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互联网的30年前,克莱德曼怎么成了中国顶流钢琴家
你或许对德彪西的《月光》并不熟悉,但你一定听过《星空》;你或许无缘欣赏《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但一定能随口哼出《梦中的婚礼》。在过去的三十五年岁月中,来自浪漫之都的钢琴王子——理查德·克莱德曼,成为了至少三代人的共同记忆。
即便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当年的克莱德曼完全符合“高质量人类”这个词。在物质、精神和信息三重匮乏的80/90年代,这位全球公认的“钢琴王子”,克服了语言文化的隔阂,让自己的音乐飘入千家万户,成为了无数中国人的音乐偶像。
这个故事,还要从他的童年说起。1957年,理查德·克莱德曼出生于巴黎郊区小镇罗曼威鲁,本名菲利浦·罗贝路易·帕杰斯。在身为钢琴教师的父亲的熏陶下,他除了爆表的萌值以外,还表现出了较强的音乐天赋。四岁时的小帕杰斯已经能够用玩具钢琴熟练弹奏《菲菲圆舞曲》的片段。
16岁时,以第一名成绩从法国国立音乐学院毕业的帕杰斯,进行了一次艰难的人生选择。面对生活的压力,他不得不将对肖邦的爱藏在心底,转而走上了一条更加“现实”的音乐之路。毕竟,想在古典音乐界拥有一席之地,除了信念,还需要财力和环境的支持,而这些都是出身普通的他所无法拥有的。
在通过宴会、酒吧演出赚取生活费的过程中,帕杰斯也引起了达芬唱片的两位合伙人——森纳维尔和杜桑的注意。这家刚刚成立不久的音乐公司,急需一位新锐演奏者来挑起大梁。而帕杰斯不论外形、技艺,还是最“重要”的工资要求,都完全符合他们的要求,仿佛一件上帝赐予的礼物。
森纳维尔(左)和杜桑(右)是“钢琴王子”形象的总设计师。两位“伯乐”不仅仅是音乐制作人,他们都有过电视台工作经验,谙熟传播学原理。这位青年才俊的一夜成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个营销奇迹。
比如,他们给帕杰斯起了更有国际范的艺名,也就是日后我们所熟悉的理查德·克莱德曼(Richard Claydeman)。他们聘请专业形体师和服装师,为其打造独一无二的人设。
在完成克莱德曼的成名曲——《水边的阿狄丽娜》完成后,这对导师并没有选择电台推广。他们信心满满地将其免费送给当时一部热剧充当插曲,连曲名都没有公布。结果一集刚刚播完不久,电视台的号码就被疯狂的观众打爆,全巴黎都要求能够再听到“昨晚电视上的音乐”。
觉得时机成熟的达芬公司,很快推出了同名专辑。浪漫唯美的曲风,克莱德曼让人过目不忘的迷人形象,让这张唱片一经推出就被抢购一空,不得不数次再版。《水边的阿狄丽娜》,在国内又被译作《给爱德琳的诗》,共包含16首原创钢琴曲。
在接下来的9年中,趁热打铁的达芬唱片为克莱德曼一口气制作了18张个人专辑,在38个国家的总销量破亿,创造了轻音乐史上至今也无法打破的记录。在这股热潮下,国营天津音像公司于1986年将“钢琴王子”正式引入国内。属于当时每一个中国人的音乐新世界,也就此开启。
中国听众最为熟悉的《命运》,实际上是一部精选集,收录有他最受欢迎的16首曲目。尽管克莱德曼近半个世纪所取得的艺术和商业成就,大部分都跟中国有关,但通过前面的介绍,我们不难发现,在被中国听众熟知前,他就已经彻底征服了高度成熟的欧美音乐市场。
克莱德曼的无比辉煌的中国时代,很大程度上是当时相对特殊的国情,将其赖以成功的演奏风格和商业模式无限放大的结果。由于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80年代初国内的音乐教育和人才培养出现了严重的断层,大众的音乐欣赏能力更是无限趋近于零。很多人唯一见过的“大型键盘乐器”,是音乐课上的脚风琴。
而当克莱德曼的卡带第一次被人按下播放键之后,过去晦涩难懂、深奥至极,甚至属于政治批判对象的钢琴曲,竟瞬间变成了明澈动人的一泓清水,缓慢的流入人们的心田,泛起无限涟漪……说得更简单粗暴一点——如果两元店门口的破喇叭里面传出了一些悦耳的声音,那一定是因为老板播放了克莱德曼的曲子。
就风格来看,克莱德曼大部分作品的长度均控制在四分钟左右。主题明确,情绪直接。音和规则没有复杂的变化,基本都是舒缓的四三拍圆舞曲结构。从整体形式上来说,所谓的“克莱德曼钢琴曲”,只是以钢琴为主角的轻音乐。他的演奏效果高度依赖弦乐,乃至电声乐器的伴奏,明显属于追求快速批量生产的工业化产品。
然而,即便是“哆来咪”都唱不全的听众,也能够感受到其中的情绪:《给母亲的信》,总让身在外地的人因为思想之情而湿润双眼;《童年的回忆》前奏响起,便让人看到了岁月的无情;《水边的阿狄丽娜》中琶音的清扬婉转,仿佛与恋人一道置身于爱的海洋;《秋日私语》,又让我们眼前浮现出与家人一起漫步枫林的幸福时光……
克莱德曼就是用自己并不“纯正”的钢琴曲,征服了包括中国人在内的广大听众。满屏的“洗剪吹”风格,也非常符合喜欢热闹的中国观众的口味。流行,是基于当下娱乐诉求、社会价值观、经济发展水平等因素之上的群体审美倾向。
如果说克莱德曼在西方世界的成名,是因为当时被舞曲风统治的欧美流行乐坛需要一股清新的空气。那么他在神州大地上所获得的认可,则是刚刚经历国门打开,如饥似渴般寻找精神食粮的父辈们的必然选择。《命运》在国内奏响的1986年,电唱机和收录机已经走进了城镇家庭,这部作品也几乎成为了家家户户必备的“装机软件”。
进入90年代之后,随着随身听、CD机的迅速普及,克莱德曼的音乐以更高的质量和更强的便携性得到了进一步的传播。1992年3月29日晚,在11亿人的翘首期盼下,克莱德曼终于来到了中国,举办了名为《东方情调》的个人演奏会,中央电视台一套节目随后录播了现场实况,其收视率超过了当年的春晚整整七个百分点。
演奏会的全部曲目在两个多小时中,克莱德曼接连演奏了25首作品。其中既有个人代表作品的原音重现,也有让人惊喜连连的中国流行与传统音乐改编。音乐会临近结束前,《太阳红》的经典旋律响彻首都体育馆上空,现场的气氛到达最高潮。
克莱德曼的首次来华,不仅让国内承办方第一次接触到了国际化的演出合同,全程拉满的演出效果,也让久旱逢甘霖的观众们大饱眼福——人们终于亲眼见证了他的精湛技艺和无与伦比的个人魅力。曲目间隙穿插有各种妙趣横生的互动,新颖的舞台形式让人大饱眼福。
从被动聆听,到主动欣赏的过程中,总有人的脑海中会萌发探究事物内核的欲望。在这场视听震撼之后,万千中国人心中响起了同一个声音——“我想学钢琴!”无论是家长还是老师,当时“劝导”孩子学习钢琴的套路,通常都是这样的:放(弹)一段《致爱丽丝》或者《梦中的婚礼》,然后问道:“好不好听?”“那么想不想学?”以上场景自带对白。
对于入门者而言,克莱德曼钢琴曲不仅仅能够激发兴趣,它悦耳动听,容易上手的特性,还能通过持续不断的正反馈,缓解钢琴训练过程中的枯燥和挫败感。纵然克莱德曼在作品中也不乏炫技成分,比如《童年的回忆》第二段快速下行琶音,《星空》过门中八度颤音,但整体来说难度不算太大,五级水准就能基本驾驭。即便是入门者,也能弹出至少“感动自己”的效果。
也正因为如此,他的作品得以在初、中级练习和考试曲目中长期霸榜。国内的钢琴入门教材和琴谱,仿佛不印上克莱德曼的肖像就没人要。钢琴学习热所催生出的“硬件”刚需,还挽救了当时濒临绝境的国产钢琴制造业。1994年,北京钢琴厂在改制为星海集团之后起死回生,日夜赶工也无法满足雪片般的订单需求。94年一台星海115H的购买资格,在一些地方要用五张“桑塔纳票”来换。
彼时的南方大地,更是涌现出了许多不知名的新厂家。有的奸商改用18磅铁锤3锤定音,让大量“流水线次品”流向了市场。还有的企业主,拿克莱德曼的石膏像代替了关二爷,放在神龛中每日供奉以求财源广进,用各种无下限的无厘头提前诠释了“非蠢即坏”的含义。也有的品牌恪守底线,逐渐成长为了国货精品。
抛开了那些或让人热泪盈眶,或让人啼笑皆非的历史片段,严格而言,克莱德曼其实并不属于中国古典音乐领域,应该归入流行音乐的研究范畴。然而,谁也无法否定他在中国钢琴事业的发展过程中所贡献的重要作用。虽然在国内接受过的近百次专访中,他从未表露过类似的意愿,但在客观上,这位大师成功启发了中国人的音乐审美,以及整个社会对音乐生活的向往。
在中国音乐教育基本普及,听众审美能力逐步提高的今天,长期享受中国人“零差评”的钢琴王子,却在如今多元化的社交网络时代,成为了争议人物。在学院派看来,克莱德曼曲目中的古典元素,实际上只是“彩蛋”般的存在,他并没有普及古典乐,连通俗化的改编都算不上。著名钢琴家周雨思对克莱德曼的“古典属性”做了如下客观总结。
在刷出一堆亮眼的销量和票房数据的同时,克莱德曼一生并未获得过多少有分量的音乐奖项。就连“钢琴王子”的称号,也源于美国第一夫人南茜·里根当年随口的一句客套话。再加上学术界的集体Diss——诸如“难度偏低”、“结构简单”、“缺乏变化”、“乏味油腻”等等差评,也随之让不少人主动关闭了美丽的童年滤镜,纷纷加入了质疑者的行列。
这些关于克莱德曼“艺术成就”的文案,隔着屏幕都有一股浓烈的尴味。在互联网的放大和扭曲之下,德艺双馨的他,也时常被负面事件包围——他代言的钢琴,一度被人怀疑是“假洋品牌”。近十年来,克莱德曼频繁来华演出,但却不见98年黄果树瀑布露天音乐会的震撼盛况。有时在楼盘发售、企业年会的舞台上,也能发现他的身影。
在这些规格不高的演出中,伴随昔日偶像的常常是错误百出的弦乐四重奏,经常盖过主奏声的伴奏带,简陋的灯光和粗制滥造的PPT舞台背景……一幕幕不忍直视的画面,让无数人直呼“毁童年”。或许,属于他的时代已经真的过去了。
打着米其林招牌的炸鸡店、欧美古典届的刀郎、精通“财富密码”的洋倒爷……曾经迷倒亿万国人的钢琴王子,就这样被贴上了各种网暴标签。对此,克莱德曼从未反击,甚至没有半句辩驳。他只是默默守护着自己的事业,同自己全球各地的粉丝们亲密互动。克莱德曼始终热爱着他的中国乐迷。
或许,他就是当年教会你九九乘法表的那位启蒙导师。多年之后,当你拿着高数课本站在他的面前,没等开口,他已经尴尬地摇头:“对不起,我教不了现在的你了。”通过巨人的肩膀看到更为广阔的天地的我们,低头回看那些曾经的启蒙者,可能也会发现他们的水平其实并不算顶尖。
有人在为自身成长感到骄傲的同时,并不会忘记对恩师的爱与感谢。而有的人则动辄嘲讽鄙视,恨不得赶快与其彻底划清界线,才能彰显卓尔不凡的自我价值。在克莱德曼16岁黯然离开巴黎音乐学院的时候,他默默地对自己说道:“或许,我已经没有机会到达理想的高度,但我可以用自己的音乐帮助更多的人,让他们奔向更远的地方。”
今天,无论钢琴王子昔日的流量们如何看待自己,已经布满岁月痕迹的面庞,依然会闪现出那标志性的微笑——因为这位年近古稀的这位老人知道,他一生所致力的事业,已经接近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