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黑龙江一名20岁女孩参加为期21天的封闭式减肥训练营时发生意外身亡,在互联网上引发又一轮对极端减肥手段的热议。在自残式减肥中,催吐是最难摆脱瘾症的一种。王婧是一名三甲医院的住院医师。2019年起,王婧在实习期间,潜入互联网上的催吐吧发帖,希望用医学知识指引催吐成瘾的年轻人摆脱催吐及它的严重副作用。她发现,已经畸变的体重认知,支配着催吐者一次次把手指重新探入喉咙深处。
林越又吐了。稍早一会儿,他告诉我他又流鼻血了,害怕。我张嘴吃了半天风。放缓措辞问:“又吐了?”对话框那一头静默半晌,老实回了:“是。”
2019年,我于北京某公立三甲医院实习。在急诊科轮转时,我曾遇到一位受到精神刺激后罹患严重进食障碍的病人。27岁的姑娘,入院时体重仅剩25公斤,全身肌肉严重萎缩,血钾低得分分钟要心衰,可她吃不下东西。即便吃下去,也再没有足够的消化能力。事后,我学习探究她的病因时,偶然接触到另一个进食障碍群体——“兔子”。“兔子”是一些长期依靠催吐减肥或保持体重的人的别称。
原本,这是一个存在于大众视野之外的小众圈子。直到某平台有用户写文章曝光了催吐吧的存在,大量平台网友涌入贴吧,有的看热闹,也有人发帖辱骂兔子们,贴吧的氛围陷入混乱。当我找到“催吐吧”时,以往的帖子已经被兔子们尽数删除,兔子们的活跃程度也已大不如前。催吐吧的第一次颠覆,损失的是成百上千的珍贵一手病史资料。
从我专业的角度,我试着开了几个科普帖和答疑贴。坚持更新一段时间后,帖子里慢慢聚集了一些兔子。他们来自不同的年龄段,都希望摆脱催吐带来的影响。19岁的林越就是循着帖子找到我的“兔子”之一。
林越从小就胖,进入青春期后更是一股脑地横向发展,肥胖让他成为同学时常调侃的对象。虽然未必都带着恶意,但从那时起,各种难堪的外号、戏谑的眼神,贯穿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可惜对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来说,减肥实在太难了,管得住学习,就很难管住嘴和腿了。他就是在这种煎熬下,自发领悟了催吐的奥义。
一次吃饱后他后悔了,脑子里冒出来一个想法:“瘦不下来又忍不住不吃,那吃饱了再吐掉,就两全其美了?”饭后,他想办法抠按自己的喉咙,想找到那个引发呕吐的阀门。几分钟后,第一次想呕吐的感觉才涌了出来。反反复复十几分钟,他才感觉肚内的“货”大部分吐了出来。之后,每次晚饭他就能无负担进食。满足后,找个洗手间,按压舌根,把食物全部吐掉。
加大催吐力度让他又瘦了十斤,副作用也更剧烈,他时常心慌、手抖和头晕,有时光坐着,身体就开始冒冷汗。唯一允许自己正常进食的早饭会不由自主地多吃,撑得发慌又不消化。他瘦得越来越慢了,体重在反弹边缘来回横跳,最终卡在了140斤上下。
林越以为只要捱过减重期,等体重降到理想范围就可以恢复正常生活。然而此时他早习惯了吃多吃撑,并且即便只吃正常量,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也会严重反酸胀气。更可怕的是,刚刚开始复食,他的体重就快速反弹。于是循环往复,催吐贯穿了林越整个青春期。
2019年,林越看到了我的帖子找我倾诉求助时,已经催吐5年。那时我对兔子们的了解还很有限,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五年?!你身体都没出现问题的吗?”“出现了。最开始还只是觉得肚子难受,后来就开始反酸,再往后每天胃都烧得厉害。”林越说。
我赶紧嘱咐他去挂号,可林越还是那副犹犹豫豫的样子:“你不可以帮我吗?”“别说我还在实习,就算是专家,也很难在连你人都见不到的情况下解决问题。现在马上去看医生,有必要的话就住院治疗。”
催吐吧消失了,但可以想见,兔子们不会因为催吐吧的消失而集体戒吐,人数还可能更多。催吐吧没有了,意味着他们连同他们的讨论和求助沉进了更为隐蔽的地底。逛过各种APP,我也没能再找到这样一个有规模的聚集地。
我坚持的意义,只是但凡有人想回头了,都有人在他们回头的路上,等待助他尽力一搏。催吐吧消失后,我所能跟进的,只有主动愿意跟我联系的林越和罗毅。在父母的鼓励和我唐僧般的洗脑之下,林越总算鼓起勇气去看了医生。经过半年的休学治疗之后,他已经基本克服障碍,可以重新投入生活,只是催吐带来的各种后遗症,还需要长期的观察和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