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多年前，Lois Lew在演讲中泰然自若地操作着一台令人难以置信、命运多舛的中文打字机。这位打字员在IBM努力使中文这种语言通过键盘上实现流动和传播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斯坦福大学中国史教授Thomas S. Mullaney的笔下，这位打字员又有着怎样非同寻常的经历？
我一直怀疑我在哪见过Lois Lew。Lois Lew是谁呢？在1947年的一段影像记录里中，她正在操作一台由IBM制造的第一台中文打字机。在影片中，她被记者围住，面带微笑从容镇定。
看到那段影像之后，我就开始翻阅资料查找她的信息。我是斯坦福大学的中国历史教授，我花了数年时间写了一本关于现代中国信息技术史的书——里面有关于中国打字机的介绍。那时，我已经收集了大量的原始材料，其中包括档案文件、历史照片，甚至是古董机器，而且这些材料还在不断增加。我的办公室也逐渐变成了一个私人博物馆。
正如我所料，在之前的研究中，我在IBM的宣传册和中文杂志的封面上见过这位打字员。她是谁？为什么她在IBM推广中文打字机的历史中出现得如此频繁，而且如此突出？
IBM的中文打字机是一个复杂的机器，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影片中年轻的打字员那样泰然自若地使用的。中文打字机键盘上固定着笨重的金属灰色按键，36个按键被分为四排，分别是0到5，0到9，0到9和0到9。仅凭这36个按键，这台打字机就能打出总计5400个汉字。要知道，中文是一种比英语或其他语言更难机械化的语言。
想要打出一个汉字，打字员总共要按下4个键，即每行一个键，而且几乎要同时按下。有人将其与钢琴上弹奏和弦相提并论。每一个四位数的代码都对应着一个刻在打字机内圆筒上的字符。圆筒直径为7英寸，长度为11英寸，并以每分钟60转的速度连续旋转。它的表面蚀刻着5400个汉字，以及英文字母，标点符号，数字和一些其他符号。
影片中的打字员是如何用惊人的记忆力打字的呢？当然，电报员、应急人员、法庭速记员、音乐家、警察等这些专业人员也能在日常工作中运用一系列复杂的特殊编码，但他们都不需要记住这些编码。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位年轻的女士简直是一位艺术大师。
我很高兴能与他人分享段影片，于是我在博客上转发并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文章。然而，有一天，有人发来一条评论：“谢谢你给我的回忆，我就是影片中展示中文打字机的那个女人。如果你想了解更多信息，请联系我。”我瞬间激动起来。
真的是她本人吗？还是无聊网民编造的骗局？我赶紧回复她，但我还是很谨慎地说:“亲爱的Lew女士，我的名字是Tom Mullaney，我写这封信是为了回应你最近在我的中文打字机博客上的评论。收到您的评论，我非常激动，我想确认一下：您就是那个曾经和Kao Chung-Chin一起演示IBM中文打字机的人吗？非常感谢您的联系，期待您的回复，Tom Mullaney”
在附言中，我还问了一个特别的问题。我从研究中知道，这个问题只能由Lew女士本人或者了解的人来回答，附注：请问您的中文名字是什么？她明确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于是我打消了所有的疑虑，取而代之的是兴奋。我马上开始安排时间与她面谈。我有很多问题。她是如何参与IBM项目的？她的经历是什么？使用这台机器是什么感觉？她是怎么记住这么多四位数编码的？我等不及能和她见面。
但是我给Lew女士的邮件却没有得到回复。几个月过后，我发了一封礼貌性的后续邮件。对方还是沉默。最后，线索完全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又过了八年，我才与Lois Lew重新取得联系，这一次多亏了她的一个朋友兼前雇员。和Lew一样，他看到了我的一篇博客文章，就向我伸出了援手。“你找了我十年” Lew一接到我的电话就开始说。我几乎能感觉到她在微笑，就和1947年那段影片中的一样。
是的，时光飞逝。我第一次见到Lois Lew时，我才29岁。如今和她通话时，我已经40岁了。而在IBM的宣传片中，Lois Lew只有22岁。现在她已经95岁了。真不敢相信我终于能和她说话了。IBM中文打字机问世时，Lois Lew是IBM办公室3号工厂76部门的一名工作人员。她于1924年12月21日出生在纽约，早年生活艰苦，时局动荡。
她出生后不久，她随家人就回到了中国，直到1937年中日战争爆发。战争爆发后，Lew的家人被迫步行逃往南方，从中国北方艰难跋涉到香港。Lew对我说，在路上，她有时不得不背着兄弟姐妹前行。在香港，母亲托媒人将她许配给了一户家庭经济看似不错的人家。16岁时，Lew独自踏上了跨太平洋之旅，她在旧金山上岸，然后又坐火车去了芝加哥。Lew的准妹夫在芝加哥等她，并陪她到罗切斯特去寻找未婚夫。
当时，她几乎不会说英语，只能听懂几个英语单词。到罗切斯特之后，Lew发现她的未婚夫的经济状况并不好，她并没有过上舒适的生活。而且由于Lew太年轻，他们不能在纽约州合法结婚，于是不得不前往新泽西结婚。然而结婚之后，当时的社会已经不允许Lew继续读书了。当时在罗切斯特，Lew和妹妹Gay是为数不多的中国女性，也正因为这样，她们才有机会进入IBM工作。“在那时，当地几乎看不到中国女孩，” Lew对我说。
“中国女孩在用美国打字机，这是一个不错的噱头，他们只是在拿我们作秀。”于是，Lew和妹妹Gay成了一名打字员。不久之后，IBM中文打字机问世。突然之间，IBM，最重要的是这台打字机的发明者Kao Chung-Chin，迫切需要找到会说中文的打字员在美国和中国展示这台原型机。Lew和Gay被邀请到纽约与Kao Chung-Chin亲自会面。
不巧的是，Gay感染了肺结核需要住院治疗，所以Lew不得不独自一人踏上旅程，就像她年轻时一样。Lew在纽约当地的基督教女青年会(YWCA)租了一间房间，随后前往麦迪逊大道590号的IBM全球总部与Kao Chung-Chin见面。Kao看了Lew的简历(简历上完全没有显示出任何教育背景)之后，显然很不高兴。“你知道encyclopedia这个词怎么拼吗？”他问。
Lew立刻知道Kao的目的是什么：他在测试她，对她缺乏正规教育感到失望。但她也能理解：她确实不知道这个词怎么拼。Lew甚至想逃跑。她小心翼翼地问：“所以我只能回家了吗？”Kao望了望她，然后移开了视线。然而，Lew当时不可能知道的是，Kao Chung-Chin比她需要他更需要她。
在Lew之前，还有另一名打字员——另一位名叫Grace Tong的年轻女性，她是Kao雇来向记者和高管们演示这台打字机的。然而Tong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无法继续这一工作了，Kao现在迫切需要一个替代者。对于Kao来说，Lew远非理想人选。但即便如此，她也是这为发明家赢得记者和买家信心的最后的机会。Kao要让全世界相信他的打字机是可靠的，尤其是它的编码系统。Lew的工作就是说服这些人。
“不，”Kao终于说，“你还有一件事。我别无选择。我得试试你能不能胜任这项工作。”“拿着这张表，回到住处，记住这一百个字的4位编码。”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这张图表就是Lew的整个世界。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一切都取决于她能否记住这套初始编码。
记忆游戏在与Kao的第一次紧张的会面后，Lew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仔细研读这套编码，努力记住100个字的四位数密码。她成功地得到了那份工作。就这样，她开始了一段始料未及的旅程，这段旅程带领她穿越美国，再穿越太平洋回到中国。在三周的时间里，Lew需要用心——学习1000个最常用汉字的四位编码。所有这些训练都得到了回报。
在完成培训后，Lew成为了Kao Chung-Chin发明的主要演示者，并在波士顿、纽约和旧金山举行了现场演示。这位引人注目的年轻中国女性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涂了红色的指甲，” Lew回忆道。“穿了尼龙长袜。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然后他们启程去中国演示这款打字机。Lew上一次乘船穿越太平洋时，她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独自逃离香港，准备去见一个她只在照片上见过的未婚夫。
这一次，她是一个成年女性，身边有两名IBM工程师和一名中国发明家。她不必再担心食物和生活起居问题。她就像电影明星一样。
Kao Chung-Chin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押在了这趟旅程上。正如Kao的儿子向我讲述的那样，这位发明家把25万美元兑换成了人民币。有了这笔资金，Kao将努力获得合同，建立生产安排，也许还能捞点油水。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能让自己成为中国的Ottmar Mergenthaler、Thomas Watson，甚至Johannes Gutenberg那样的名人的机会。中国的接待令人激动。
在上海，市长和摄影师早就在码头等着他们。Lew和团队享受了丰盛的饭菜，并住进了城里最好的酒店之一。第一次演示是在IBM中国总部举行的。第二天，也就是1947年10月20日，Kao和Lew在当时亚洲最高的建筑上海公园酒店演示了这台机器。现场出席的有科学家、地方政府官员和记者。南京的接待更加激动人心。代表团受到了政府高级官员的接见，中国媒体对此次访问进行了广泛报道。
事实上，甚至在代表团抵达中国之前，当地媒体就已经报道了美国的演示活动。几个月来，中国媒体一直在宣传中文打字机的消息，包括在旧金山、哈佛大学和其他地方的一些演示。为了准备在南京举行的演示活动，政府安排了一个巨大的礼堂，3000名观众聚集在一起观看了打字机的现场演示。很多人会被压力压垮，但LEW不会。她已经习惯了聚光灯下的生活。
在纽约、波士顿、旧金山的生活，以及在IBM的工作，所有这些经历都让她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好莱坞演员。在3000名旁观者和极度紧张的Kao Chung-Chin面前，Lew收到了一篇又一篇报纸文章，一个又一个文字，然后她必须用中文打字机将这些文字打出来。
换句话说，Lew必须做到:将多个包含数百个汉字的段落翻译成相应的四位数代码；在脑中进行这些翻译；将这些代码输入机器(无延迟或打字错误);面带微笑，保持优雅、镇定。
然而，Kao和Lew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Kao和Lew在中国演示活动得到了非常广泛的报道，而且绝大多数都是正面的。相关文章发表在《科学》、《时代标志》、《市政事务周刊》、《科学画报》、《科学月刊》和许多其他媒体上。最重要的是，出版商们显然被Lew的美貌迷住了。她的脸很快出现在《中美华宝》、IBM的宣传手册和1947年的影片中。“我知道如何穿着打扮，我当时是个大美人。” Lew告诉我。
尽管Kao的发明让人兴奋不已，但随着20世纪40年代接近尾声，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冒险失败了。无论中国之行以及之前的美国之行取得了怎样的成功，Kao根本无法让世界相信他的编码系统是实用的。这台打字机内部旋转圆筒与西方的同类打字机相比显得非常庞大。美国媒体对Kao打字机的报道他的事业没有一点帮助。
1946年7月15日，《时代》杂志的一篇文章报道了Kao在纽约的一个工程会议上展示IBM赞助的这台打字机的情况，文章写道:这台打字机能打5400个字(中文最常用的字有80000个)，内部安装有一个圆筒…操作员需要两个月的时间来学习打简单的句子，四个月的练习才能达到机器的最高速度：每分钟45个字(英语打字员的标准值是每分钟120个单词)。
另外，受外部一系列复杂原因的影响，这款中文打字机也没能进入中国市场。对Lois Lew来说，离开IBM后，她走向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1968年，她和丈夫开了一家自助洗衣店，随后把赚来的钱，连同IBM的收入，在罗切斯特市开了一家中餐馆。这家餐厅经营了近40年，并在2007年关闭。现在90多岁的Lois Lew依然健康，她每周游泳一次，每次3个小时。
回顾她在IBM的日子，她告诉我，她只有一个遗憾:“我本可以买IBM的股票。相反，我买了战争债券。太愚蠢了！”“我还记得那些编码，” 她顺便补充说，她指的是中文打字机上的四位数密码。你是0-2-7-5，他是0-1-7-8，我是0-3-1-4。”与她结束通话之后，我的内心不能平静。70多年了，她依然准确地记得这些编码。你是0-2-7-5，他是0-1-7-8，我是0-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