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三个月,我就在动物园工作满十年了。刚去那会我是园里唯一的研究生,领导喜欢找我写东西,把我调去了营销组。那几年微博很热门,我就开通了一个动物园的官方微博,上传一些园里拍的照片,配上网上找的文字,就发出去。然后就看到很多网友在骂,说“残忍的动物监狱”、“动物园应该被取缔”,他们认为动物园是牺牲动物来谋取利益的地方。那时我们这里确实不行,整个园子光秃秃的,动物们看上去也没一点精神。
负责微博之前,我每天就是给20多只北山羊、岩羊、蛮羊和普氏原羚喂食、喂水,打扫场地卫生,剩下的时间就躲在值班室里用电脑看剧,早上八点半上班,下午六点下班。游客们自己给动物喂食,我也不太在意,除非太过分才会出去阻止。我感觉这个工作就是这样。
那时候最怕两件事,一是领导查岗,二是「土匪」发飙。「土匪」是几只北山羊的老大,一只十几岁的雄性北山羊,块头比别的大一半,一对角一米多长,攻击性特别强。据说好多饲养员都被它顶过,被追得爬到围网上,或者爬到树上,还有个倒霉的小姑娘被它顶翻到树坑里。
被网友骂了之后,“动物园存在的意义”成了我最想知道的东西。我每天下班回家吃完饭,就一直刷微博,刷到晚上12点。刚开始我还会跟网友争论,认为动物园是满足人民的需求。有天,我在动物园碰到一只老年棕熊,它一直对着墙角重复地原地跳跃,我以为它在跳舞,觉得特好玩,拍了视频,还有电视台也报道了。我在微博上转了这个报道,结果被网友骂得非常彻底,有网友说,这是刻板行为,这只熊“疯”了。
我去问了饲养员,才知道之前这只熊在只有十几平米的笼子里待了很多年,因为能活动的区域特别少,每天就走到没办法前进的角落继续走,现在搬到宽敞的山坡,还是会习惯去找角落。我又发现其它动物也有这样的刻板行为,比如猴子的乞食行为,雪豹不停地走来走去,都属于精神状况不佳。之前我在豹馆、百鸟园、猴山都轮过岗,从来没注意过这些,还养了一个星期的雪豹,出来之后碰到游客问我哪一只是雪豹,我也认不出来。
那时,我们动物园的动物福利确实差。动物关在笼子里,里面空荡荡的,有脱毛的、受伤的,精神状态也不好,连兽医院都没有。草食区之前是散养的,人在路上走,鸵鸟、马鹿也在路上走。我上大学的时候去过,那会觉得还挺新奇,可以直接接触动物,工作以后才发现这种方式太扯了。听老员工说是因为之前有游客带着孩子玩,非要让孩子骑在一头马鹿上合影,马鹿惹急了,抬起腿把孩子的胳膊踢断了。
动物园经历了打官司、赔偿,折腾了很长时间,最后把动物圈起来了。
我又想了一下我的工作,我纯粹把动物园当作一个景区来看待,感觉网友说的对——对我们来说,只要动物不死就没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创新,让大家看到动物就行,就是牺牲了动物。那会快到2013年春节,园里要举行新春游园会,是我们策划的第一个新春游园会。当时本来有一个环节,是让游客抱着小狮子合影,我就建议把这个环节取消,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同意了。
我是河北保定人,考大学来了青海,本科学的环境科学。大二学了一堂课叫做生物化学,那个书特别难、特别厚,但老师讲得特别好,就特别喜欢这门课,还考了满分。这个老师主要研究动物(比如老鼠)如何适应高原成长的环境,有个暑假我一直在他的实验室帮忙,就充满了好奇,很想跟他一块去寻找这个答案。我一直也喜欢动物,小时候我生活在农村,从来不睡午觉,每天中午跑到校外,观察各种昆虫。
后来我们学校开始招研究生,我就报了这个老师的项目。
研究生毕业没想好做什么,当时准备回老家。结果要走的那天,刚好看到西宁事业单位公开招聘,动物园在招人,就去报考了。大学的时候,我去过几次西宁动物园(西野前身)。一直记得一头黑熊,它在笼子里坐着,我跟它面对面隔着笼子互相看,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看了整整一下午,好像时间就消失了,我不知道跟它交流了什么,但感觉交流了很多。
被网友骂的那段时间,我觉得工作是有罪恶感的,也不知道怎么去改,当时就想辞职回老家。碰巧在微博上,我认识了北京动物园的设计师张恩权老师,他解答了很多我对动物园的疑问。还寄给我一本叫《动物园设计》的书,书里提到动物园的宗旨是综合保护和保护教育,这等于是我对行业的启蒙认知,真正第一次明确了动物园是干什么的。看完之后觉得一定要让更多人知道,还复刻了10套他的光盘送给了动物园的人,大家都是挺懵的。
那个时候,我还看到一些国外动物园的视频,圈舍一点都没有铁笼子的感觉,猩猩一家生活在小河边的树林里,成群的火烈鸟站在一片湿地中。我知道了动物园可以不是这个烂样子,就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正好领导让我去报考一个副科级岗位竞聘,我想着试一试,本来是考的人民公园副园长。但由于动物园正在建设智慧景区缺人,我就升成了动物园的副园长。
既然留下来了,就得做出点样子。当时和很多动物方面的老师交流,发现在好坏两种动物园之间是有一道桥梁的,那就是动物福利,就是动物过得是不是健康快乐。动物福利中最简单、最容易出成效的就是「丰容」——一种通过改变饲养环境和方法,提升动物福利的手段,我就要去做这个事。
那是2013年冬天,我分管营销部,并不管动物管理部,只能隔三差五说一说,“可以做一下「丰容」”。灵长馆是最先做起来的,有很多年轻的大学生,思维活跃,而且他们组长以前也参加过培训,就增加了攀爬设施、还修了一个小水池。其他馆就有同事觉得,大家拿到的钱都是一样,都很少,干嘛非要去多做一些可以不做的事情?也会觉得灵长馆做了,他们不做,显得他们不干活,最后灵长馆的热情也低沉下来。
2015年接手动物管理部之后,我开始全力推「丰容」,只要饲养员有好的想法,就可以提交一份项目申请,但是不到一个月,大家就消沉下去了。有天下午天气不好,我没什么事,就想找豹馆的饲养员谈谈心,甚至准备训斥他们懈怠工作了。天特别冷,我裹着大衣,走了几分钟就感觉冻得不行。到值班室看没人,打电话问都跑哪去了,结果他们说电网坏了,在修电网。
我就走过去看,真的,外面特冷,他们五六个人,20多岁的男孩、女孩都裹着那种厚厚的大衣,有人拿工具,有人打下手,都在修电网。我就突然想起来之前有人说过的话,“拿多少钱办多少事。”绝大多数员工是没有编制的,工资就1500~1700元左右,这么冷的天,拿着这么少工资,还得干修电网这种跟动物饲养没什么直接关系的活。后来我给自己写了一句话——对于管理者,脱离职工福利去谈动物福利就是耍流氓。
那时,我们动管部四十多个员工,有编制的不到10个。我决定起草一个新的《聘用职工薪酬管理办法》,把所有人的工资上涨500元,还设立了6个核心岗位。核心饲养员的工资差不多再高500元,员工可以通过考试竞聘上岗,考题里有很多「丰容」的知识。这让大家非常积极,最多的时候一个月收到了42份「丰容」项目申请。
饲养员开始挖石头给岩羊堆小假山;给环尾狐猴挂起铁链、轮胎和树枝,让它们可以跳来跳去;给石鸡编织了草巢,防寒防暑防风防雨。
但半年之后又开始懈怠了。那时核心岗位竞聘已经过去半年,有一些人觉得自己也当不了核心饲养员,就开始放弃,而且也没有新的想法了。
饲养员里有一个负责水禽湖的,他非常内向,不喜欢跟人交流,但「丰容」做得特别好,每年年终考核都是第一名——后来我开始搞月度考核,「丰容」在考核里占比相当大,考核结果决定饲养员的工资,就用这种方式推着他们往前走。这饲养员就用枯草和废弃的鸟笼编鸟巢,还用水缸给雁鸭做窝,又加上细沙、干草。往年水禽湖每年雁鸭类繁殖最多也不过35只,2016年达到了104只。
他还找了一些没能成功孵化出来的蛋,做成标本,给游客科普讲解,哪个蛋是哪种水鸟的,不同的孵化过程等等。
要做「丰容」就得去观察动物,我要求饲养员每天至少记录5~6次动物的行为,等于是用制度和金钱,去激励他们和动物之间互动。只有饲养员充分了解动物,对它有感情之后,才可能传递给游客。除了提高动物福利,我也希望越来越多的人关心雪豹、兔狲,不仅仅是关心大熊猫、金丝猴,眼光还能往青藏高原这边看一看。
2017年,我试着给一只刚满一岁的雪豹在网上发起征名投票,以它的口吻写了部小说《公主日记》,想让大家知道动物是有名字、有性格、有故事的。发出去反馈挺好,最后定的「傲雪」。同一年,救助雪豹「凌霜」也在网上做了直播,结果被网友骂惨了。我们动物园也兼任野生动物救护繁育的工作,「凌霜」是从野外找到的,我第一次见「凌霜」,它就躺在车子后备箱,后肢瘫痪,体质异常瘦弱。
我们想给它检查神经是否损伤,就要做核磁共振,但全西宁的宠物医院,没有一家有核磁共振仪,治人的医院好几家也都婉拒,还好交通医院同意了。
之后「凌霜」就被带回动物园,给它采血取样,制定治疗方案。「凌霜」也慢慢恢复了,但由于身体过于瘦小、无法通过野外放归测试,并不适合放归野外。结果整个过程直播出去,在网上引起争议,有一位网友还不断向省市相关部门投诉,认为我们故意不把「凌霜」放归野外。
我承受了挺大委屈,当时雪豹的知名度不够,我原本希望通过直播让更多人知道、关心雪豹,结果惹了麻烦,还要一次一次写材料、和领导解释。为了不影响正常工作,单位对一些工作进行了调整,我不再分管野生动物救护,而野生动物救护信息的发布也开始采用授权制,无法再自主发布相关信息。
那段时间我挺难受。但同事们很支持我,也有网友给我寄了英雄牌的钢笔,还有一面雪豹卫士的锦旗,我一直把它们放在办公室。我和家里关系也好了不少,空闲的时间多了,常去女儿的幼儿园参加活动。有次,我和女儿编排了一个话剧——最开始的时候,在地球上人类和动物一直做朋友,我女儿和扮演各类动物的小朋友牵手转圈圈,后来空气变差、植物减少,动物们一个个没了,只剩我女儿代表的人类,看戏的小孩子哭成一片。
两年后,单位领导有了调整,经营理念也有所调整,我重新分管动物饲养管理和救护工作,又开始负责直播。我也看到过一些动物园,直播饲养员和动物的亲密接触、动物表演之类,但我们是正经动物园,有底线的。我们只记录动物的日常生活,展示动物的行为。所有和动物的非必要接触都应该回避,把动物当道具、逗弄动物都属于非必要接触。
去年4月份,在西宁这边就是冬天的最后一个月,因为温度特别低,没有办法给猴子洗药浴,导致猴子的皮肤病比较厉害,掉毛比较厉害。本身猴子就比较瘦,毛掉没了看起来特别瘦,就有人在抖音上说我们虐待动物。
本来我是在评论区解释了一下猴子的问题,回复了200多条评论,以为解释一下就可以,但我发现大家不信,就想着做直播吧,在猴山里说了2个多小时——先解释猴子为什么这么瘦,整个猴群社会分强势个体和弱势个体,给他们看强势个体,体重啊、身体状况就好一些,还有一些边缘个体,被欺压特别惨,除了皮肤病,到处都是伤口。
去年我们做了蛮多次直播。有网友就说狼区的狼三条腿、浣熊太瘦、鸵鸟脱毛、鹦鹉馆环境差等等,还有评价“这是我见过最垃圾的动物园”。我们就去猛兽区看老虎,证明我们的动物并不瘦,有一些都偏胖了,然后去狼区看狼,解释三条腿的狼是因为打架拉扯坏了,也去看浣熊,有人说他们外形太瘦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的浣熊永远都是特别肥的,一整个冬天它们都不露面,就吃了睡睡了吃。
网上都说我们是“最穷动物园”,确实条件不太好。
地方政府财政能力有限,只为动物园提供必要的公用经费、在编职工工资、每年160万元的饲料费,以及不固定的专项费用,其他由动物园营收负责。动物园一张门票的价格是30元,每年游客50万人次左右,一年的总收入在1500万左右,难以负担一年至少2000万的支出。当时还有领导说我们动物园支出太多,我说我们现在仅仅只是能活下来。
整个动物园都是湿陷性黄土,一下雨,地基就容易下陷移动,房屋年年变形,值班室都已经成危房拆掉了,有的墙体开裂有安全隐患,有的结构变形门都打不开。
当年的场馆设计也存在很多缺陷,我们也一直在维修、改造。比如换了百鸟苑的罩网,当时已经多处破损,有塌掉的风险,还有草食区围栏,之前都是破网子拼凑的围栏,不安全,自己筹钱重新布设了草食区水路和参观通道。雪豹是我们的镇园之宝,但由于笼舍原因,它们一直以来过得并不太好,活动场地不足20平米。去年,我们找一个公司谈了建雪豹馆的项目,当地政府也计划拨款要打造一个全球最好的雪豹馆,占地19000平方米。
虽然穷,我们还是想要把事情做好,十年过去了,有些问题依然存在,但我也找到了答案。我开了一个微信公众号,记录动物园的事,就叫“原罪与救赎”——“原罪”是指动物园圈养动物,“救赎”指的是提高动物福利、做保护教育去救赎动物,通过动物救护、种群复建等等救赎野生动物,做好动物保护也就是救赎人类自己。看到南京红山动物园火了,很开心,因为有人和我做着一样的事。
但他们无论是场馆建设还是人才专业性,都远胜我们,没有办法完全照搬红山的模式,不过依然有很多理念可以学习。
之前有网友写帖子说我们动物园很穷,以为会被骂,结果下面评论在夸我们动物养得好。我们还是挺有追求,也挺希望得到认可,但确实硬件制约太大,「丰容」设施没法搞得高大上。但「丰容」这件事情,和资金也没太大关系,你可以花50块钱去买一个玩具,我可以用50分钟自己动手做一个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