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

作者: 猪王猪本猪

来源: 果壳病人

发布日期: 2023-04-21

作者分享了自己从确诊为视神经脊髓炎谱系疾病到治疗过程中的艰辛经历,描述了在病痛中逐渐找到生活的意义,并积极参与罕见病患者的公益活动,努力帮助其他患者。尽管面临复发的恐惧,作者在家人和朋友的支持下,逐渐接受了自己的病情,并重新规划了人生。

瘫痪一个月,我在治疗中认全了北京的草莓产地和品种。

2017年3月7日,我在长沙读大三,那天吃了一个隔夜的汉堡,随后食欲不振、恶心反胃,持续几天之后越来越严重,开始呕吐,无力进食,并且伴有长时间的打嗝。持续到3月22日,我去了长沙一所医院的消化内科住院,做了胃镜等检查均正常,化验血液有心肌酶异常升高,风湿免疫相关抗体中有几个是阳性,我被确诊为结缔组织病。

在此期间,我出现的症状千奇百怪,包括颈部剧痛、发高烧、打冷颤、肚皮上像有蚂蚁在爬一样的瘙痒等症状,但是都没有持续很久。

短短三天我就站不起来了,此时我的体重已经暴跌了20斤,除了点清粥,我吃不下任何食物,全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渐渐地,呕吐不再频繁,但是会出现突发的喷射状呕吐。走在去医院的路上,呕吐物从我的鼻腔和嘴巴里喷射出来,似乎还要从眼睛里迸射出来,来来回回的人对我避之唯恐不及。我感到我的身体仿佛不属于我了,开始不受控制。

直到当年的4月1日,因清明节医院里很多医生都放假了,我被转入肾内及风湿免疫科,但还是无法确诊。我对医院很失望,觉得自己是不是像老人说的那样“中了邪”,于是只在肾内科住了两天院,我就回家了。出院回家后,我的肢体越来越没有力量,并且背部有些发麻,还出现了大小便困难,排尿费力大概持续了一两天,大便困难则是持续了两个月之久,一直靠开塞露解决。

接下来的症状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胸部以下就像被带子束缚住,麻木、无力、感觉不到冷热、触摸和疼痛,走路也开始变得困难,甚至躺下的时候呼吸都费力。我的病情恶化得很快,仅仅三天过去,我就站不起来了。失控了,我的身体彻底失控了,父母和我一样恐慌,他们不知道是不是再过一天,我就彻底瘫痪了,或者直接停止呼吸了,或者出现其他更加难以想象的症状。

他们马上订了机票,带我去了北京,希望北京的几所大医院能想办法把我的病治好。

伴随终身是什么意思?绝望形容不了我的失魂落魄。我们首先去了所全国知名的医院,挂了风湿免疫科的门诊号,经过一系列检查后,得出的诊断是未分化的结缔组织病。但风湿科的医生说肢体的麻木无力,要再去看一下神经内科。于是我们在神经内科又做了更多的检查,其中有一项化验血AQP4(水通道蛋白4)抗体的结果是强阳性。

终于我的病确诊了,我得的是视神经脊髓炎谱系疾病。当我听医生说出“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疾病,伴随终身,有很高的复发率”时,我是茫然无措的,无法理解医生用的这几个词。极其罕见是什么意思?一辈子治不好是什么意思?复发率很高又是什么意思?医生的话我听着很虚幻,她对这个疾病的描述,似乎与具体的我无关。直到回家后在网络上查询,以文字的形式来知晓这到底为何病时,我才真正感受到绝望。

用绝望这个词还不足以表达我当时的失魂落魄,任何文字都形容不了我那真实可感的心如刀割。

后来医生建议我再挂一个X教授的号,她是专门研究视神经脊髓炎的医生。X教授给我开的药分别有:吗替麦考酚酯、甲钴胺、糖皮质激素、卡马西平、维生素B1、巴氯芬、氯化钾、法莫替丁、钙片。每天我要吃进去的药,都有一整盒那么多。妈妈忧心忡忡地为我分药,她担心每天吃这么多药,我的胃会吃坏掉,但这份担心也掩盖不了我们对疾病本身的恐惧。

药物治疗持续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我的食欲依旧不好,但是可以吃得下一些东西了,尤其是草莓。我知道了北京产草莓的地方,有昌平、小汤山,也知道了原来草莓有奶油草莓、红颜草莓等很多品种。我没什么事可做,只好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草莓上,或者在吃草莓的时候,看着桌子玻璃板底下的钩花花纹。

我早晚都会在公园里,像个小朋友一样重新学习走路,做蹲下起立。晚上爸爸妈妈会给我按摩背部,胸部以下的束带感渐渐得到了缓解。到了四月底,我第一次可以不借助开塞露,自己上厕所了,我之前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顺利解出大便而兴高采烈。

我因为过敏被迫停药2个月,可解出大便的喜悦很快被新出现的恼人症状浇灭。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每每低头,颈部都有过电感,就像是有人从后脑勺的位置电击我。电流顺着脊柱而下,我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还有突发的身体发紧抽搐,每一根神经、骨头、肌肉,心脏、胃等等器官,就像被无形的手牢牢攥住。发作时我无法呼吸、动弹不得,去医院检查后,医生解释出现这种情况是神经在恢复。

恢复是好事,我忍受着越来越频繁的抽搐,每抽一下就告诉自己,我快好了,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但没想到新的症状又出现了,7月3日左右,我的胸口出现了小疹子。随后几天,身体发热、浑身肿,疹子变成小包,脸像个红色的发面大馒头,浑身奇痒无比。到医院急诊,护士看到我的时候,说她有密集恐惧症,不敢给我抽血。医生说我是药物引起的严重过敏,需要住院打激素,停了所有正在吃的药,优先治疗过敏。

在医院住了10天左右,我出院了。我先是单独吃了卡马西平,没有问题,后又单独服用了吗替麦考酚酯,出现了过敏的症状,原来过敏源是吗替麦考酚酯。

我们只好再次前往北京找X医生调整药物。X医生说我这段时间容易过敏,可能吃其他药也会过敏,需要过两个个月再来调整。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折返,这两个个月我过得心惊胆战,没有吃药岂不是意味着随时可能复发?

到了9月20日,我们再次前往北京,这次X医生把国产的吗替麦考酚酯换成了进口版,结果我只吃了一顿脸就又肿了。只能再次换药,X医生给了两个方案,一个是换成硫唑嘌呤,还有一个是去另一家医院找H医生静脉输注利妥昔单抗。我们找到H医生,询问了输利妥昔单抗的利弊,得知大约每半年输液即可(需要根据检查指标来确定用药时间),日常不需要服用其他药物。

我和父母商量之后,选择了这个治疗方案,但是这种药物在输液过程中也有可能出现严重过敏,需要住院。

10月25日,我住进了医院,打针期间身体有些发热,没有其他的症状,输液是从早晨9点到下午4点,结束后当天就办理了出院。至此,看病、确定长期治疗方案终于告一段落,历时7个月。相比那些七八年都无法确诊的罕见病患者,或者无药可用的患者,我已足够幸运。

视神经脊髓炎谱系疾病突出的受累部位是视神经和脊髓。果壳病人还分享过因为急性脊髓炎无法走路,恢复后如常参加体育中考的故事。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会梦到自己失明或者瘫痪,然后我会打开灯,直到天亮,我很怕天不会亮,也不安天怎么总是要亮。复发,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两个字,我加了很多病友群,在群里我了解到,相当一部分病友已经坐上了轮椅,或者视力趋近于失明。

可我无法预料那几乎注定要来的复发会在哪一刻、以哪种方式到来。是一年以后,还是五年、十年以后?来的是失明,还是瘫痪,还是又瘫又失明?我像站在树下的人,它像头顶树丛里掉下来的鸟屎,猝不及防、突如其来,让人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我的情绪总是不稳定,有时觉得死了一切就结束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时时刻刻等着那个身体里的定时炸弹,会在哪一天突然爆炸。

男友跟我说,“都过去了,一切会好起来”,我崩溃地对他吼道:“你们都觉得我恢复了,我熬过来了,但是这个病治不好,你们过去了,我根本过不去!”他慢慢捋着我的背说:“我知道,但是至少目前我们不用担心你的病情恶化,并且可以再次计划我们的未来,我是说,眼前的未来,我们不需要也没必要去想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

我又质问他:“就算计划好了未来,某一天我的病复发了,再去医院治疗,等恢复个五六成,再复发,再恢复个三四成,再复发,直到彻底瘫痪和失明,那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啊,一遍遍地去经历折磨吗?”他安慰我说:“我们不妨把它当成糖尿病或者高血压那种慢性病,它虽然存在,但并不会妨碍你的生活。你看,我断过的这条腿,阴天下雨时就很痛,我难道要天天想着,过几年我是不是就残疾了,是不是年纪轻轻就要拄拐坐轮椅?”

男友从不说一些肤浅的空话,比如让我安下心来、不要瞎想之类的,他总是举不同的例子,陪我一次次直面患病的人生课题。而我似乎就在这一次次的谈话里,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他的眼神、双手和拥抱结结实实地托着我,让我重新踩到了坚实的地面。

我的父母也是一样,爸爸对以后可能出现的无数次复发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建设,妈妈更是乐观,她常说,现代医疗越来越发达,我们一定能等到希望的曙光。至此,我还是会痛苦,但我不再任由自己跌入绝望的万丈深渊。

我写下看病的经历为罕见病群体做有声杂志和歌唱。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以疾病为借口和逃避生活的理由,我接受了自己普通又罕见的身份,并且主动去和那些跟我一样曾深深痛苦过的罕见病患者们相遇。我取消了出国深造的计划,放弃了高强度有挑战性的工作机会。闲下来的我,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历程,我发现人生的意义不再是宏大叙事,而是我来之不易的、能好好吃饭好好上厕所的日子里感受到的、点点滴滴的小小幸福。

我把看病经历写了下来,觉得肯定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尤其是小城市的患者,会因误诊、漏诊,走很多弯路进而耽误治疗。我详细写了自己的症状,以及去过的每个医院该怎么挂号、找哪位医生、做哪些检查和用什么药等等。我把这些文章发到了社交平台上,这算是我初次尝试,为和我一样身患罕见病的人做点什么。

我还成为了公益杂志《倾听》的成员,负责杂志的有声版。我也在思索如何让更多的人关注到我们罕见病群体。我想到可以让高校的广播台来负责朗读制作音频,在音频质量提高的同时,还能让人们对罕见病有更多的认识。至今,我们已经同中南大学、中国传媒大学等学校开展了合作,我很高兴能做这个小小的桥梁,用这种方式使我们与社会中的他人建立更多连结。

2021年底,我加入了“希有引力”,该平台是国内第一个专注赋能女性患者的服务平台。我们不能帮大家挽回患病的事实,也无法给到经济上的直接救济,但是我们想努力汇集各个领域的专业力量,为大家搭建一个桥梁,在就业、法律、保险以及以后的职业规划等问题上,提供一些咨询,打破一些认知差和信息差,并且在就医和疾病科普方面,也能为患者提供一些信息。

同时我也成为了“希有女孩”乐团的成员,这个乐团的成员和我一样,都是罕见病的患者。音乐对于我来说是感受世界,也是感受自己存在的方式,更是一种自我疗愈和表达的方式,并且能给和我们一样经历病痛的人们的心灵,注入生命的力量。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成为上海教育台、腾讯视频、澎湃新闻、新京报、法制与生活、着陆等多家媒体的采访嘉宾。

我们唱响在2022年罕见病公益音乐节、京东健康“罕见病全生态服务战略”发布会、第二届“金蜗牛奖”颁奖典礼、中国首届罕见病科研及医学转化大会、第八届NGS组学创新开发者大会、第五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的舞台上。我们打破了外界对罕见病人的刻板印象,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我不再纠结“过没过去”,天总会黑,也总会亮。今天是我患病的整整第六年,幸运的是,六年里我的疾病一次也没有复发,但是我没法忽略它、忘记它,疾病对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过去了,如果是以“治好”为界限,那我还没能过去,但我也不会再纠结“到底过没过去”这个问题了。

疾病于我来说,不再是一道不愿揭开的、无法愈合的伤疤,它就待在那儿,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或者说,就是我本身。这六年来,去医院复查、治疗,随时关注身体的变化,已经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日常。

最后希望每一位读到这篇文章、正经历着疾病折磨或经历着人生其他磨难的你,相信困难和痛苦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又或者说,生活本就如此,一直不断地重复过不去、过去、过不去、过去。就像天黑天亮,天总会黑,也总会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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