百姓一般听到我们说没搞清楚有什么用,会有点失望。但是他一想到这个物种那么少,就在他们的村庄、他们的家乡有,他们也会自豪。2020年央视听说了滇桐的故事,就来这里拍摄,老百姓纷纷围过来跟我们说:“放心吧,这里的滇桐以后只会多不会少,我们都会保护它的。”老百姓并不是为了利益去做这个事情,而是觉得拯救了一个本地的濒危物种,就像保护了一个自家人,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最后我介绍一下云南梧桐的保护故事。云南梧桐和滇桐的名字很相像,不过它们不是一个物种,而且它们的保护思路也是不一样的。
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有植物学家说:要注意了,云南梧桐好像是越来越少了。果不其然,到1998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就宣布这个物种可能已经野外灭绝。不过,在2004年的时候,在四川攀枝花找到了一个200株的小种群。那云南呢,它可叫云南梧桐呀。我们到金沙江畔调查的时候,才找到了它的幸存种群,这给了我们保护它的机会。
这就是金沙江旁的干热河谷,云南梧桐就生长在这里。干热河谷,顾名思义,干旱炎热是这里的气候特征,这里的植被只有在雨季才能看到一点儿绿色。云南梧桐就是这样生境里的主要的树种,如果它消失了,那对生态的影响是很大的。
而且我们调查时候发现,云南梧桐的小苗会在基部膨大,这起到储水的作用。它又耐干旱,又耐贫瘠,在这种悬崖上都可以长得很好。听到这里,大家会不会觉得奇怪,这种顽强的植物怎么就差点灭绝了呢?
我们也很好奇,就问了当地的老百姓,尤其是年长的老百姓。他们就说,过去山上云南梧桐也不少,不过人们会用云南梧桐的小树树皮来搓绳子,这个绳子可以做马的缰绳、背箩的绳子等等,供销社还专门收购过。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后期,塑料绳子出现了,才不用这种绳子。这或许是云南梧桐没有灭绝的原因。
2021年,我们在阿拉善基金会的资助下,与元谋的热区所合作,繁育了2000株幼苗,在当地做了就地保护和回归自然的保护行动。不过,回归自然的幼苗其实成活率并不高,只有50%,就是有一半的苗都已经死掉了。不过我们并不是特别失望,因为这里的气候如此干旱、如此炎热,在没有人管护的情况下,云南梧桐的小苗还能活一半,说明它还是挺厉害的,换一个物种可能就全死了。
金沙江是长江的上游,国家为这里的生态恢复投入了很多。但是干热河谷这么严酷的气候,没有几个树种可以适应。所以在绿化的时候会选择一些外来树种,比如说银合欢还有麻风树。那么云南梧桐呢?它既是这里的原本的主要乔木物种,又适应这里的生境。那是不是可以把它开发成绿化树种,来帮助生态恢复?这样不仅可以恢复它的种群,提高它的数量,还能把它就地给保护了。
不仅如此,我们在调查云南梧桐的时候发现,它的果实上会有这样被小动物撕咬过的痕迹。我们很好奇,就架了红外相机。大家看,原来松鼠会跑到云南梧桐的树上偷吃它的种子,它的嘴里就叼着一颗。这说明什么?说明云南梧桐能够为本地的小动物提供食物,可以养活本地的物种。所以它是生态链的一个组成部分,那用它做生态恢复,就会更有优势。
我们其实还有很多极小种群野生植物的保护故事,但是没有经过彻底保护的植物也还有很多,我们一直都在为此努力着。
最后我想说,植物们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巴,我们人类很难跟植物共情。那我们植物学家,就要为它们代言,为它们说话。我们跋山涉水去认识和了解植物,最后就是为了为它们发出一点儿呼喊。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