瘫痪一个月,我在治疗中认全了北京的草莓产地和品种。
2017年3月7日,我在长沙读大三,那天吃了一个隔夜的汉堡,随后食欲不振、恶心反胃,持续几天之后越来越严重,开始呕吐,无力进食,并且伴有长时间的打嗝。持续到3月22日,我去了长沙一所医院的消化内科住院,做了胃镜等检查均正常,化验血液有心肌酶异常升高,风湿免疫相关抗体中有几个是阳性,我被确诊为结缔组织病。
在此期间,我出现的症状千奇百怪,包括颈部剧痛、发高烧、打冷颤、肚皮上像有蚂蚁在爬一样的瘙痒等症状,但是都没有持续很久。
短短三天我就站不起来了,此时我的体重已经暴跌了20斤,除了点清粥,我吃不下任何食物,全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渐渐地,呕吐不再频繁,但是会出现突发的喷射状呕吐。走在去医院的路上,呕吐物从我的鼻腔和嘴巴里喷射出来,似乎还要从眼睛里迸射出来,来来回回的人对我避之唯恐不及。我感到我的身体仿佛不属于我了,开始不受控制。
直到当年的4月1日,因清明节医院里很多医生都放假了,我被转入肾内及风湿免疫科,但还是无法确诊。我对医院很失望,觉得自己是不是像老人说的那样“中了邪”,于是只在肾内科住了两天院,我就回家了。出院回家后,我的肢体越来越没有力量,并且背部有些发麻,还出现了大小便困难,排尿费力大概持续了一两天,大便困难则是持续了两个月之久,一直靠开塞露解决。
接下来的症状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胸部以下就像被带子束缚住,麻木、无力、感觉不到冷热、触摸和疼痛,走路也开始变得困难,甚至躺下的时候呼吸都费力。我的病情恶化得很快,仅仅三天过去,我就站不起来了。失控了,我的身体彻底失控了,父母和我一样恐慌,他们不知道是不是再过一天,我就彻底瘫痪了,或者直接停止呼吸了,或者出现其他更加难以想象的症状。
他们马上订了机票,带我去了北京,希望北京的几所大医院能想办法把我的病治好。
伴随终身是什么意思?绝望形容不了我的失魂落魄。我们首先去了所全国知名的医院,挂了风湿免疫科的门诊号,经过一系列检查后,得出的诊断是未分化的结缔组织病。但风湿科的医生说肢体的麻木无力,要再去看一下神经内科。于是我们在神经内科又做了更多的检查,其中有一项化验血AQP4(水通道蛋白4)抗体的结果是强阳性。
终于我的病确诊了,我得的是视神经脊髓炎谱系疾病。当我听医生说出“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疾病,伴随终身,有很高的复发率”时,我是茫然无措的,无法理解医生用的这几个词。极其罕见是什么意思?一辈子治不好是什么意思?复发率很高又是什么意思?医生的话我听着很虚幻,她对这个疾病的描述,似乎与具体的我无关。直到回家后在网络上查询,以文字的形式来知晓这到底为何病时,我才真正感受到绝望。
用绝望这个词还不足以表达我当时的失魂落魄,任何文字都形容不了我那真实可感的心如刀割。
后来医生建议我再挂一个X教授的号,她是专门研究视神经脊髓炎的医生。X教授给我开的药分别有:吗替麦考酚酯、甲钴胺、糖皮质激素、卡马西平、维生素B1、巴氯芬、氯化钾、法莫替丁、钙片。每天我要吃进去的药,都有一整盒那么多。妈妈忧心忡忡地为我分药,她担心每天吃这么多药,我的胃会吃坏掉,但这份担心也掩盖不了我们对疾病本身的恐惧。
药物治疗持续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我的食欲依旧不好,但是可以吃得下一些东西了,尤其是草莓。我知道了北京产草莓的地方,有昌平、小汤山,也知道了原来草莓有奶油草莓、红颜草莓等很多品种。我没什么事可做,只好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草莓上,或者在吃草莓的时候,看着桌子玻璃板底下的钩花花纹。
我早晚都会在公园里,像个小朋友一样重新学习走路,做蹲下起立。晚上爸爸妈妈会给我按摩背部,胸部以下的束带感渐渐得到了缓解。到了四月底,我第一次可以不借助开塞露,自己上厕所了,我之前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顺利解出大便而兴高采烈。
我因为过敏被迫停药2个月,可解出大便的喜悦很快被新出现的恼人症状浇灭。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每每低头,颈部都有过电感,就像是有人从后脑勺的位置电击我。电流顺着脊柱而下,我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还有突发的身体发紧抽搐,每一根神经、骨头、肌肉,心脏、胃等等器官,就像被无形的手牢牢攥住。发作时我无法呼吸、动弹不得,去医院检查后,医生解释出现这种情况是神经在恢复。
恢复是好事,我忍受着越来越频繁的抽搐,每抽一下就告诉自己,我快好了,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但没想到新的症状又出现了,7月3日左右,我的胸口出现了小疹子。随后几天,身体发热、浑身肿,疹子变成小包,脸像个红色的发面大馒头,浑身奇痒无比。到医院急诊,护士看到我的时候,说她有密集恐惧症,不敢给我抽血。医生说我是药物引起的严重过敏,需要住院打激素,停了所有正在吃的药,优先治疗过敏。
在医院住了10天左右,我出院了。我先是单独吃了卡马西平,没有问题,后又单独服用了吗替麦考酚酯,出现了过敏的症状,原来过敏源是吗替麦考酚酯。
我们只好再次前往北京找X医生调整药物。X医生说我这段时间容易过敏,可能吃其他药也会过敏,需要过两个个月再来调整。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折返,这两个个月我过得心惊胆战,没有吃药岂不是意味着随时可能复发?
到了9月20日,我们再次前往北京,这次X医生把国产的吗替麦考酚酯换成了进口版,结果我只吃了一顿脸就又肿了。只能再次换药,X医生给了两个方案,一个是换成硫唑嘌呤,还有一个是去另一家医院找H医生静脉输注利妥昔单抗。我们找到H医生,询问了输利妥昔单抗的利弊,得知大约每半年输液即可(需要根据检查指标来确定用药时间),日常不需要服用其他药物。
我和父母商量之后,选择了这个治疗方案,但是这种药物在输液过程中也有可能出现严重过敏,需要住院。
10月25日,我住进了医院,打针期间身体有些发热,没有其他的症状,输液是从早晨9点到下午4点,结束后当天就办理了出院。至此,看病、确定长期治疗方案终于告一段落,历时7个月。相比那些七八年都无法确诊的罕见病患者,或者无药可用的患者,我已足够幸运。
视神经脊髓炎谱系疾病突出的受累部位是视神经和脊髓。果壳病人还分享过因为急性脊髓炎无法走路,恢复后如常参加体育中考的故事。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会梦到自己失明或者瘫痪,然后我会打开灯,直到天亮,我很怕天不会亮,也不安天怎么总是要亮。复发,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两个字,我加了很多病友群,在群里我了解到,相当一部分病友已经坐上了轮椅,或者视力趋近于失明。
可我无法预料那几乎注定要来的复发会在哪一刻、以哪种方式到来。是一年以后,还是五年、十年以后?来的是失明,还是瘫痪,还是又瘫又失明?我像站在树下的人,它像头顶树丛里掉下来的鸟屎,猝不及防、突如其来,让人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我的情绪总是不稳定,有时觉得死了一切就结束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时时刻刻等着那个身体里的定时炸弹,会在哪一天突然爆炸。
男友跟我说,“都过去了,一切会好起来”,我崩溃地对他吼道:“你们都觉得我恢复了,我熬过来了,但是这个病治不好,你们过去了,我根本过不去!”他慢慢捋着我的背说:“我知道,但是至少目前我们不用担心你的病情恶化,并且可以再次计划我们的未来,我是说,眼前的未来,我们不需要也没必要去想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
我又质问他:“就算计划好了未来,某一天我的病复发了,再去医院治疗,等恢复个五六成,再复发,再恢复个三四成,再复发,直到彻底瘫痪和失明,那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啊,一遍遍地去经历折磨吗?”他安慰我说:“我们不妨把它当成糖尿病或者高血压那种慢性病,它虽然存在,但并不会妨碍你的生活。你看,我断过的这条腿,阴天下雨时就很痛,我难道要天天想着,过几年我是不是就残疾了,是不是年纪轻轻就要拄拐坐轮椅?”
男友从不说一些肤浅的空话,比如让我安下心来、不要瞎想之类的,他总是举不同的例子,陪我一次次直面患病的人生课题。而我似乎就在这一次次的谈话里,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他的眼神、双手和拥抱结结实实地托着我,让我重新踩到了坚实的地面。
我的父母也是一样,爸爸对以后可能出现的无数次复发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建设,妈妈更是乐观,她常说,现代医疗越来越发达,我们一定能等到希望的曙光。至此,我还是会痛苦,但我不再任由自己跌入绝望的万丈深渊。
我写下看病的经历为罕见病群体做有声杂志和歌唱。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以疾病为借口和逃避生活的理由,我接受了自己普通又罕见的身份,并且主动去和那些跟我一样曾深深痛苦过的罕见病患者们相遇。我取消了出国深造的计划,放弃了高强度有挑战性的工作机会。闲下来的我,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历程,我发现人生的意义不再是宏大叙事,而是我来之不易的、能好好吃饭好好上厕所的日子里感受到的、点点滴滴的小小幸福。
我把看病经历写了下来,觉得肯定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尤其是小城市的患者,会因误诊、漏诊,走很多弯路进而耽误治疗。我详细写了自己的症状,以及去过的每个医院该怎么挂号、找哪位医生、做哪些检查和用什么药等等。我把这些文章发到了社交平台上,这算是我初次尝试,为和我一样身患罕见病的人做点什么。
我还成为了公益杂志《倾听》的成员,负责杂志的有声版。我也在思索如何让更多的人关注到我们罕见病群体。我想到可以让高校的广播台来负责朗读制作音频,在音频质量提高的同时,还能让人们对罕见病有更多的认识。至今,我们已经同中南大学、中国传媒大学等学校开展了合作,我很高兴能做这个小小的桥梁,用这种方式使我们与社会中的他人建立更多连结。
2021年底,我加入了“希有引力”,该平台是国内第一个专注赋能女性患者的服务平台。我们不能帮大家挽回患病的事实,也无法给到经济上的直接救济,但是我们想努力汇集各个领域的专业力量,为大家搭建一个桥梁,在就业、法律、保险以及以后的职业规划等问题上,提供一些咨询,打破一些认知差和信息差,并且在就医和疾病科普方面,也能为患者提供一些信息。
同时我也成为了“希有女孩”乐团的成员,这个乐团的成员和我一样,都是罕见病的患者。音乐对于我来说是感受世界,也是感受自己存在的方式,更是一种自我疗愈和表达的方式,并且能给和我们一样经历病痛的人们的心灵,注入生命的力量。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成为上海教育台、腾讯视频、澎湃新闻、新京报、法制与生活、着陆等多家媒体的采访嘉宾。
我们唱响在2022年罕见病公益音乐节、京东健康“罕见病全生态服务战略”发布会、第二届“金蜗牛奖”颁奖典礼、中国首届罕见病科研及医学转化大会、第八届NGS组学创新开发者大会、第五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的舞台上。我们打破了外界对罕见病人的刻板印象,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我不再纠结“过没过去”,天总会黑,也总会亮。今天是我患病的整整第六年,幸运的是,六年里我的疾病一次也没有复发,但是我没法忽略它、忘记它,疾病对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过去了,如果是以“治好”为界限,那我还没能过去,但我也不会再纠结“到底过没过去”这个问题了。
疾病于我来说,不再是一道不愿揭开的、无法愈合的伤疤,它就待在那儿,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或者说,就是我本身。这六年来,去医院复查、治疗,随时关注身体的变化,已经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日常。
最后希望每一位读到这篇文章、正经历着疾病折磨或经历着人生其他磨难的你,相信困难和痛苦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又或者说,生活本就如此,一直不断地重复过不去、过去、过不去、过去。就像天黑天亮,天总会黑,也总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