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码,即转行成为程序员。由于薪酬丰厚、就业市场广阔,程序员一直是各行各业职场人士的转行首选。我们发现,一些不甘于行业就业颓势的文科生们,也加入了转码大军。
2022年春天,林椰在杭州出租屋里开始了双线生活。白天,她要花一两个小时车程,一家家去市中心的早教机构面试。夜里,她坐在台灯下,开始学习Java课程。
课程是在网上找的,免费课,从零学起到能够进行简单的网页开发,大约1000节课时,林椰学了五分之一。但真正入门,可能得从学完500节课后开始。目前的课程难度林椰尚能应付,但若有一天没学,第二天打开视频,知识就变得生疏。林椰要求自己每天必须学够2-5小时保证效果,有天她学到了凌晨2点。
几个月前,毕业于外国语学院、毫无计算机编程基础的林椰,决心转行做码农。决定转码,是她经历了教培行业裁员潮之后。此前5年,林椰在杭州一家教培公司做英语老师。她从初级老师成长为教研组成员,从带2个班的学生到带8个班的学生……她喜爱这份工作。但职业生涯终结在2021年夏天,双减政策下,她所在的公司裁员,领到5万多元的赔偿金后,她失业了。
之后,林椰一边在家休养,一边思索未来的出路。和多数读语言、文学专业的同行一样,她的选择不多。朋友建议她,先去海外读教育专业的硕士,再回国考教师编制。深思熟虑后,林椰放弃了:读完硕士,她28岁,已经接近一些省市的教师编制考试30岁的报考年龄上限。而K12行业备受打击后,教师编制考试会因吸纳众多教培人才而变得竞争激烈。林椰经历过一次失败的考研,她不愿再承受那种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压力。
失业后第3个月,在常常逛的社交平台上,林椰留意到许多“转码”的讨论帖。“转码”是指转行做程序员。而这些转码帖里,林椰看到,不少来自法学、商科、工科的职场人都在转码或成功转码的路上。为求保险,林椰咨询在IT行业工作的亲友,他们告诉她:转码没有太多门槛,只要学得下来,可以试一试。
林椰结合自身情况分析,自学成功的转码人,要么本科专业和计算机相关,要么接触过C语言、Java等课程。对于她这种零基础的人来说,申请到海外深造是一条更快速的转码之路。她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10月,她找到留学中介,选定申请了7所英国院校。她的考虑很经济:学费中位数25000英镑,一年学时,短时间内,她就能掌握专业技能,并且拿到学历。
11月,她参加了雅思考试。做了5年英语老师,她复习雅思得心应手。意外的是,口试成绩远低于预期。她申请了成绩复议,好在六周的漫长等待之后,她等来了满意的成绩。紧接着,她开始投递申请材料。1月下旬,林椰如愿收到了英国布里斯托大学cs(computer science)硕士项目的offer。林椰的自习室桌面那天,她在朋友圈写下:“流过的眼泪都值得”。在朋友的祝福声中,林椰感觉自己向转码迈出了一大步。
但这一步之后呢?她心底是不安的。林椰对自己的定位是“大龄单女转码选手”。2020年,一家程序员网站一份20多万人的问卷调查的结果显示,30-34岁的程序员仅占三成。而林椰读研归来,已经28岁。除此之外,她还担心找工作时会遇到性别歧视,“性别和年龄,职场中的两大歧视我都占了。”疫情也为留学增加了更多风险和不确定性。林椰时刻关注着英国的动态,由于疫情,去英国原本四五千块钱的机票涨为两三万元。
未来一年留学的学费和生活,林椰的预算是40万元。过去五年,她存了一笔积蓄,足以应付这笔开销,但也仅是应付。她不想给家人造成负担。于是,为了缓解经济压力,2022年春节刚过,林椰就从老家回到杭州,试图到早教和留学机构中寻找短期工作机会,同时,她开始在出租屋自学基础的编程语言教程。
国外一家官方统计网站曾在2019年做出预估,未来十年,市场对计算机和信息技术职业的需求将增长13%,这远远快于所有职业7%的平均增长率。而程序员因丰厚的薪酬、广阔的市场需求和较低的转行门槛,吸引着其他行业的人们跃跃欲试。其中,不乏不甘于自己专业的就业前景的文科生,25岁的研究生魏湘也是其中一位。
四年前,魏湘毕业于西南一所211高校的工商管理专业。
从工商管理跨专业到计算机专业,实际上,已经是魏湘第二次转专业了。魏湘本科读的是社会学,读研多少是为了逃离社会学专业的就业窘境。大学期间,她和同学对就业无一例外感到迷茫。毕业时,全班30名同学,只有一位选择了本专业相关方向继续深造,其他人要么直接转行,要么通过进一步深造转到别的专业。魏湘属于后者。报考专业时,她看重的就是研究生学校“管理专业就业率高,而且经济、管理这类万金油专业,也方便考公”。
但读研期间,她对工商管理的课程始终意兴阑珊。在她看来,学术型课程缺少实践,理论理解起来相当晦涩。连招聘与管理等都是理论型课程,“不如去企业实习几个月”。她专业就业对口的是企业hr之类的工作,魏湘自认性格内向,难以胜任。即将毕业的那个春天,正值“金三银四”招聘季,同学们纷纷投简历、面试,魏湘却步了。
魏湘想要寻找一条稳妥而有趣的职业路径。
她回想从本科到研究生的生涯,最喜欢的课程,是大一的大学生计算机公共必修课。那门课她拿了满分,连老师都在课堂上夸她,“你做程序员没有问题的。”兴趣驱使下,本科期间魏湘还选修了网页设计、动画制作等课程,并高分通过了计算机二级考试。这是2018年,经历了本科加研究生七年的读书生涯之后,魏湘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兴趣所在。当时,各行各业已掀起了“转码”热潮,网络上随处可见“转码”经验帖以及自学的编程课程。
魏湘从微博一位视频博主的科普帖中了解到,程序员也有分类,前端工程师很好入门。她想,也许可以试试。
魏湘两度转专业,她的父母难以理解。他们建议魏湘,就着本专业找工作或考公。魏湘还是坚持,后来,父母索性断了对她的经济支持。她独自在成都租了一间40平米左右的房子,月租1200元,在网上买了线上培训课程资料,在出租屋开始了自学的漫漫转码路。
刚入门学习时,魏湘信心十足,但过了两三个月,计算语言的枯燥和难度便扑面袭来。半年后,魏湘的积蓄几乎耗尽,一度到了不得不向朋友借两百块吃饭的境地。被学习和经济的压力拖拽着,魏湘也有动摇时刻。但往回望,春招早已结束,往前望,就业又茫茫无期,她只得前行。
断断续续几个月,魏湘的自学渐入佳境。学完了编程基础课程。她先尝试独立完成了一个webapp,后来又熟练制作了两个后台管理系统……到了2019年2月,自学近1年后,她挑出自己参与的5、6个更为复杂的编程项目,放到简历中。最终,她成功拿下了5家公司的offer。如今,她在成都一家电商公司担任前端工程师。
不同于林椰和魏湘的审慎,张悦是在懵懂中走上转码之路的。
她决定转码,源于她对程序员光鲜一面的认知:“高薪”、“大厂”、“就业市场广阔”。2020年夏天,张悦毕业于悉尼大学土木工程系项目管理专业。她原本计划毕业后回国就业,但临毕业,她对自己项目管理专业的竞争力产生了怀疑:她所在的专业属于土木工程系偏文科的专业,她缺乏一些工科的实践知识和能力。
而且那一年,中国迎来基于5G、物联网技术的新基建时代风口,张悦认为,在国内,工程类像是修路、搭桥这类传统基建工业会日渐落寞。她想要另谋出路。毕业前,她从朋友那里了解到新南威尔大学的IT硕士专业招收跨专业的学生,张悦没怎么多想,就着手准备申请文书,几个月后,她顺利收到offer。
转码之路似乎朝着顺利的方向推进。恐慌感是在临近开学的前一个月降临的。张悦想到,高中和大学课程都偏文科的自己,还未曾接触过专业的计算机课程,数学能力也一般。张悦根据新南的课表,先上网找到离散数学的教程自学,缓解压力。但一个月的自学收效甚微。开学后,张悦开始在家上网课。入门学的LaTex就让她苦不堪言:陌生的数学公式,繁杂的数学证明过程……除了离散数学,初接触其他计算机相关课程,毫无基础的她如坠云雾。
张悦丝毫不敢松懈。新南一学期只有十周,课程赶,老师四五天就教完一课时内容,紧接着就是考试。她整整两个月没出过家门,每天在书桌前,从早上九点坐到晚上十点,听课,记笔记,复习,一门离散数学就记了整整三大本,“我从高中到大学,从没像现在这么努力过。”她恐惧挂科,“新南的学费很贵,一门课8万,如果挂科了就得重修,我讨厌给学校送钱。”
张悦的课堂笔记她期待努力后的收获。但期末成绩出来,有几门只拿到了80多。
这让她陷入了深重的自我怀疑。第一学年,她便后悔了。她向朋友吐槽,“原来写论文的时候,在那坐一天,你起码能蹦出来三五百个字。现在写代码,你要是不会,在那坐一天,就是啥也没有。”张悦的困境,是试图转码的文科生都可能面临的普遍困境——逻辑、数学思维的短板。张悦说,从小到大学文科,她习惯用一套“分析-总结-批判思考”的思维方式,但这在计算机科学里行不通,计算机科学“有一个非常逻辑化的流程。”
后来,学习数据结构这门能够训练逻辑的课程,张悦试着通过“理解算法、在纸上演算、最后用代码去实现”训练自己,最终她却更进一步确认,可能自己就是不那么擅长逻辑。“写千行以上的代码,我可能就会晕掉,我得一步步地去想。隔几天,又得从头开始看,想着这一步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写?我是怎么写到这一步来的?”而互联网大厂的代码往往有上千行,张悦觉得自己没有这么好的逻辑能力去驾驭。
更何况,计算机行业更新换代迅速,自己不擅长,要追逐技术的更迭更非易事。
在新南第一年的学习结束,张悦脑海里的未来,没有了大厂和码农的影子。今年是魏湘成为码农的第三年,跳槽后,她在这家公司的年薪近20万。她所在的开发部门有20多人,其中有一大半是跨专业来的,他们大多有化学、土木工程、电子一类的理工科背景。文科专业来的,只有她一个。魏湘很满意自己现在的工作状态。
入行前,她对程序员的想象,也同“爆肝”、“秃头”这样的词挂钩。入行后,她觉得,“这份工作的状态还是可以有所选择”。她没选择去互联网大厂工作,跳槽也会挑有双休的公司。
转码成功后,她保持着通过自学自我更新的习惯。她有空便会翻看自己的笔记本,里头密密麻麻地记录了她三年来修复过的各种bug,几乎每天,她都会登录一个叫LeetCode的IT技术交流和算法练习的网站刷题。接下来,她计划再去读一个CS(computer science)的硕士学位,她希望自己以后可以尝试更高阶的程序员岗位。
魏湘工作后仍保持着自学的习惯不打算转码的张悦,还是得把计算机课程继续学下去。
现在,她会试着在学习中寻觅乐趣和意义,比如“IT可以把很多事情拆成小元件去看,这种从小见大的思维方式,我觉得也很有用”。她计划着,等25岁修完IT硕士,如果想再去读个金融的专业,自己的硕士学位也是块敲门砖,“要不,我回来开一个python培训班也行。”而经历过裁员风暴的林椰已经知道,没有绝对安全的职业道路。偶尔,她会回忆起去年冬天备考雅思的日子。
每天,她骑着电动车去付费自习室学英语,也顺便看看cs相关教程。连着几天伏案看书后,她在教培行业落下的颈椎病复发。她在床上躺着休息了三天,怀疑自己是否能熬过2021年的最后三个月。
后来身体好转,她能够继续去自习了。10月的杭州,天气阴冷,林椰骑着电动车在街道上飞驰。就像那时一样,如今,她也会朝着未来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