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古老的大陆分崩离析,恰好处在两个大洋(北冰洋和太平洋)和两个大陆(亚洲和美洲)之间的白令海峡,就一直是个物种扩散的重要节点。千百万年岁月流转,这样的转变一再发生,以至于我们今天对它的称谓——白令海峡——只能算是阶段性的标签而已。适应与扩张是每个物种延续的关键,当白令海峡窄窄的陆桥得以浮现,到海的对面去就蕴含了无限的可能。
在过去的几千万年里,这片浅陆已经见证了东去的暴龙蜕变为美洲的霸王,也留下了径直西去的马蹄和驼印。然而,和途经这里的万千过客共同构成的生命扩散洪流相比,这些耀眼的明星皆小小不言。至今,这里至少发生过6次两栖动物扩散事件,10次爬行动物扩散事件,5次真菌扩散事件,9次无脊椎动物扩散事件,5次哺乳动物扩散事件和57次植物扩散事件。每一次扩散都几乎重塑了整个蓝色星球的生命版图。
大约在75万年前,一群古老盘羊从西伯利亚开启了前往新世界的冒险,沿着北美洲西侧山脉一路南下,跨越了大海和群山。又是七十多万年后,一群灵长类也踏上彼岸。或许在西伯利亚徘徊的岁月里,他们还曾捕猎过前者遗留在故乡的近亲。但当两者在北美黄石河谷相遇后,这些最早来到美洲的人类一定会发现,新世界的盘羊已经如此不同——历经七十万年的锤炼,它们的羊角比近亲更为硕大。
在北美最严酷的沙漠和山地,大角羊肆意展示生命的坚韧。可以想见,如此非凡的物种会对后来者带来何等震撼。这也难怪为什么在美洲西部原住民的壁画中,大角羊总是最常出现的角色,还在他们朴素的自然崇拜神话里,成为力量、智慧和勇气的象征。当美洲的人类为大角羊刻画下一个神圣基调的同时,欧亚大陆上的人和盘羊正在经历一场划时代的革新。
在渔猎采集时代,人们对旧大陆的各种盘羊属物种并不陌生,长久以来,它们就是主要的肉类来源物种。但当人口不断增加,野生资源又日渐萎缩后,这样的肉类供应早已不能满足需求。几种野草的偶然变异,人类开启了农业文明的序章,有了充沛的粮食供应,人们有能力,也已经着手试图将野生动物带入日常生活。生活在中亚的盘羊成为这场“驯化革命”中最先成功的物种之一。
时至今日,它的驯化后代——绵羊,依旧在我们每个人的餐桌和衣柜里不断展现价值。但正如贾雷德·戴蒙德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中所回顾的,驯化和养殖家畜对人类社会的重塑是全方面的,它不仅带来了便利,也带来了病菌。今天的人类疾病中,至少65%可以找到人畜共患病的源头,只不过在付出了许多代价之后,我们的免疫系统已经可以从容面对许多人畜共患病的威胁。
而对于那些从未亲历这场漫长对抗的美洲原住民来说,来自家畜的病菌依然如同凶悍的死神。在大航海时代的美洲征服故事里,到处都是古老土著文明被征服者所携带的病菌(而非仅仅是钢铁和枪炮)击溃的故事。如果新大陆的人类在人畜共患病的肆虐下节节败退,那么和绵羊“同出一门”的大角羊,是否同样面临这些突然闯入的疾病的威胁?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实际上,在人类到达美洲后的一万多年里,许多本土生物无法适应这一高效捕猎者的存在而相继陨灭。大角羊尽管在原住民神话中扮演着特殊的角色,也同样面临被捕猎的威胁,但它们在19世纪初竟还保有近200万头的规模。这离不开它们对环境的强大适应力,和旺盛的生命力。而1870-1950年间,大角羊的种群却开始了崩塌式的衰减。
这很大程度上和它们栖息地附近的畜牧业发展有关:欧洲殖民者带来了绵羊,也带来了许多在畜群潜伏的病原体,其中尤以绵羊肺炎支原体(Mycoplasma ovipneumoniae)最为致命。多年统计发现,一些地区的大角羊群会因为一次疫情损失九成以上的成员。随着美国西部畜牧业的发展,这样的疫情还在不断增加。
大航海时代后的生物(当然也包括我们人类)大迁徙,其实也是生物扩散的一种,但和白令陆桥上千万年来上演的故事相比,它们又有本质上的不同。自然驱动的生物扩散事件已经证明,大角羊并非一个孱弱的物种,然而在面临更猛烈的人为扩散事件时,连它们也难以应对。这则故事或许可以让我们警醒,警醒人类自身的活动已经可以对世界产生如此深远的波动,也警醒我们应当在今后的岁月中更加慎重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