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18周,我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但从没感觉到胎动,这让我有点暗暗着急。那天的产检是常规的一级B超,我选了个周末,在老公的陪伴下散步到了家旁边的医院。B超室里两个医生边看边闲聊。突然,其中一个医生说:“小孩子有问题。”我捏住了衣角,小心翼翼地问:“什么问题?”“是兔唇……”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从B超室出来,仿佛一切都开始加速。
我们转到了产前诊断科,医生强烈建议做羊水穿刺,排除染色体异常合并造成的其他畸形和智力低下,并且提早做四维彩超确定唇腭裂的严重程度。而这些都需要预约和等待,并且羊水穿刺有千分之一的流产风险。一连串的信息呼啸而过,我最终预约了羊水穿刺,又预约了20周的四维彩超。回到家里,我才开始艰难地消化这个噩耗——小孩子的问题到底有多严重?18周的一级B超就能看出问题,那问题一定很严重吧?难道我要把孩子打掉吗?
如果生下来会怎么样呢?我该怎么和父母说呢?我恨不得到子宫里去看看他,摇醒他,把他的豁嘴捏起来。想着想着我开始嚎啕大哭,我既不能接受生下一个畸形儿也不愿接受引产,更不知道怎么熬过接下来等待检查和结果的两三周。然而就在哭得手脚发麻时,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胎动!那一刻,我心里真是五味杂陈。肚子里的宝宝和我产生了联结,发出了生命的抗争。
冷静下来以后,我和老公调整心理预期,最终达成一致意见:我们可以接受孩子长相稍微欠缺,如果只是唇裂不太影响生理功能,就把他留下来;但如果还有腭裂,会影响喂养、听力和说话,我们就……几周后拿到结果,我们直接去咨询了口腔科医生。宝宝是单侧唇裂合并牙槽嵴裂,没有腭裂。通俗地说,宝宝上侧嘴唇裂开了,裂到鼻子,相同部位的牙龈也断开了。因此,他嘴唇不能密闭、牙龈断开处缺牙或牙齿不齐、唇鼻相通。
按照治疗指南,他可能要先后经历:出生后3~6个月唇鼻修复术;学龄前唇鼻二次修复术;9~11岁左右牙槽骨植骨术;成年时整容手术。这中间还穿插着长期的正畸,看来他不仅要遭罪,还要与医院为伴了。B超医生、产科医生、口腔科医生都建议我们把孩子生下来再修复:“唇腭裂是最轻微的先天畸形,现在医学技术已经很先进,没有腭裂就基本只是外形的缺陷……我们医院职工孩子里就有两位,生活基本没有受到影响。
”但情况比我们想象的严重,牙槽嵴裂就涉及到骨头的问题了,可能会需要戴牙套、植骨、正颌等一系列在我们看来复杂而痛苦的操作。但思来想去,我们还是决定留下他,好好养大他。唇腭裂在中国的发生率是1.8‰,并不罕见。我们生活中并不觉得唇腭裂孩子有那么多,可能是有些“被放弃了”,还有一些修复效果不错“隐身了”。而唇和腭的发育,在孕8周左右就基本决定了,那时我才刚知道自己怀孕而已!
是的,这一切一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其他孕妇没什么两样。怀孕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的心情在等待中不断横跳,一会儿是期待和喜悦,一会儿是担忧和恐惧。慢慢地,我学会了心情不好时强迫自己做攻略,将精力集中在解决问题上,努力不被情绪左右。我开始搜集信息、加病友群,甚至搜过知名医生的论文。
唇腭裂面诊和其他疾病有些不同,通常情况下,哪位医生面诊日后就哪位医生做手术,因此知名医生的面诊号一号难求;并且面诊等同于报名排队,排队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除了解决功能性问题,唇腭裂手术还兼顾“整容”任务。为了“美”的效果,术前术后还有一系列长期且繁杂的护理。想到宝宝出生后就需要立刻选择医院和医生,并进行术前正畸,我心如乱麻。
我不知道到时候我们娘俩的身体状况如何,能不能长途奔波去外地就医,也不知道一号难求的号该怎么挂。家人安慰我先大致确定想就医的地点,做好迎接孩子的准备,后面的情况走一步看一步。终于,小兔子要出来了,我们拎着待产包去了医院。因为小孩子面容特殊,我多少有些忐忑,除了常规物品外,担心孩子不能正常喂养,我还带了特殊喂养奶瓶和吸奶器。
我给他起小名叫米多多,因为他属鼠,而且我暗暗盼望,他千万不要因为嘴的缺陷而短了吃。好在儿子出生时红扑扑的,哭声响亮,是个7斤4两的大块头,面容也不是那么惊悚。我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我已经尽最大努力把你养得壮壮了,但也只能庇护你到这里,以后要靠自己了。有了孕期的攻略,我非常清楚接下来每一步应该怎么做。第一关就是吃。
他果然没法吃普通奶瓶,好在唇腭裂特殊奶瓶进食顺利,母乳喂养由于他的裂口和我乳房的形状,一边可以吃,另一边很费劲。我还带着孩子咨询了母乳喂养门诊,想着要延长纯母乳喂养时间,为孩子加强营养以便迎接手术。等我和孩子缓过来,已经快要过年了。术前正畸的最佳时间是出生后两周内,我催着老公和我爸尽快带小孩面诊。也许是快过年了,面诊没费多少周折。
我们看了孕期咨询过的广东省的两家医院,确定在其中一家排队手术,并且开始正畸(术前矫正)。唇裂的术前正畸,目的是收拢唇裂缝隙、改善鼻外形,牙槽嵴裂存在时,还能关闭牙槽嵴缝隙并解决左右两侧牙槽错位。这些对降低后续手术难度、提升手术效果有一定的帮助。正畸的具体内容就是给小孩上腭取模,做一个塑料腭护板。腭护板可以引导牙弓生长到合适的位置;同时,腭护板上面有个鼻撑,可以把塌掉的鼻子撑起来。
腭护板大概两周就要更换一次。术前正畸需要医生和家里人协同作战。对小婴儿来说,正畸牵一发而动全身,让我吃了不少苦头。首先,戴了板子,小孩不能再自己吸母乳,只能被迫改成母乳瓶喂。这种不得已的取舍让我身心俱疲,不得不在儿子三个月左右时草草断了母乳。其次,腭护板需要每天早晚拆下来清洗再戴回去,儿子每次都既害怕又迷惑,哭得撕心裂肺,而全家只有我才能屏蔽哭声,快准狠地完成这项艰难的工作。
我一度怀疑,自己每天对儿子下狠手,他会不会恨我或者产生心理问题,好在目前看来他早已忘了这些事。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段让我疲惫又心痛的日子。儿子快三个月的时候,终于从正畸科毕业了。医生说:“现在的牙槽真漂亮,可以预约手术了!”我们松了一口气,却感觉那一天真的要来了,不由得又开始揪心。半个月后,我们等到了手术位置,但广州突然爆发的疫情让医院收紧了入院政策,医生让我们自己考虑是否推迟手术。
在这个当儿,我的母亲角色突然放大,产生了一种“应该为儿子找到我能力范围内最优秀的医生”的想法。我们多方打听、几经周转,终于在儿子四个半月时等到了北京一家医院的手术名额。如同参加大考一般,我们开始了一系列的筹备。预订酒店、机票和准备行李自不必说,携带婴儿长途跋涉简直如同搬家。更重要的是,我们要让儿子习惯新的喂养方式,并且接受绑手。
因为术后一个月要尽量避免嘴部肌肉运动,因此进食要改为勺喂或者滴管喂,也不可以吃手,所以要用小夹板把他两只手肘固定住。医生建议这些改变要从术前两周开始。这可是个大麻烦。儿子刚因为不用再戴矫正板喜出望外,却又发现吃手和喝奶的小满足不断被制止。他开始跟我们斗智斗勇,假装在练习翻身,却背对着我们悄悄把手塞进嘴里猛嗦。
被识破后他嘿嘿一笑,小手把公仔抓到脸前,四个手指露在外面捏着公仔掩护,大拇指又悄悄塞进嘴里。晚上睡觉时他滚到床的另一边,又开始边睡边吃手。给他戴上夹板,他双手蹭、靠墙蹭、用嘴咬,将夹板拽到肘部以下,又开始啃了起来!用滴管喂奶更难,他不明白完美的奶嘴为什么不见了!小嘴不能控制滴管的流速,吮吸和吞咽不匹配,他被呛得咳嗽连连。
他发现,到了晚上我们为了他的睡眠只能妥协,只想赶紧用奶嘴奶瓶喂饱他哄睡,于是又耍起了小心机。他竟开始白天绝食、假装不饿,晚上猛吸奶嘴奶瓶,恨不得把一天的奶都补回来。那段时间,家里每天都充斥着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我震惊的同时也感到迷惑。四个月的孩子智商竟然能达到如此高度?竟然让我耗尽脑汁?果然还是斗争最锻炼人!日子一天天过,小小干奶人最终还是为了奶妥协,适应了滴管奶瓶,吃手也处于可控范围。
可以进京啦!手术前的几天,想着儿子马上要遭大罪了,大人们把他宠上了天,米多多很是过了几天“米大爷”的日子。6月18日,做了全套术前检查,验血结果有一项显示儿子凝血水平有点低。我有些慌,总不能手术不做了又回家吧?好在医生考虑到我们远道而来,表示会特别控制出血,术后可以打止血针,并让我又签了一份风险告知书,同意我们周一入院,准备周二手术。周末我过得七上八下,因为疫情缘故孩子入院只能由我一个人陪护。
我想尽量休息一下保存体力,但无奈思绪万千只能随缘。周一入院,比较清闲,主要是术前宣讲和帮助儿子适应环境。第二天早上9点左右,我们到了手术室,儿子是第一台手术。因为术前禁食,这时他已经饿得直哭,安抚了很久的我只想着赶紧把他麻醉了!终于,一个护士过来把他抱走了。手术出乎意料地快,10点40左右,护士就叫我带着奶去苏醒室看儿子。我手忙脚乱地穿好防护服,一进去就看到儿子。
他还没有完全苏醒,嘴上贴了一小块纱布,被血浸透了,脚上扎着针在输液。我想抱着他,但既怕碰到他的嘴又怕压到脚上的针,满心为难,姿势僵硬不已。慢慢地他醒了,开始轻声哼哼,我在护士的指导下开始小心地给他喂奶。我细细端详着,他好像和以前长得不大一样了,脸型好像变长了一些,有一侧脸略微有些肿,喝奶的样子也有些陌生。我轻轻地叫着米多多,很心疼,想哭又忍住了。
他小口小口地喝了120毫升的奶,我想到有些家长说小孩术后24小时才喝了几十毫升的奶,又有些欣喜。吃得多,才能好得快啊!傍晚时分,儿子彻底苏醒,拉开了嚎啕大哭的序幕。他觉得不舒服,哭;觉得嘴里和鼻子里有东西,总想舔嘴唇吸嘴唇,哭;喝奶要用到嘴,哭;不喝奶肚子饿,哭;又饿又疼又睡不着,哭……我只能抱着他在病房里转圈,给他唱歌,但作用微乎其微。
当晚,他终于用尽全力把留置针踢掉了,替我解决了一个抱着他时的心理压力。这之后的24小时,他就在“嚎啕大哭——累得睡着了——醒了——嚎啕大哭”中循环。我则在喂奶、哄睡、安抚中累得有些麻木,反而没有了情绪上的负担。周四一早,我们就出院了,接着每天回医院换药,术后第七天回医院拆线,之后才可以回家。回到酒店后,条件比病房好多了,帮忙的人也多了,儿子也不那么不舒服了,我和他的状态都一点点转好。
因为婴儿配合度差,简单的拆线工作也需要在镇静下进行。拆线后的第二天,我们终于回到了家,我精神上终于放松了,离家也已经一个月了。儿子开始每天笑嘻嘻。亲戚朋友们知道儿子已经接受了手术后,都忙着恭喜我们“熬出头”了。实际上,术后恢复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时间,术后一年的效果才算是最终效果。手术后儿子唇鼻里有蓝白两种线,拆线拆走了蓝色线,白色线将会在一个月内逐渐脱落。
术后儿子鼻子里塞了膨胀海绵,术后第二天改为鼻模,拆线后的一个月要每天佩戴鼻模,一天更换两次。一个月后复查,医生判断继续佩戴鼻模或者不用再佩戴。术后一周开始还要每天两至三次涂抹祛疤膏。于是,我苦练的“更换腭护板”技能刚下线,“更换鼻模+瘢痕护理”的课程又开启。度过了精心呵护的术后一个月,米多多惊喜地发现久违的奶嘴奶瓶回来了!小手手想怎么吃就可以怎么吃了!小夹板消失了,活动自如!
碍事的鼻模消失了,呼吸顺畅!我明显感受到了儿子的轻松和快乐,他开始每天笑嘻嘻,接下来的一个月开始少年发福,体重飙升了四斤。现在,米多多已经十个月了,术后五个多月。虽然还要每天额外护理,但疾病对生活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小,他算是度过了人生的第一重磨难。也许是“见过世面”,他现在很坚强也很淡定,打疫苗也只是干嚎两声,生活中更是很少会哭,成了一只“小兔子乖乖”。
也许他未来还要面对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手术,我想来依然会觉得恐惧。但我这样安慰自己,拓展到一个人的生命长度来看,磨难也许有许许多多次、许许多多种,战战兢兢却又鼓足勇气往下走才是生活的唯一选择。我的儿子只是遇到得更早,而且有清晰的路标。无论如何,我们的爱与他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