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南非医疗系统宣布:一种新的新冠病毒变种,正在迅速扩散,比之前的德尔塔还要来势凶猛。世界卫生组织迅速反应,将其纳入密切关注的范围,并命名为“奥密克戎”(omicron)。奥密克戎的出现,给进入冬季的北半球抗疫形势,提出了严峻挑战,许多国家开始限制边境流动,重新发布各类限制措施。迄今为止,对奥密克戎的了解还非常有限,其是否真正源于南非,也亟待进一步的病毒溯源。
但可以肯定的是:在疫苗覆盖率不够的情况下,病毒会大范围传播,不断产生变异的可能性也非常大。而且,非洲有大量得不到治疗的艾滋患者,他们免疫力低下,病毒能在体内存活、复制并变异更长时间,因此,出现危险新变种的可能性也会增加。
现有的疫苗,保护力不足以彻底消灭新冠病毒,但大规模接种能有效降低感染规模。即使出现突破性感染,疫苗也能降低病毒在体内存活的时长,阻止变异进一步发生。
不过,当前的世界,疫苗差距和贫富差距一样触目惊心。在英国,每100人的接种剂数是168剂,完成接种的人超过了70%;全球平均为每100人100剂左右,不到一半的人完成了接种;而在南非,100人中仅有42剂接种,完成接种的不到25%。那么,非洲疫苗接种率低,单纯是因为全球疫苗分配严重不均吗?其实不尽然。不是没有疫苗,而是疫苗打不出去。
实际上,在疫苗正式面世之前,世界卫生组织就牵头了一个,致力于疫苗分配的国际合作项目COVAX。各个大国向COVAX提供资金,让其订购疫苗,或者直接捐赠疫苗,并通过COVAX分配到中低收入国家,至今为止已经有超过6亿剂新冠疫苗被分配到了多达144个国家和地区。中国也参与了这项国际合作,捐赠了1亿美元,并承诺在2021年提供20亿剂得到了WHO紧急授权的疫苗:科兴和国药。
据南非基层的前线人员反映,虽然2021年初、年中时,疫苗极其短缺,但8月份之后,短缺已经得到了巨大缓解。而现在,仓库里有一些疫苗甚至都快过期了。11月中旬,南非卫生部门取消了一整个批次的疫苗输送,因为仓库里的疫苗已经太多了。那么,南非疫苗打不出去,是因为其医疗系统混乱吗?其实,南非的医疗系统,并没有许多人想象的那么糟糕。
实际上,南非的公共卫生、医疗监测系统都非常完善,能够监测到奥密克戎,并在短短几周之内快速反应,并非每个国家都能及时做到。疫苗打不出去,还有更加复杂的原因。
现实世界中的疫苗困境。第一个问题,就是基础设施。这里基础设施,指的并不仅是医院、诊所,还有疫苗生产、运输和分配的整个后勤链条。目前西方国家通过COVAX大量捐赠的mRNA疫苗——辉瑞,要求零下70度的超低温冷链运输以及仓库存储。
而其他疫苗,也多多少少要求一定的低温保存条件。现在南半球是夏季,这对运输和存储提出了更多的要求。另外,最近全球都出现了各种程度上的供应链问题。整个非洲的医疗设备,非常依赖进口,因此受供应链影响严重。
全球疫苗免疫联盟(GAVI, Global Alliance for Vaccines and Immunization)描述,运送至南非的疫苗,很多时候是“临时的”,“通知时间很短、保质期也很短”,这对疫苗的运输和接种带来了严峻的挑战。
另一个问题,是接种疫苗的地点。在非洲,很多人接种疫苗十分不方便,尤其是在农村、偏远地区,诊所和医务人员奇缺。
而且,在南非约翰内斯堡、索韦托这样的贫民窟,“打疫苗”甚至“防疫”,并不是大部分民众生活中的重要问题。许多人还在温饱线上挣扎,受各种各样的疾痛(包括但不限于艾滋、疟疾等)困扰,这一部分人口年龄相对偏小,新冠对他们而言也并非致命。相比之下,牺牲时间去接种新冠疫苗,并非一项极其紧急的事项。即使在南非约翰内斯堡这样的大城市,也有很多地方,人们需要步行一两个小时才能到最近的诊所接种。
新冠疫苗大多为两针(原来只用打一针的强生的疫苗,最近美国的CDC也推荐接种两针以提升保护力),这一来一去就是数个小时的时间浪费在路上,对民众接种的积极性是一个严重的打击。
而即使有了足够的资源,包括南非在内的许多非洲国家,还面临着一个严峻挑战——社会对疫苗的态度问题。
和美国等一些国家充斥着阴谋论的“反疫苗”(anti-vaxx)等运动不同,存在于南非民众中的更多是对疫苗的“犹豫”(vaccine hesitancy),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对疫苗存在疑惑、不信任。而且,疫苗犹豫不仅存在于一般民众中,也存在于上层精英中。在南非,社会地位比较高的白人,表现出了更多对疫苗接种的迟疑。这种疑惑和不信任,很大程度上,来源于长期以来对于政府的不信任。
政府的执政能力和公信力的低下,严重影响了疫苗的推广和普及。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非洲长期被流行疾病困扰,但西方医药集团的逐利甚至是剥削行为(例如在非洲进行违背伦理的医药实验等),造成了民众与医疗系统的隔阂,是难以忽视的历史遗留问题。很多南非民众对疫苗存在疑惑和不信任,严重影响了疫苗接种。
更下沉的国际合作。非洲并非一片偏远、贫瘠的大陆。
诸如南非约翰内斯堡、尼日利亚拉各斯、肯尼亚内罗毕这样的区域性、人口密集的大城市,存在相当多疫苗无法覆盖的人口,以及病毒大规模扩散、变异的隐患。提高疫苗接种率,至关重要。那么,非洲大陆上疫苗的分配、可及性,以及疫苗犹豫问题,如何解决?我们需要更加深入的国际合作,以及更贴近本地的方案。在疫苗分配问题上,其实当下COVAX的分配机制,已经考虑得比较充分了。
除了提供疫苗,COVAX还考虑到了与各个国家对接的程序,包括其配套的财政系统AMC(Advance Market Commitment)等,而且与“获取抗击新冠肺炎工具加速计划(ACT-A)”合作,还提供病毒检测和治疗。但是,如何帮助各个国家,走完疫苗的“最后一公里”,还需要更加深度的国际合作。
必要时,国际组织必须和更基层的政府合作,在偏远或者社会经济条件较差、医疗条件落后的社区,建立更多方便的接种点。
其实,在印度的天花消灭运动中,就有很好的国际合作经验。
1970年代,正值冷战,国际政治局势紧张,不少既懂本地文化、又具备科学知识的流行病学家,牵头并参与了WHO在印度的天花消灭运动,其中特别著名的有美国的流行病学家劳伦斯·布里安特(Lawrence Brilliant)和瑞士-法国流行病学家尼可·葛拉塞(Nicole Grasset)。两人对印度的本土文化十分了解,因此得以和各个村落,建立非常密切的联系。
哪里出现了天花疫情,大概什么规模,都可以通过本土网络及时传递。而专家则会领导几个本地的行动小组,以疫情为中心,快速展开周边的接种活动,对于本地爆发的反应速度非常及时。美国CDC前主任威廉·福格(William Foege),将这种小规模、迅速反应的本土策略,比作“灭火”。
低科技,大用处。
而解决欠发达地区疫苗的可及性问题,一些在地的“低科技”,或者经过改良、易用性高、维护成本低的科技产品,非常重要。比如,在消灭天花的过程中,一种低成本、大规模接种的疫苗装置(一种能简单操作的钢针)起到了很大作用,经过简单培训的本地医护人员就可以操作。新冠疫苗如果能有类似的装置改良,那么对非洲一些医疗资源缺乏、特别是医护人员奇缺的地区,会有很大帮助。
另外,疫苗的运输和分配,也可以用低成本、可量产的便携装置解决。2017年,一种能够保持零下五度20天的冰桶MetaFridge问世并量产,可以背在背上,或者放在摩托车上运送至交通不便的地区,在民主刚果等地区运输小儿麻痹疫苗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疫苗不需要极低温的冷链运输。在这一点上,腺病毒疫苗(阿斯利康等)和灭毒疫苗(国药、科兴),比起mRNA疫苗而言,就有了巨大的优势。
改变疫苗犹豫,需要信任。当然,最难处理的问题还是——疫苗犹豫。这需要本地政府和国际组织一起,长线规划、深耕本地,理解疫苗犹豫的成因。然而,这不单是医学和流行病学就可以解决,很多时候要靠社会学、社会心理学、行为经济学等等学科的配合。目前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对“疫苗犹豫”的社会科学研究,都局限于欧美发达国家,但非洲拥有非常独特的文化、政治、历史背景,他们的疫苗犹豫,跟西方人可能会截然不同。
这就需要对社会心理,进行进一步的剖析,得出更加符合本地的结论与解决方案。但无论如何,让公众对疫苗产生信任,更直接的是——让他们看到实效,比如,有成功的大型接种经验。
巴西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即使巴西现任总统在政治上保守、在疫苗问题上态度暧昧,巴西政府也算不上强力、清廉,但民众对于卫生系统和疫苗的信任,十分根深蒂固。这来源于巴西近几十年,数次大型疫苗接种的运动。
最近的一次是,2018年消灭黄热病疫苗接种,成功覆盖了数百万“高危”人口,扑灭了黄热病疫情。另外,中国和巴西本地Butantan Biomedical Institute合作,在本地的疫苗推广、实验很见成效,与本地的卫生系统充分合作,在一个村子达到了95%的接种率,死亡率下降了95%、病例下降了80%。民众的配合,加上本地医疗系统的努力,让民众进一步看到了疫苗的益处。
日积月累,全民对于疫苗的信任也会逐渐提高。
新冠奥密克戎变种的阴影,再次让我们认识到,让全世界人民都打上疫苗,对每个国家的抗疫都十分重要。而想要让全世界打上疫苗,光生产出那么多疫苗是远远不够的。从分配,到施行,再到建立对疫苗的信任,需要全社会的努力,也需要更广、更深入的国际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