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史密森尼自然博物馆的“奇迹之物”精华展馆里,看到了旅鸽玛莎的标本。她略微细瘦的身子,棕灰色的羽毛上有着些许斑点,头歪斜着,像一只普通的鸽子一样用红色的眼睛打量四周。她的样子像极了和她同属鸠鸽科的北美哀鸽,这是北美最常见的傻鸽子,总飞到我阳台上拖长了声音呜呜叫。但玛莎,却是世界上已知的最后一只旅鸽。
传说她来自芝加哥大学的查尔斯·惠特曼教授,和几只旅鸽伙伴一起,被赠予了辛辛那提动物园,而玛莎活到了最后,也活成了真正的最后。动物园试图寻找一只雄性旅鸽与她交配,却并不成功;鸟类协会开出巨额悬赏寻找野生旅鸽,也无济于事。1914年9月1日的下午1点,在活过了29岁高龄之后,玛莎死去了,尸体掉落在了她平时呆的枝干下。
辛辛那提动物园立马将她冰冻在了一块300磅(约136千克)重的大冰块里,装上火车,快马加鞭地送到了华盛顿的史密森尼。很快,她成为了一只活灵活现的标本——标记着人类猎杀的贪婪。18、19世纪,从欧洲来新大陆的移民拥有了一个新身份:自由的美国人。如此这般的自由征服与开疆扩土,背后是无数原住民的泪水,以及动物的尸骨。
1813年,著名鸟类画家奥杜邦在肯塔基的路易威尔,描述迁徙的旅鸽的数量,像日食一般将太阳遮蔽住,整整三天,旅鸽扇翅膀的声音都不绝于耳。而如此这般遮天蔽日的旅鸽群,成为了人们最容易猎取的目标之一。枪声响起,鸟儿应声落下,成为牲畜的饲料,穷人用于果腹的餐食,或者被做成标本充实附庸风雅人之珍奇柜(即使远非稀奇之物)。
而仅仅短短几十年过去,人们便惊讶地发现,旅鸽的种群数量在急剧变少。旅鸽虽然像不少鸠鸽一样,一年不止一窝,但一次大多只产一枚卵,更不用说它们的巢穴也是人类猎取的对象。雪崩的种群没有时间修复,而大规模的迁徙也无济于事、甚至还更引得猎鸟人注意。从北美数量最多的鸟类(最多的时候大约有50亿只),发展到骤然灭绝,时间如此之短,携带着鸟网和霰弹枪的人类,杀戮效率恐怕只有灭绝恐龙的那颗小行星能与之媲美。
近年来,随着基因组研究的日臻成熟,散布在美国各处的旅鸽标本也成为了新的研究对象。而人们惊讶地发现,曾经数以十亿计的旅鸽,其基因的多样性,竟然少得可怜。如果单纯从他们的基因组来估算数量,它们的种群数目可能仅有几十万,这和实际的数量,差了五个量级。2017年期刊《自然》上登载的研究,更进一步揭示了旅鸽单一基因的机理:在强烈的自然选择的作用下,配合旅鸽的生存模式,形成了旅鸽十分单一的基因组。
研究人员发现,不仅仅是旅鸽的基因多样性低,并且那些仅有的多样性,也分布得非常不均匀,主要集中在染色体的边缘。这意味着,这些整片整片的基因,都被“锁死”了(拆开重组的几率低),但凡出现任何不利的突变,连带其周围的基因都会被扫除。大约在2万年前,旅鸽们在冰期遭遇了种群的减少,伴随着的是基因库的缩小。但缩小的这一小坨种群,却没有在这2万年之间在多样性上有什么长足发展。
但凡出现一个“异类”,都会被严酷的环境条件给剔除。这里所说的环境,既是自然的,比如食物、气候、植被等等,也是“社会”的——旅鸽的社会。旅鸽常常以大片的、成群的、庞大的种群出现。它们并不是雁或者莺那样的候鸟,在一年中固定的时期进行季节性的迁徙;而是像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为了食物而转战不同的区域(正如它们的名字旅鸽所言)。
它们成片成片地吞食壳斗科植物的坚果(主要是北美红橡树和美洲栗),上百只鸟在同一棵树上筑巢(甚至能把树压垮),挤在一起,从一个地方呼啦啦地涌到另一个地方——所有的基因,都为这样的生活方式、饮食结构和群居生活而服务。美洲栗,曾是北美东部的主要树种,如今已是极危物种。它们的主要食物源美洲栗,在20世纪初也曾遭遇入侵真菌(栗疫病菌)的扫荡(那时旅鸽已经野外灭绝了)。
可以想见,即使人类没有如此大规模的出手,人类迁徙所带来的副作用,也会极大地影响旅鸽的种群。
19世纪的人类,当然不懂基因组的奥秘,但贪婪的掠杀,无疑是利用了这样的模式——他们逐鸽群而动,设下天罗地网,所到之处收获颇丰。大片森林的砍伐,也让它们无处可去。就这样,自然与人类“合力”,数以十亿计的旅鸽,就这样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灭绝。旅鸽消失后,北美东部的植被经历了显著的变化,红橡树没有了掠食者,得以成规模地繁殖,成为了不少地区的主要树种。
故事的A面是人类的贪婪及其后果;而故事的B面,却给了人类更加意味深长的启示——多样性,或许在当下与生存本身无涉甚至有害,从长远来看,却意味着整个族群的机会不会被剧烈的环境变化所摧毁。在城市兴起、森林逐渐碎片化的今天,种群稳定甚至在增长的,不是大批迁徙的鸟,而是各类留鸟,如北美红雀、哀鸽、歌鸲等。
它们在一个地方驻扎,根据当地的特点,发展出多种多样的摄食、栖居、求偶等生活方式,甚至有些留鸟显示出了更高的智力和社群的复杂度。天择下的鸟尚如此,而有权利选择的人类,理应看得更远、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