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法逾越的大江小河,对它来说就是一条条交通发达的高速公路。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错综复杂的水陆地图,捕猎水平一流,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它想,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在一个健康的水生生态系统里,它是极其重要的生态主角。既是杀手又是大法官,使河流里所有物种面临巨大的生存压力,严格执行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维持着生态系统该有的生存秩序与健康稳定。
除此之外,它实力与颜值爆表,绝不轻易发生冲突,同类角逐的方式却是“以屎相逼”。这就是水中的顶级捕食者——欧亚水獭。
在中国,欧亚水獭曾广泛分布于各个地区,与人毗邻而居。然而上世纪50~80年代,因为皮草需求展开的大肆捕杀,使这个物种的命运遭受了极大的冲击。随后,各地的经济发展带来的环境破坏,进一步导致欧亚水獭在中国的分布急速下降。目前,我们对这个淡水生态系统顶级捕食者现状和基础生态学知识却仍知之甚少。
谈到动物濒危原因,大多数人都能想到的答案就是人为捕捉和栖息地破坏与丧失,谈到如何保护,脑子里也有大概方针——增强大众保护动物的意识和恢复栖息地。然而,想要落实到有效的保护,我们必须要知道细节——动物想要怎样的生活环境?哪些是生存的刚需?面临了什么样的困难?我们需要怎么改变才能让保护对象活得轻松安全些?一系列的问题都必须得到一条条具体的答案,我们才能让水獭和其他物种再次回归。
像水獭这一类广泛分布的物种,有着极其灵活的栖息地适应能力,才能让它广泛分布于欧洲,亚洲和非洲。此外,不同区域种群面临的威胁又不一样,直接参照别人的研究结果并不合理。开展小尺度的栖息地研究来深入了解它的生存环境是很有必要的(就像富裕的地方都是相似的,贫穷的地方却各有各的贫穷,逐一展开“精准扶贫”式的精准保护成效才能更为高效)。
因此,我们着手开始走近它们的工作,并选择了2个水獭遇见率较高的研究地点:人类活动相对频繁,有佛教信仰的高原城市生态系统——青海玉树市区,以及人类活动相对较少的内陆生态系统——四川唐家河国家级保护区。
水獭是水陆两栖型的哺乳动物,经常在裸露的石头或者有覆盖物的地方反复排便。这是水獭极具标志性的行为。
据英国学者Hans Kruuk对设得兰群岛(Shetland Islands)白天活动的水獭的观察,冬季水獭大约每小时排便3次,而实际情况可能更多,该数据并不包括在水下排便的情况。当你调查一条50-60公里的河道,发现了上千坨水獭粪便,你就知道这个物种该是有多忙,又要用精湛的技巧在夜晚抓到猎物,又要忙着到处用粪便涂鸦河道。
关于它的粪便标记行为有很多猜测,有人猜想这是为了找对象,用粪便告知自己的情况,然而科研人员对比分析了不同年龄段的水獭排便情况,发现未成年个体和成年个体排便的数量并无差异;广为接受的假说是为了在关键食物资源处标记领域——高手之间的切磋不仅限于肢体的冲突,拉屎也是个很好的方式。费点粪便减少直面冲突是个更为经济有效的方法,保存下来的武力各自多抓条鱼它不香吗?
于是排便是为了圈地捕鱼,捕了鱼又可以排出更多粪便来标记……看粪便之前,先来看看捕到鱼的水獭。
用直接观察的方式研究水獭,对于这类活动隐蔽的动物基本没可能。因此水獭粪便就成了主要的研究线索。它这么频繁地排便,粪便肯定与众不同,那大概是什么样的呢?
作为一名水獭的研究人员,首先必须要从外观上辨认出水獭粪便——主要内容物为骨头残渣,也偶有无任何残渣的果冻状排泄物,通常是细细的一根,最常见的长度和直径不超过大拇指的长度和直径;颜色随着新鲜程度变化,越新鲜越偏黑绿色,越陈旧越发白;扒上去闻一闻,充斥着一股跟鱼相关的浓烈的味道(偷偷透露下,在海边的粪便有一股海鲜味),跟传统的粪便味完全不一样,强烈建议各位朋友有机会亲自体验下。
那么如何用粪便作为线索研究水獭呢?首先,用粪便数量来探索它们对栖息地的喜好,收集各种环境因子,来看看是什么特征的环境让他们选择在此踏足;在它反复排便的粪堆处安装现代化监控设备,拉了多久,几只个体干的,来的频次如何,有没有和谁发生冲突,谁偷吃了它的粪便;把粪便采集回去,用分子生物学技术进行分析,看每个样本属于哪个个体,今天吃了啥,喜欢吃啥。这就是通过粪便偷窥水獭生活的途径。
在我们的调查结果里,玉树有6公里在2个季度都没有一个水獭粪便点,其中5公里是在市区内(春秋季调查总长度分别为68km和64km),而在唐家河仅上游一公里在两个季度都无粪便(春秋季调查总长度分别为30km和50km)。
水獭在两个地方都更偏向于离水更近的地方排便,且都偏向于在更低海拔排便,喜欢在有覆盖物的地方反复排便,并且对于覆盖物类型要求不高,树洞、石洞、桥下、水泥管道等,只要距离水近,都是很好的排便点。另外,在玉树,水獭很喜欢在自然河道和有消落带(消落带指旱季裸露,雨季被水淹没的周期性露于水面的区域)的地方排便,排斥在人工河岸且无消落带的地方排便,而在唐家河无明显趋势。
水獭在玉树两个季度都主要受海拔与人口的影响,都偏向于利用低海拔、低人口密度的河道;而在唐家河,水獭春季更偏向于利用鱼类资源多、人口密度少、流速更快的河道,在秋季更偏向于利用人口密度高的区域,流速更慢的河道。
海拔在两个地区对水獭都有非常明显的影响。
在玉树,人口与海拔呈倒钟型关系,人口密度最高的城市中心在河道中游区域,在城市中心上游,人口与海拔呈负相关,海拔越低,人口密度越高;在城市中心往下游,人口与海拔呈正相关,海拔越低,人口密度越低。而在整个调查河道的下游,人为干扰更少,鱼类资源更丰富,因此更低海拔、人口密度低的下游地区比上人口稀少的上游地区对水獭更有吸引力。
而在唐家河,人口密度整体较低,海拔与人口呈高度负相关的线性关系,在春季鱼类资源丰富的时候,鱼类往人口密度更低的上游河道运动进行产卵,在秋季时,鱼类偏向于往人口密度更高的低海拔移动越冬。这与水獭在两个季度的运动方向吻合。
虽然水獭在玉树市内无被捕捉的压力,且由于藏族居民的信仰佛教不杀生,水獭的鱼类食物资源非常丰富,因此食物资源并不是该栖息地最重要的限制因子。
但在玉树市区内5公里都无粪便,直接体现了城市化对水獭的影响,另外覆盖物对于水獭休息与繁育有重要作用,而水獭对于多样化覆盖物类型的利用又表明了该物种对于人类干扰的耐受性。因此,在人为干扰大的地区,给水獭保留自然覆盖物或者建立人工巢穴非常有必要。而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在玉树市内给水獭做人工巢穴的成功案例已证明了覆盖物对于水獭日常活动的必要性。
为什么人工河岸在玉树对水獭活动有非常明显的负面影响,而在唐家河却无影响?因为人工河岸对水獭有影响的真正原因不是水泥材质的堤坝,而是河道被清理,导致水中无石头,且水两边直接是陡峭的河岸,没有消落带。
这意味着水獭在路过该区域时只能快速通过,不能上岸也不能短暂停留,如果这样的河段较短,也没太大的影响,但如果这样的河段极长,意味着水獭不能在此捕食、进食或休息,最终不会在此栖息,就像长长的高速公路一直没有服务区,肯定是不合格的高速公路。因此,在河道改造时,我们建议一定要在河中或河边给水獭保留“服务区”(可以着陆的石头)。
我们终于进行了水獭的栖息地研究,那是否意味着我们已经得到答案,可以免去调查研究的繁琐步骤,直接开展大规模保护了?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两个地点的结果表明了像水獭这一类的广布种面临的种群现状和栖息地利用策略完全不一样,两个地方的种群现状并不能相互照搬,更不能完全复制给国内其他各个有水獭分布的地方。我们必须要根据具体的地点开展“精准扶贫”式的小尺度研究,从而基于科研结果,提供科学的精准保护建议。
希望我们的水獭邻居——这位大自然的“屎者”能早日回归我们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