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9年12月17日，星期五，晴。位于八楼的院长办公室有一个不错的视野，通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色彩斑斓的楼房、蜿蜒前行的公路、井然有序的交通，以及冬季依然绿着的公园。在阳光的照射下，积雪显得更加洁白，给人传递的不是凉意，而是舒爽和纯洁。甄学哲充满留恋地看着窗外的景致，这是他在医学院工作的第37个年头，几十年前的冬季雾霾，曾经无处不在地影响着人的日常生活，现在想来恍若隔世。
今年67岁的他在任上干了两届。五年前，上一届任期结束后的他本有去做副校长的机会，但他婉拒了学校的安排，要求在医学院退休。这是他在医学院的最后一天，该交接的工作基本上已经做完，今天是来做象征性地告别。他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签署一份《关于教职工不得涉及商业广告的规定》的文件。
学院的人私下都说，这份文件就是针对梁迢川的，因为他是目前院里唯一为企业做商业代言的教授。八十多岁的梁迢川是医学院里的长者，资格比甄学哲要老得多。当年31岁的甄学哲以副教授的身份加盟医学院的时候，梁迢川就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多年，而且还是那时院里唯一的杰青。因为对雾霾疾病的研究做出了优异的成绩，2025年梁迢川被评上了工程院的院士。
也就是他被评上院士的那段时间，雾霾相关的各种呼吸道疾病开始凸现，而且呈越来越多的趋势。作为该领域里的权威，梁迢川在社会上获得了“雾霾院士”的外号。在成为院士之前，梁迢川就是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双聘教授，除了在医学院里的全职待遇，还享受着医院的各种津贴。等评上了院士之后，几年内被多个研究机构和医院外聘为专家。
直到国家相关部门出台了关于院士兼职的限制性规定，他才不得不减少了这样的兼职，不过同时又接过了多个企业的聘书。
2035年，70岁的梁迢川原本到了退休的年龄，但他的实验室一直在医学院保留着，每年依旧还有研究生的招生名额。虽然这个时候环境污染的治理已经取得了很好的效果，雾霾基本不见了踪影，但它所引发的各种慢性病却越来越多。治疗和护理雾霾相关疾病已经成为了一个不小的产业，而作为该领域唯一的院士，梁迢川成了为这些企业代言的不二人选。
梁迢川给企业代言这件事在医学院引起了不满，不少教授都认为这有损学院的形象。后来等到他代言的一些产品出了质量问题的时候，这种不满就更加强烈，变成了请愿书提交到了当院长的甄学哲这里。那时候甄学哲刚上任不久，想在这件事情上有所作为，但几经努力后却到处碰壁。作为康奋大学屈指可数的院士之一，梁迢川在各个方面都得到了照顾。好在甄学哲没有放弃努力，在退休前让大学方面通过了这条规定。
从明天开始，甄学哲和梁迢川将同时和康奋大学说再见。签署完文件，唯一剩下的就是和新任院长做象征性的交接，约好的时间是上午十点，还有快一个小时。甄学哲开始收集自己在办公室里的物件，无纸化办公已经实行了快二十年，办公室里要收拾的东西很少。在抽屉里的一本几十年前的书里，甄学哲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照片。
那是一张2014年拍摄的照片，当时学校召开医学发展大会，校领导和各大附属医院都有参加，会议结束的时候大家合影留念。在照片的背面有用铅笔写下的一句话：“他在追求成绩和荣誉的道路上狂奔，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看上去似乎目标清晰，实际上彻底迷失了自己。”甄学哲想起了这句话的缘由，暗笑自己的年轻。
照片上的人都笑着，年轻的自己笑得更加灿烂。凝视着这张发黄的照片，甄学哲的思绪一下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些老同事后来都去哪里了呢？校长邱文鼎：退休后赋闲在家，2045年86岁无疾而终。常务副校长陶知耀：虽然陷入了学术造假的丑闻，但依然顺利接班邱文鼎成为校长；2031年，作为院士的他在70岁的时候从校长位置上退休；2038年死于肺癌，享年77岁。
医学院院长姚延玖：从院长位置上退休后去美国和儿子一家生活，现在依然健在。医学院书记齐平安：后来曾调任校史馆馆长，2022年退休，同年移居澳大利亚与女儿一家团聚。医学院主管研究生副院长庄岩粟：调任北方一所一本院校担任医学院院长，后来没有进一步消息。医学院主管教学副院长惠焦珂：60岁退休后被聘到民办大学康奋科技学院任教；2036年，在经受长期的慢性支气管炎折磨后告别了人世。
医学院副书记吴淡荡：2023年调任小康市旅游局局长；2028年失足坠楼身亡。医学院办公室秘书魏慈珊：因组织传销被开除公职，听说后来去南方经商。医学院教授吴天傅：退休后被返聘到医学院讲授免疫学；2030年彻底退休安享晚年，现在依然健在。医学院双聘教授顾勇俊：与医学院合同到期不再续约，之后没有了消息。
医学院顶尖人才游忠美：在美国被联邦调查局逮捕后，经历了长达三年的审判，也因此失去了中美两国的教职，之后退出了学术界。
医学院教授毛安然：2025年退休，随后被康奋科技学院聘为教授；2033年在一场传染性流行病中被感染，不幸死亡。医学院副教授贾大芳：2024年跳槽回小康医学院担任教授，后来没有了进一步的消息。
当年因为转学而和她闹得不可开交的学生向佑修，在康奋大学取得硕士学位后去了德国留学，没有再回过国。医学院教授贾克彦：从康奋大学副校长的位置调任卫建委主任后，继续稳步一路高升。2023年担任小康市委书记；2026年担任省委常委、康奋市委书记；2030年因行贿受贿罪被开除公职，并被判有期徒刑20年。医学院讲师郝伍裕：跳槽去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后事业发展良好，2024年被评为杰青；今年退休。
医学院讲师冯仁岩：辞去医学院教职后成为了房地产开发商；2022年捐资1亿元到康奋大学，成立“冯仁岩奖学金”；2025年公司破产，随后跳楼自杀。
医学院辅导员莫幽思：2022年随家人移民加拿大。附属第一医院院长蒋派鸣：退休后返聘到附属医院，同年在小康市人民医院成了“蒋派鸣名医工作室”，2025年移居瑞士。附属第一医院副院长魏霓豪：接任附属第一医院院长后工作到70岁退休；2035年因为肝癌去世。当年因转导师和他反目的学生肖富安，在获得硕士学位后回到了老家的医院工作，后来没有了进一步消息。
附属第一医院儿科主任曾尚猷：三次申报院士失败，2024年在副院长岗位上退休；退休后他拒绝了医院的返聘，全心帮助妻子曼彩梅经营她的啤酒屋；如今，这对85岁夫妻依然乐此不疲。附属第一医院儿科副主任郝黛芙：退休后被返聘回儿科；2025年彻底退休；2036年因病逝世。附属第一医院神经内科主任项万年：退休后回德国和家人一起生活，后来信息不详。
附属医院中心实验室主任邹寂露：2024年退休后创办了“寂露咖啡”，并亲自经营至今。附属医院中心实验室副主任隋柏柳：2022年跳槽到南方一所大学附属医院，后面没有了消息。附属医院呼吸内科主任袁晓纳：2022年退休后迁居美国，和女儿一家生活。附属医院呼吸内科医生裘尚锦：2022年评上主任医师；2025年在竞争呼吸科副主任岗位的时候被人举报涉嫌购买论文，并因此失败；2047年退休。
除了这些老同事，甄学哲还想起了自己的学生。他刚进医学院的那年招收的第一个学生任子柚，是一个挺特别的年轻人，有着临床医学背景的她选择了师从甄学哲做基础研究，一年后发现这不是自己的兴趣，随后转到其他导师名下攻读生物信息学……这时办公系统显示有人敲门，出现在屏幕上的就是任子柚，甄学哲点了点头，门缓缓地开了。
虽然已经五十多岁，穿着风衣的任子柚依旧显得亭亭玉立。脸上白皙的皮肤稍微有些松驰，但和她的金边眼镜显得很搭。披肩的长发被扎成一束，庄重中透着随和。任子柚2016年在康奋大学医学院硕士毕业后去了美国留学，获得了系统生物学博士学位；2025年成为了康州大学的一名助理教授，组建了自己的系统生物学实验室，几年后获得了终身教职。
虽然在甄学哲实验室只待了一年，但任子柚一直对甄学哲很尊敬，两人也长期保持着联系。在甄学哲的邀请下，任子柚在2039年回国加盟康奋大学医学院，创建了系统生物医学研究中心，并担任主管科研的副院长。现在，甄学哲要退休了。要接替院长职位的，就是在过去十年里做出了优异成绩的任子柚。
“老师，早上好！”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她一直称呼甄学哲为老师。“子柚，来，我也收拾得差不多了。”甄学哲微笑着看着任子柚，这个自己曾经的学生，现在的继任者。在把办公室的事宜都交接好后，两人一起走出了医学院的大楼，站在那里话别。在雪地为背景的阳光里，两个穿着米黄色风衣的修长身躯就像雕像一样立在那里，吸引着来往师生的目光。
“老师，对于以后的工作，我还真的有些忐忑，您能给点忠告吗？”任子柚坦诚地说。“子柚，你肯定能做好的。要说忠告，我只有十二个字。”“您说！”任子柚说。“莫亢奋，走己路；真学者，任自由。”两人相视而笑，然后挥手作别。
在这部十几万字的系列小说《康奋》的结尾，请允许我对其间给予了帮助的人表示诚挚的谢意。首先要感谢的是《知识分子》的主编陈晓雪女士，如果没有她的启发和支持，《康奋》这一系列应该不会诞生。其次我要感谢这一系列小说的两位编辑（陈晓雪和张晗），他们不仅使文章变得合理和流畅，而且提出了一些很有建设性的修改意见。
另外，在这一系列小说的成稿过程中，王雨丹、黄巧娘、岳晓阳、邓冯媛、温莉芳、王晓庆、张亮等人对草稿进行了仔细地阅读，并提出了很多宝贵的建议。最后我还要感谢《知识分子》这个以科学为主题的平台，因为她这部“文学作品”才得以和读者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