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一则消息震动了关注鲸豚的人。在长江江豚保护暨科学宣传主题活动上,相关代表表示,19头长江江豚已从天鹅洲保护区迁到了其他迁入点——其中包括上海海昌海洋公园、珠海长隆海洋王国。据了解,上海海昌一共接收了4头,珠海长隆接收了2头。也就是说,至此,今年最大的江豚迁地保护行动涉及的19头江豚里,竟有近1/3被送去了圈养场馆。
在迁地计划搁置期间,江豚野外种群壮大了。江豚因可爱的外表,常被称为“微笑天使”。然而,萌萌的江豚目前极度濒危。2017年的长江江豚生态考察结果显示,江豚自然种群仅存1012只,大概是大熊猫的一半。自从白暨豚被宣布功能性灭绝后,江豚就是长江里硕果仅存的水生哺乳类动物了。它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被世界自然基金会定为13个全球旗舰物种之一,其野外种群数量和分布,直接反映着长江水域生态系统的健康状况。
江豚的数量下降,主要是因为受到人类活动的影响。渔业过度捕捞,使得江豚的食物大为减少。非法捕鱼手段比如电鱼、毒鱼、炸鱼,更是可能直接伤害到江豚。繁忙的航运让江豚活动范围受限,产生的噪音也干扰了江豚的回声通信。水体污染让江豚更容易生病,寿命和繁殖也受到负面影响。为了保护江豚,我国目前有三种主要措施:人工繁殖、就地保护和迁地保护。
这次引起关注的迁地计划,其实早在2018年就提出过一次。
当时计划是从西江保护区(6头)和天鹅洲保护区(8头)迁出,送往珠海和上海的海洋馆,“为了配合全国水生野生动物保护分会的工作”,而上述两家商业海洋馆是该分会的“技术支撑单位”。西江保护区位于安徽省安庆市,2014年才成立。截至2018年,迁入、救助和新出生的长江鲸豚幼崽一共有20头。
天鹅洲保护区在湖北石首,上世纪90年代迁入了5头长江江豚,到2017年统计已有70头江豚,并且达到了“自养自繁”,每一年都有新江豚出生。天鹅洲还为其他保护区,包括西江输送了江豚。
幸而2018年的这个迁地计划被搁置了,这两个保护区为长江江豚的野外种群提供了珍贵的栖息地,也正因为江豚发挥了旗舰种的作用,这些珍贵的长江河段才得到了更多的重视和保护。不止江豚,其他生活在此的野生动物,都能从改善的自然环境中获益。2021年4月,更有好消息称,新近结束的保护区普查结果显示,天鹅洲保护区的长江江豚种群数量已升至100头左右。
但在今年五月,还是有6头长江江豚被送到了海洋馆。迁去海洋馆,真的有用吗?让很多人不解的是,在故道保护区种群个体稳定增加的情况下,为何还要迁地到海洋馆呢?通过新闻报道,迁地决定背后的一些逻辑可以理解为:包括禁渔和建立更多保护区在内的栖息地保护,是一个漫长的、牵涉很多部门和地方利益的过程;而“长江江豚人工繁育问题成为长江江豚保护的瓶颈”一事貌似只要得到突破,就能对保育起到巨大作用。
反对者的顾虑则在于,“迁地”长江江豚(和其他鲸豚)去海洋馆繁殖,对野外种群、圈养个体、公众教育,都很难有实际的帮助。理由如下——1. 此次迁地一共19头,其中6头去了海洋馆,也就是近1/3的“迁地保护”个体最终去了海洋馆。这意味着,6头个体的基因多样性将永远从长江中消失。2. 鲸豚圈养产业已经有大半个世纪的历史了,迄今依然没有可以维持种群的圈养个体。
如果海洋馆要“突破人工繁殖的瓶颈”,今后一定还会从野外获取个体来增加基因多样性。而值得强调的是,长江江豚仅剩余1000余头,每一次有个体被野捕圈养,对野外的基因多样性都是巨大的掠夺。3. 圈养下出生的鲸豚,几乎无法被放归。鲸豚的生存能力和文化代代相传,当父母也被野捕和被长期圈养,想要靠人类来教会鲸豚如何成为野外有存活能力的个体是不可能的。
倘若野生动物不被放归,人工繁殖就只是场馆增加盈利的工具,而没有任何真正的保育上的价值。4. 长江江豚主要依靠回声定位来探测环境和觅食,它们为此演化的大脑和身体在被圈养那一刻起就被禁锢,在水泥筑成的展池里再难有用武之地。而长江江豚的求偶和繁殖也需要远大于圈养环境的空间来进行,并且作为族群关系紧密的群居动物,长江江豚也有协作育幼的行为。
而圈养下繁殖的长江江豚很难形成正常的亲子关系,母亲拒绝育幼、幼崽撞到池壁、幼崽喝不到喝不够母乳等等情况,不仅和有限的空间有关,也和母亲得不到足够社群支持以及没有在族群里学习到正常的育幼能力有关。5. 圈养下能得到的数据,包括这些妊娠数据,早就已经有记录了,再难有新的产出。
圈养下的妊娠数据和动物在野外的数据有很大偏差,这些数据很难被应用于对野外种群的研究——越自然、越没有侵入性获取的数据,越能准确反映动物的自然状态。6. 已有的圈养鲸豚,没有哪个物种的出生率和死亡率优于野外同类。这至少说明,“有吃有喝很安全”也无法弥补圈养给动物造成的伤害——这些伤害甚至比“野外的捕食者、食物匮乏、极端天气、繁忙航运、废弃渔具……”还要严重。7. 圈养环境无法反映自然栖息地。
无论在生物学、生态学还是行为上,圈养鲸豚都备受压抑。由此来看,圈养能向公众传达的只有各种误导信息,甚至会让人们觉得鲸豚野捕和圈养是可以接受的,让人们忽略野生动物实际面临的困难和栖息地问题。
从虎鲸的悲剧,来看鲸豚圈养繁殖。目前,长江江豚圈养繁殖的研究和数据非常少。我们可以先借由虎鲸的例子来看鲸豚圈养的诸多问题。
1961年,不满10岁的虎鲸Wanda出现在加拿大海域,随后它很快被海洋公园Marineland盯上,继而被野捕。2年后,虎鲸Wanda死于肺炎和肠胃炎——圈养鲸豚最常见的死因。自此,北美的海洋馆开始了长达60余年的虎鲸野捕圈养历史,同时也暴露出许多问题。1、寿命/存活率/死亡率的问题。圈养下的虎鲸预期寿命只有野外的一半。
野外虎鲸的预期寿命和人类不相上下,雄性可达60~70岁,而雌性更能达到80~90岁。但是在圈养环境里,雄性的预期寿命只有大约30岁,雌性则至多为46岁(Bigg et al. 1990; Olesiuk et al. 2005)。实际上,在所有曾被人类圈养过的200多头虎鲸中,只有4头还活着的雌性超过了30岁,只有2头还活着的雌性超过了40岁。那些死去的雌性圈养虎鲸里,几乎都是不到30岁就死了。
至于圈养的雄性虎鲸,目前还活着的最年长的也就30多岁。无论雌雄,绝大多数圈养虎鲸都很难活过15岁。即便是“全世界海洋馆业内的翘楚”、拥有全世界“最顶级场馆和兽医”、给虎鲸“提供最佳食物和照料”的美国海洋公园SeaWorld,自开始人工繁殖虎鲸,几乎每年都会有虎鲸死去——29年里,有26头虎鲸死亡,当中有23头都死于25岁前,其中有8头更是不到12岁即死亡。
2016年,SeaWorld宣布将停止圈养繁殖虎鲸,在最后一批已经被圈养的虎鲸去世之前寻求转型,并且也将不再引入新的虎鲸 | Guardian。2、不自然的年龄分布。世界上曾有超过200头虎鲸被圈养,包括野捕的和圈养出生的虎鲸。根据雌性和雄性的数量、自然界的预期寿命和虎鲸被圈养的年限,照理说还该有三分之一甚至更多的虎鲸活下来,但实际上,他们中只有大约20%还活着。
在130多头被野捕圈养、进行公开展示的虎鲸里,只有20头还生活在世界各地的海洋馆。其中有9头是比大多数死去的圈养虎鲸都年长,但这9头还不到所有野捕虎鲸的10%,所以,这9头并不能代表野捕虎鲸的寿命。野外族群里,幼年虎鲸的比例通常为45%。而在圈养族群里,幼年的比例高达56%。
圈养虎鲸出生率的提高可能是因为海洋馆在繁殖虎鲸时,人为让年龄(比野外自然受孕的雌性虎鲸)更小的雌性虎鲸受孕,而且两胎之间的间隔也比野外短。但这种人工干预也许也刚好导致了成年圈养虎鲸异常高的死亡率。任何雌性的哺乳动物如果太早怀孕或者频繁生产,常常会受到生理上的伤害而使寿命缩短。
另外,对于幼仔需要长时间照顾的物种而言,如果让雌性太早怀孕,也会增加幼仔的死亡率,因为母亲也许还不够成熟,不具备足够的抚养幼仔的技能。3、圈养虎鲸的常见死因。圈养虎鲸最常见的死因是肺炎、败血症和其他感染。野生虎鲸也会死于上述原因,而且野生虎鲸并没有兽医的照料和“海洋公园良好的生活环境和饮食”,所以圈养虎鲸真如场馆所说“比野外虎鲸生活得更好”吗?
由于长期受到圈养带来的巨大压力,忍受着压抑和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圈养虎鲸会发生免疫系统抑制和失调的健康问题。野外虎鲸能依靠免疫系统抵御的一些病原体和损伤,对圈养虎鲸则是致命的(Romero and Butler 2007)。4、圈养下的异常行为(包括异常育幼)。迄今为止,唯一的虎鲸之间攻击致死的记录,就发生在圈养环境下(Jett and Ventra 2001)。
圈养虎鲸之间的矛盾时有发生,一些个体会被“欺负”,身受撕裂和其他外伤,最终需要和池里的优势个体分开圈养。但是在野外,很少看到虎鲸之间的攻击行为,就算有攻击行为,也不会导致严重的伤害。圈养环境与野外环境最明显的区别是,从属动物在圈养环境中无处可躲,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同伴。在野外,从属动物可以从各个方向躲避攻击者,或者主动避让相处不融洽的个体。
而圈养环境给动物的社群关系造成的影响是,在人类的安排下,会有毫无关系的虎鲸被强行圈养在一起,也不管它们是否能和平相处。这也就产生了一个矛盾:虎鲸天性本是群居,但是在圈养环境里,单独圈养某个个体,并且只让其和长期相处融洽的人类驯养员互动,可能好过让其与一群有敌意或者有攻击性的虎鲸一起生活。上述造成伤害的攻击性行为,并不是所观察到的圈养虎鲸唯一的异常行为。
圈养雌性虎鲸有拒绝或攻击新生虎鲸的行为,或者无法有效照顾和哺育新生儿。虽然这种母子关系失调在野外虎鲸里也有可能发生,但很少在野外观察到“虎鲸孤儿”;虎鲸母亲拒绝育幼以及攻击幼仔的行为更是少之又少(Rose 2014)。这种差异源于圈养给母亲的巨大压力,而且母亲无法从族群里得到知识和帮助。圈养环境无论从面积、深度还是多样性上,都无法满足虎鲸育幼这种复杂的行为需求。
支持江豚的迁地保护,但非要迁去海洋馆吗?说回长江江豚。截止2019年,我国一共有4头在圈养下出生并存活的长江江豚:2005年5月7日,中科院水生所白鱀豚馆出生的“淘淘”。2016年5月22日,天鹅洲保护区网箱出生的“贝贝”。2018年6月2日,中科院水生所白鱀豚馆出生的“F7C”。2019年6月11日,中科院水生所白鱀豚馆出生的“F9C”。
这当中,只有F9C是在全人工水池环境里出生的第二代长江江豚,即它的父本是圈养繁殖的个体(淘淘)。而在2005-2018年间,另有6头圈养下出生的长江江豚都未能活过100天——而这还是在科学家的严密监测下。反观故道网箱(在河道里做出的类似海滨围栏的环境)中出生的贝贝,在2020年7月6日已经从网箱回到了故道保护区。
至于一些“救护”东亚江豚来圈养繁殖的海洋馆,在2016-2017年间,3胎个体短则出生就死亡,长则只活了5天。这次令我们无比关切和担忧的迁地到海洋馆的圈养繁殖,在操作和公众影响上也更接近这一类。在圈养繁殖的情况下,鲸豚幼崽的存活率令人担忧 | Deng, Xiaojun, et al. 2019。
对于同样因为长江栖息地环境恶化而灭绝的白鱀豚,和因人类使用流刺网而被兼捕至极度濒危的小头鼠海豚,它们当初能否被“更早期的圈养繁殖”拯救?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然而,考虑到动物本身的应激,再考虑到海洋馆的野捕、圈养对野外种群个体数和圈养个体生理心理和行为的限制和禁锢,许多鲸豚保育者深深担忧,目前的人造场馆,还无法给包括长江江豚在内的水生鲸豚提供足够的环境。
比起人类,江豚才是长江的原住民,它们的生理心理和行为都以在自己的栖息地里繁衍繁盛为方向演化。动物们的求生欲和生存能力是很强的,只要给它们喘息的机会,给它们的栖息地恢复的机会,长江江豚的命运会和白鱀豚以及小头鼠海豚有所不同。
江豚、白鱀豚 | 《长江双璧》,微博 @浮流木雁。我们支持长江江豚的栖息地保护和故道迁地保护。但是,“迁地”去海洋馆繁殖,无论对野外种群、圈养个体、公众教育都很难有实际的帮助。江豚目前的个体数量,还处在关键的“保种期”。在任何可能导致野外种群被人工破坏的举措面前,我们都应该慎之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