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刷视频,越刷越上头
沉迷社交媒体是病吗?
如果要问当代青年人最喜爱的消遣是什么,估计很多人会说:躺在床上刷视频。近几年,短视频异军突起,市场占有率节节攀升。这背后是怎样的心理学和神经学机制在控制着我们的行为呢?
不同于传统的大众媒体,社交媒体平台依托互联网,用户可自行创作内容进行传播,包括文本、图像、音乐和视频,并与其他用户或交流见解、或交换内容,不受时空限制。21世纪,社交媒体俨然成为全球年轻人的主流互动方式。
美国皮尤研究中心发表的《2021年美国社交媒体》报告指出,尽管公众对社交媒体整体持否定态度,但仍有72%的美国人使用过社交媒体,在过去五年内这个比例相当稳定。其中,30岁以下的年轻人尤其热衷于Instagram、Snapchat和Tiktok这些以图片、视频为主的“短平快”平台,而在18-24岁的人群中,TikTok用户比例高达55%。
在我国,最新的《中国互联网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0年12月,我国网民总体规模为9.89亿人,过去五年数量稳定增长。其中,网络视频用户规模达9.27亿,占全体网民的93.7%。短视频用户规模为8.73亿,占网民总数的88.3%。短视频APP的人均单日使用时长为125分钟,比长视频高出27分钟,且差距呈增长趋势;53.5%的短视频用户每天都会看短视频节目。
统计数据明显告诉我们,视频类社交媒体,尤其是短视频,已成为继脸书、微信之后的社交新站点。主流的短视频平台,如抖音、快手,综合“社交+传播”为一体,通过视频下方的点赞、评论在应用平台内进行互动,而且各个社交媒体之间的互联能够让用户将平台内的视频内容即时分享出去,实现更大范围的传播。
此外,短视频内容往往表现出独特的个人风格,既吸引观众产生自我代入的亲切感,又满足了当前年轻人追求自我表达的社交体验,进一步加速传播效果。
时不时风靡网络的“爆款”短视频,揭示出视频类社交媒体深入人心的程度。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想要了解我们为什么容易沉迷视频,首先需要深入大脑,我们看视频的时候,大脑在干什么呢?
人类大脑是非常复杂的器官,结构精密,各脑区彼此相连又相互作用,科学家们一直致力于解开大脑结构及具体功能。近几十年来,功能磁共振成像(fMRI)技术帮助科学家逐渐深入其中,将大脑活动情况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来。
早在2010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神经科学研究所的Uri Hasson教授团队在《认知科学趋势》上发表了一篇综述文章,指出一个重要的基础现象:观看视频时,不同个体间大脑受影像刺激而出现同步神经活动的脑区几乎高度一致,主要包括大脑视觉和听觉皮层、颞叶和顶叶的多感官和语言区域、前扣带皮层等众多脑区。
这些脑区与感官信息、注意力、情绪等方面相关,表明观看视频能调动起人脑大范围的复杂高级认知功能,且不同个体间激活的脑区分布差异极小。
不仅如此,脑区的同步神经活动活动数据还能反映甚至预测观众对视频的喜好,这一设定看似科幻,却有科学研究支持。美国斯坦福大学心理系Brian Knutson教授团队就揭示了大脑这一“秘密活动机制”。
2018年,他们在《心理科学近期趋势》上发表文章,认为大脑释放多巴胺的脑区活性变化可能在个体做出选择时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综合多项先前研究,Knutson等人讨论了一条基于伏隔核和内侧前额叶皮层活性相关神经回路而建立的“情感-整合-动机(Affect-Integration-Motivation)框架”,以驱动选择行为。
随后,Knutson团队展开实验,并于2020年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发表论文。研究人员让受试者边看视频边接受fMRI扫描,结果发现,人们是否愿意浪费时间看喜爱的视频,确实由大脑(主要是奖赏系统)说了算。扫描结果显示,在视频开始的最初四秒,大脑就已做出决定:伏隔核和内侧前额叶皮层的神经活动增强,而与处理负面情绪、风险决策相关的前岛叶的神经活动则有所减弱。
这样的状态不仅让受试者更频繁、更持久地观看喜爱的视频,而且还可以反过来预测受试者喜爱的视频类型。
最近,中国浙江大学的一项研究关注了近年来火爆的短视频,其结果发表在《神经影像》上。团队邀请受试者观看推荐给新用户的普通推荐视频和适用于老用户的个性化推荐视频,发现在观看个性化推荐视频时,大脑默认模式网络的一些组成部分更加活跃,具体包括双侧颞上回和颞中回,颞极,腹侧后扣带回皮层、内侧前额叶皮层和角回。
此外,与奖赏系统相关的中脑腹侧被盖区和其他一些离散脑区如外侧前额叶,前丘脑和小脑,也都表现出更高的激活状态。而且DMN区域与视觉和听觉通路的偶联也得到了增强,通过上调注意力和更高级别的感知可能让人更加沉迷视频。
多巴胺,太多的多巴胺。
斯坦福大学团队和浙江大学团队的脑成像研究都涉及到与大脑奖赏系统相关的脑区(比如合成多巴胺的中脑腹侧被盖区,释放多巴胺的前额叶、伏隔核等),从神经学角度暗示了多巴胺与沉迷视频观看之间的关系。多巴胺是个好东西。当我们做一些充满乐趣的事情时,我们的行为触发大脑神经元释放多巴胺,让我们更加开心。
多巴胺主要由中脑腹侧被盖区和黑质致密部的神经元分泌,而且这些神经元的轴突延伸到其他脑区,包括伏隔核、背侧纹状体和前额叶皮层。其中,黑质的神经元主要编码目的导向性的行为选择、和习惯的形成等,另外还编码信息显著性,让一些信息更容易从其他噪音信息中脱颖而出,同时腹侧被盖区的神经元对奖赏价值高低进行编码。这个过程允许大脑着重处理视频提供的感官信息,加强视频的奖赏价值。
如今主打视频的社交媒体平台借助视频内容以及精心设计的操作原理,利用到了“行为强化”,尤其是“间歇性强化”,对随机奖赏的强烈期盼让人不停刷视频,刺激更多的多巴胺分泌。100多年前美国行为主义流派心理学家爱德华·李·桑代克提出的学习理论中有一条效果律,明确指出,建立刺激-反应联结的过程受反应结果影响。如果反应得到的结果是奖赏(正强化),联结力量会增强,而若结果是惩罚(负强化),联结力量则会减弱。
因此,导致正强化的趋利行为会比导致负强化的行为更容易被主题重复,与此同时,行为本身在重复过程中也不断重塑,从而更直接、更可靠地实现正强化。新行为主义心理学家斯金纳以及后来理论家将此理论发展成“强化学说”。斯金纳将强化类型进一步分为连续性强化和间歇性强化。
2018年,发表在《科学》杂志上的论文首次从神经元活动模式证明了桑代克的效果律:强化依赖大脑腹侧被盖区的多巴胺能活动,动物会更频繁地重复导致正强化的行为,触发大脑内相应的神经活动模式,分泌更多巴胺,享受愉悦体验。
刷视频也是同样的道理。在视频APP中,五花八门的新视频垂直滚动出现,你的手指上下滑动,不知道下一个视频是喜欢还是无感,所利用的就是间歇性强化。而当看完喜欢的视频之后,如果不继续上下刷,视频会自动重复,让你反复观看,达到连续强化目的。如此反复强化,刷视频、看视频→刺激脑区神经活跃分泌快乐的多巴胺→继续刷、继续看,一条完美的奖赏循环就此达成。
“失联”的自控力。
我们常听到有人说自己就是“控制不住刷视频的手”。早在2012年,发表在《心理科学》期刊上的论文已研究了自控力(Self-control)和社交媒体之间的关系。自控力是抵抗个体欲望的一道重要防线,尤其面对各种诱惑冲突时。
研究人员分析了205名成年人提交的7827份关于自身欲望和冲突的报告,评估了与内心欲望斗争之后自控力的失败率,结果发现,失败率最高的情况是抑制社交媒体使用的欲望,42%的人的自控力在社交媒体面前败下阵来。
在大脑神经活动方面,研究人员从大脑默认模式网络(DMN)的角度揭示了自控力的“失联”情况。
DMN是大脑组织和功能研究领域比较新的概念,发展至今,学界认为该网络主要发挥两大功能:一方面支持内部心理活体,另一方面监视外部环境,两方面协调统一。一项最新研究使用图论方法解析了DMN定义的脑区间结构网络。
根据成像结果,虽然个性化推送的视频上调了先前提到的DMN子区域神经活性,但同时,DMN的其他组成部分,包括腹内侧前额叶皮层,背侧前扣带皮层,尾状核和部分丘脑的活跃程度却减弱了,说明这些区域涉及的控制力功能被抑制了。一般来说,DMN子区域的抑制能够让大脑调节某些内部活动,优化面向外部的认知功能。
此外,还有三个DMN节点与前扣带皮层、楔前叶(涉及认知控制和自觉意识)之间的偶联也减少了,可能进一步削弱自制力,甚至可能出现失控使用的情况。也就是说,刷短视频不停可能不是你天生自制力差,而是在观看过程中,平台推荐系统悄悄屏蔽了大脑中的自制力功能,让你“沉浸”于视频而不自知。
沉迷=成瘾吗?沉迷各种社交媒体,包括短视频,是否会上升为成瘾行为而难以戒除?
今年7月发表在《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nvironmental Research and Public Health》期刊上的一篇论文就这一问题展开了一场小范围问卷调查(n=20)。结果指出,接受调查的受试者(平均年龄为21.70岁)表示自己上网看视频的主要目的是社交互动、学习新知识以及放松消遣。
但是,某些特定内容的视频,例如带有色情内容、吃播、网剧等的确会让他们产生上瘾的感觉。此外,受试者专门提到,短视频上下刷的功能尤其让人上瘾,但事后又会感到浪费了时间。不过,受试者反馈的类似上瘾的依赖情况并不证明他们确认有成瘾行为或产生了障碍症状,因为这需要严格的精神疾病临床诊断。
让我们以过去十几年人们热议的“游戏成瘾”为例:目前,权威的《精神障碍与统计手册》第五版(DSM-5)和世界卫生组织的第十一版《国际疾病分类》(ICD-11)都纳入了“游戏障碍”条目。DSM-5认为,网络游戏障碍确实有显著的公共卫生重要性,但要将其列为正式诊断项目,还需要更加充足的临床证据。
另一方面,2019年世界卫生组织大会审议通过ICD-11之后,正式将“游戏障碍”作为新增疾病,列入“成瘾行为所致障碍”疾病单元中。并提出了“游戏障碍”的核心特征:1. 持续或反复的游戏行为模式,具体表现为失控性游戏行为,游戏行为成为生活优先事项,即使造成负面后果仍无法停止。2. 游戏行为模式可以是持续性或发作性的,并持续12个月以上,但如果症状足够严重且满足其它诊断要点,持续时间可短于12个月。
3. 游戏行为模式导致明显的个人、家庭、人际关系、学业、职业或其它重要功能领域损伤。由此可见,到目前为止,像短视频这样的社交媒体容易让人“上头”有一定的心理和生理基础,但至于会不会发展成“成瘾行为”(即导致精神障碍症的成瘾行为),仍存争议。判定“成瘾”,除了要符合严格的疾病诊断标准之外,还需要更多的科学研究支持。目前,短视频相关的研究在神经科学领域内还是一个比较小众的话题。
不过,随着此类产品所占市场份额不断快速增长,相关的研究也在增加。在PubMed以“tiktok”为关键词搜索,从2019年仅有1篇,到2021年已有61篇相关文献,总共73篇文献中,涉及成瘾或者类似成瘾相关的研究只有一篇。另外,皮尤研究中心2018年的《美国社交媒体使用》报告提到,59%的用户表示暂停使用社交媒体对他们来说并不困难,甚至其中29%的人提出完全放弃社交媒体也不困难。
在我国,根据《中国青少年健康教育核心信息及释义(2018版)》,网络成瘾指在无成瘾物质作用下对互联网使用冲动的失控行为,表现为过度使用互联网后导致明显的学业、职业和社会功能损伤。其中,持续时间是诊断网络成瘾障碍的重要标准,一般情况下,相关行为需至少持续12个月才能确诊。
沉迷社交媒体真的百害而无一利吗?
鉴于目前尚不知沉迷视频是否会持久不可逆地伤害我们的大脑,我们可以参考一些其他社交媒体成瘾倾向相关神经学研究,推测视频沉迷可能造成的影响。先前不少研究表明,互联网成瘾患者,主要是对网络游戏成瘾的青少年,他们的前额叶脑区内的灰质体积缩小,同样地,左前扣带回皮层和左后扣带回皮层、还有岛叶、眶额皮层等结构变化可能导致网瘾青少年的认知控制损伤。
另外,《科学报告》期刊2018年发表了一篇关于微信成瘾倾向与大脑结构变化的文章,指出微信成瘾倾向与膝下前扣带皮层内的灰质缩小相关,这是成瘾行为背后神经网络的关键监测和调节区域。此外,较高频率的微信支付使用也与伏隔核内灰质的体积呈负相关。这一情况也暗示,过度使用网络有可能损害大脑健康。
其实,我们多多少少能感受到长时间刷视频之后带来的一些负面影响,包括情绪方面。
今年1月,《国际环境研究和公共卫生期刊》发表了一篇研究,对中国台湾地区1488名平均年龄28.3岁的成年人展开调查,结果表明难以停止地疯狂刷剧与抑郁、社交焦虑和孤独风险的增强呈正相关。不过,2019年发表在《精神护理观点》期刊上的研究通过随机对照实验发现,与持续使用社交媒体的人相比,完全禁用社交媒体的受试者报告自己对生活的满意度有所降低,负面情绪增加,同时孤独感也有所增强。
还有其他研究的受访者承认,视频观看过程中的社交互动会给他们带来愉快的满足感。由此可见,过犹不及,过度使用社交媒体或过度刷视频会带来一些害处,但彻底禁用也不代表会引起完全积极向上的改变。
面对社交媒体大环境的包围,也许最终需要我们科学合理地看视频,在体验线上社交乐趣的同时,也不忘及时放下手机,和自己的亲朋好友多多享受线下的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