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为天，那猪便是天之骄子。从过年杀猪时响彻全村的尖叫声，到《西游记》里贪吃好色的猪八戒；从王小波那只特立独行的猪，到《畜禽解剖学》里猪那不同凡响的淋巴结；最后到这个寒假，在我胯下静立、接受人工授精的发情母猪，便构成了我对猪的一切印象。
那个冬天，非洲猪瘟肆虐依旧，猪肉价格飞涨，现代化猪场猛建。作为兽医专业的一名在读研究生，我利用紧迫的一个寒假，开启了对中国猪们的一次朝拜之旅。我决定去猪场实习！2019年11月11日决定寒假去猪场实习。13日征求爸妈意见，父亲的话令人动容：“总会有那么一年的，迟早会习惯的。”感谢他们的理解和语气中的不舍与鼓励。
学期末找猪场的经历漫长而曲折。先后联系了几个猪场，均因春节期间非瘟防控形势严峻和实习时间太短遭拒。感谢最终收留我的猪场，让我的朝觐之路更加神圣而庄重。1月10日，为进猪场理了春节前最后一次发，11日实验室年终总结，12日上午做入职体检，下午拿到报告便奔向山东肥城的猪场。
设想着只要在生活区隔离三四天，我就可以见到“濒危保护级别”的猪们了。然而，朝觐才刚刚开始。进猪场，是要沐浴更衣的。办完实习入职手续，我便在人事经理的带领下前往猪场。隔着大门，在我的脚踏进生活区地面之前，猪场对我的洗礼正式开始——外部生物安全员用蘸有生理盐水的纱布在我头发、上衣、手心、手背、指甲缝、裤子、鞋面、鞋底和背包行李上擦拭取样。
然后我将鞋子脱掉放在塑料袋里封存，换上消过毒的凉拖进入大门，冬天傍晚干冷的空气中仍然能嗅到消毒液的气味。之后在门卫的烘干箱前，我被要求将所有行李分类。必须带入场的进行消毒，不必带入场的则直接用大塑料袋封存，放置在门卫的储藏间，出场时直接带走。
必须带入场的物品又分为两类，耐高温的直接放烘箱（60℃），不耐高温的用酒精棉球擦拭两遍。最后是在门卫的沐浴间洗澡更衣。洗澡时间不能少于十分钟，而且要着重清洗耳根、耳洞、鼻孔和指甲缝。洗完澡之后，我内外都换上场内干净的衣服，有一次性的内裤提供，自己所穿的所有衣服则当场被清洗、甩干、封存。
更衣之后，带上消过毒的必带物品，换上场内的棉拖，我被领到生活区外勤的隔离宿舍。正赶上晚餐时间，我在外勤的隔离期也不知不觉中开始了计时。四人间的隔离宿舍，空调独卫和洗漱用品一应俱全，整个布置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
场长特忙，直到第三天才有空约我谈话。养了十多年猪的场长，顶着光头，大约三十出头，给人一种干练务实的印象。办公桌前的地上放着一把电推子，直接杜绝了外出理发带来的风险。场长对我的安排是先熟悉生活区生物安全的流程，过年时把我送进猪舍。实习结束时，我需要完成两件事情：实习汇报和猪场评估。
之后的十天，我便在生活区学习生物安全流程，临时帮需要人手的地方打打杂。也是这十天，让我切身体会到大学课上听过最多的词——“生物安全”，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让我深刻感受到非瘟病毒带给这个词无以复加的严苛和近乎变态的诠释。
每天早上6:30，外部生物安全员起床开始一天的工作：先开车巡视场区内两个猪场，一个5000头的母猪场和一个10000头的育肥场，绕着猪场围墙的外围巡视一圈，以防止盗窃或投毒。巡场之后，7:30吃早饭。早饭之后每天的“生物安全”就开始了。首先是环境的采样和消毒。厨房、门卫的台面、门把手、烘箱把手等人手经常接触的表面，均采样消毒。
然后是所有进场物资、人员的采样消毒。采样后，进场的所有物资根据特点采用或联用喷雾、浸泡、高温烘干和熏蒸的方式消毒。即使全公司员工吃的蔬菜、水果也逃不过这一关，以至于经常有烤变质的茄子、苹果和烤蔫儿的芹菜、蒜薹。春节期间，进场的物资、食材都在大批量增加，如此繁琐的采样消毒流程把人忙得够呛。
而进场的外来人员或休假返厂的员工采样消毒、洗澡更衣流程同我进场时一样。场区内所有的车辆也必须每天采样，并定期清洗和烘干消毒。此外常规地，进入生产区的车辆需要经过火碱消毒池，对轮胎进行消毒。为了保证所有采样消毒细节落到实处，公司要求每个环节都要用计时相机拍照，以便监督，并为门卫配备了执法记录仪。
而以上所有采取的样品，加上工具、异常猪等的采样，每天上午9点会送到位于另一个城市的检测中心做非瘟病毒的检测，当晚就可以拿到检测结果。一个样品的检测成本100元左右，这里每天采取的样品一般有30~50份，那么猪场每天光非瘟病毒检测成本就3000~5000元，也只有坐在风口神坛里的猪才配得上这样的待遇。
在生活区的十天，我还打了自认为很有意义的两次杂——种果树和铺路。猪场建立时间不长，生产区的绿化工作还没有开始。按设计标准，猪场的绿化面积要达到30%。我跟着工作人员，两天种了200棵樱桃树，闻到了热气腾腾发酵猪粪的绕鼻气味。作为短暂实习的员工，我有幸参与园区的绿化，让后人可以吃到我种的樱桃，想想就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除此之外，我还协助场长他们用煤渣铺了一条生活区的小路。开铲车的场长——小时候喜欢玩玩具铲车，长大之后见到铲车上的男人，我满眼崇拜，忍不住偷拍了一张。经过十天严苛繁琐甚至让人抓狂的生物安全意识磨练和种树铺路形体历练，灵魂和肉体的双重洗礼告一段落。
1月23日，腊月二十九，实习第12天中午，我接到了进场通知。就在那天下午，最后的朝觐之路向我开放。
带着电脑、手机、充电线和产房一女生让我捎进猪舍的一件东西，我满心兴奋和敬畏，继续向猪们前进。没有三拜九叩，但胜似三拜九叩。过程太过繁琐，我只能用数字勾勒——从12天前一脚跨进大门开始，到见到猪的那一刻，此间经历，是三次洗澡更衣，五次随身物品消毒，五位相关安全员的接应、监督，以及对我这样的新员工长达十多天的隔离和生物安全意识的培养。
其间一些细节几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过第二道消毒通道时，要求带入的所有物品必须去除外包装并放在透明塑料袋里，以便接受监督。于是产房女孩托我带进猪舍的私人物品在安全员再三要求下，从套了两层的黑色垃圾袋中取出，撕去包装，放到新的透明塑料袋里。隐私最终败给了非瘟病毒。
至此到今天，我每天守护在1200多头固定在一个个神龛（猪栏）中的母猪旁边。终于进入猪舍，我被送到带我的师傅面前。师傅正在准备母猪同期发情需用的工具，简短交流后便带我进入妊娠舍。至此到今天，我每天守护在1200多头固定在一个个神龛（猪栏）中的母猪旁边。
猪们饿了便咆哮，寻求喂料，发情便静立，等待配种，古老且无法更改的生理欲望一览无余。母猪舍里的工作，“查情配种”是头等大事。猪舍和舍内人员的宿舍、生活区是相通的，身居神坛旁，占尽了猪们的便宜。猪舍内的生物安全规则我已无力赘述，只讲一个细节——进场第二天便是除夕，我们喝的啤酒饮料是这样处理的：浸泡消毒的年夜饭酒水饮料。
进猪舍以来，我跟着师傅慢慢熟悉了母猪舍内的常规工作。母猪场以生产、出售仔猪为盈利手段，可以为大型育肥场或小型农户提供健康、疫苗齐全的断奶猪仔，这是生猪养殖产业链中的极其重要一环。因此母猪场内的所有工作，都服务于它们更快更多地产仔。每天早上7:00，我在1000多头母猪的咆叫声中起床。早饭之后，一天的工作正式开始。
现代化的猪场，打料都是自动化的，料线接着外面的料塔，饲料车无需进场，直接把饲料加到料塔中即可。母猪场的常规工作很细碎，包括喂料、采样消毒、打疫苗、公猪仔去势和刮粪等等，但查情配种是头等大事。所谓查情，就是对母猪进行发情鉴定，以确定最佳配种时间。这个过程通俗来说，就是模拟公猪和母猪调情，做足前戏，然后鉴定母猪是否做好了交配的准备。
在此过程中，我也体验了当“公猪”的滋味，刚开始骑到母猪背上时还有点生硬甚至不好意思，但之后慢慢熟练。母猪查情需要温柔和耐心，有时还需要抚摸着猪背。公猪非常重要，养殖人员会模拟公猪的功能。查情时，还需要观察碰触母猪的外阴、使用公猪或气味剂诱情、模拟公猪爬跨等。
当母猪出现静立反应，也就是耳朵直立、像僵住一样一动不动时，配种的最佳时间就到了。配种采用的是人工授精方式，从种公猪采精后做适当倍数的稀释，然后用一次性的塑料输精管直接输到母猪子宫内。配种25~30天后，B超孕检，没怀孕的母猪进行复配。有时配种时也需要对母猪进行刺激，以利于精液的自然吸入。
规模化母猪场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往往使用同期发情技术，也就是使用激素控制母猪排卵，让一批母猪同时发情和受精。母猪妊娠分娩后，仔猪21天断奶。断奶后，母猪乳头没有吮吸的刺激，三四天后便进入新的发情周期，开始新一轮的同期发情-查情配种-妊娠分娩。一个高等哺乳动物，为了人类的食材，成了蚁后一样的存在。
猪舍的工作和生活十分封闭，有不听话的猪带来的怨气，也有可爱的小猪仔萌化所有不快。下午5:30下班后，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听着音乐码字读书，和亲人朋友分享猪场的见闻。总之，这个寒假，这个春节我过得不一般。2020年的那个冬天，人生第一次不回家过年，第一次打工实习，第一次面临整天人心惶惶的网络和朋友圈。2020年大家都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