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中国人的生育意愿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在被问到“你觉得一家有几个孩子最理想”这样的问题时,很多人会回答一个,即使是喜欢孩子的一般也就回答两个。一般来说,“理想的孩子数”,会大于“计划生育的孩子数”。而“计划生育的孩子数”,又会大于“实际生育的孩子数”。想生的,未必生得起。生得起,又未必生得出。当大家共同的理想孩子数不过是1~2个时,总和生育率一路走低,也就是必然之事了。
从20世纪90年代起,我国的生育率就没有超过世代更替水平过。即使开放了“全面二孩”,也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不止中国,全世界的生育率也都不太好看。全球224个国家里,生育率低于世代更替水平的有96个。
讨论人口下降的《空荡荡的地球》里,提出了几个导致生育率下降的原因,比如:城市化让小孩变成负担,而非劳动力;避孕方法的发展,让女性可以控制自身的生育;公共卫生(洁净的饮用水、疫苗)让婴幼儿死亡率大幅下降,所以不必“多生几个以防不测”;传统会劝生催生的力量——亲戚以及宗教,影响力都大不如前。如今,许多女性更审慎地对待生育问题。如果说一孩还因为社会压力而是某种“必需品”,那么二孩就是绝对的“奢侈品”。
在生二胎时,很多女性都坚持“条件不够就不生”。为什么不想生二孩?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经济压力。不论哪个地方,托育和教育费用都让人觉得压力山大。如果再考虑到为了孩子而支出的购房费用,或者未来孩子成家立业需要存的“六个钱包”,就更让人觉得“养不起”了。即使今年养得起,明年也不一定养得起。对未来经济的不确定,也让人们不敢生。如果35岁就要面临找不到工作的危机,还怎么养小孩?
很多人觉得自己的工作和收入都不稳定,未来可能会下降甚至归零。而每养育一个孩子,就等于背上了至少十八年的大额贷款。即使有钱,也不一定有人手。如果夫妻双方里的一个人回家带娃,家庭的风险抵抗能力就会下降。如果老人来隔代带娃,则要面临不同代际之间的冲突和矛盾。如果选择家政或者托班,各种虐童的负面新闻又让父母胆战心惊。就算以上都解决了,还有孩子看病难,入园入托难,公立进不去,私立费用高等等问题。
2019年郑州的研究里,国企女职工的孩子只有25%想方设法挤进了便宜又高质量的公立幼儿园。其余都不得不选择昂贵又质量差的私立幼儿园。另外,目前职场的工作时间,和孩子的上学接送时间常常是冲突的。如果家长总是请假接送,就会面临难以晋升甚至失业的风险。最后,随着价值观变迁,孩子带给父母的满足感其实在下降。现在的父母更希望靠自己实现梦想,而不是寄希望于孩子来实现梦想。
至于孩子曾经提供的养老、提供心灵慰藉等功能,如今也可以靠社会化养老、兴趣爱好等其他方法来满足。现在,只有一小部分家庭优越、经济稳定、幸福感较强的女性,能没有后顾之忧地生育二胎。2017年,湖南的研究显示,女职工生育期间得到的劳动保护越好,越是愿意生育二孩。2019年,河南的研究显示,女性得到的家庭支持和生活照料越多,幸福感越强,身体越健康,就越是愿意生育二孩。
2019年,福建的研究显示,主观幸福感越高,城市居民的二孩生育意愿越高。公共教育满意度越高,农村居民的二孩生育意愿越高。让女性回家,生育率就会高了?生育率和人口,已经成了人们关注的热点。在这个问题上,一些歧视女性的声音也开始出现。比如常常出现这样一种论调——让女人出来工作,生育率才下降了。只要恢复到让女人回家带娃,生育率自然就会上升。很遗憾,这种想法不但歧视女性,而且可能会进一步恶化生育率。
城市化,已经让孩子从“劳动力”变成了纯粹的“吞金兽”。对科学育儿和对学历教育的追求,都让养育孩子的成本水涨船高。即使退回到男性独自养家,女性照顾家庭的模式,很多家庭也会因为担忧经济风险而不敢多生。支持女性即使生育也能重回职场,长远来看才是提升生育率的好办法。传统理论,加里·贝克尔的新家庭经济学认为,女性越是参与职场,收入越高,生育成本就越大,养育的子女就越少。
因此,女性的劳动参与率应该与生育率成负相关。然而,近年来的研究却发现,女性收入和子女数目不是简单的收入越高,子女越少。而是一条先降后升的曲线。当女性的收入升高到一定地步,生育的子女数目反而会上升。事实上,贝克尔的结论在1970-1980年之前是成立的。但在此后,事情发生了变化。
清华大学的研究者统计发现,1985~2010年间,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国家的女性劳动参与率越高,总和生育率往往也越高。女性劳动参与率越高的国家,总和生育率也越高。悉尼大学的研究者,也总结出了类似的曲线。瑞典、丹麦、挪威等北欧国家,女性的劳动参与率和生育率都遥遥领先。随着人类发展指数提高,社会更加进步,两性更加平等,生育率会先下降,然后缓慢回升。
转折点在人类发展指数0.9左右,这大致相当于75岁的预期寿命(我国已经达到76.9岁),25000美元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我国现在在10262美元),以及衡量识字率和入学水平的教育指数达到0.95(我国现在大概在0.66左右)。说回中国,和很多人的想象不同,其实我国按照省份来看,女性劳动参与率与生育率,一直都是正相关的。
上图中,北京上海的女性劳动参与率低,主要是因为受教育时间长,因此15-19岁之间很少参与劳动;另外比较能保证按时退休,因此55岁后劳动参与率迅速下降。当然,其中还牵涉到各省份经济发展不均衡等原因。但至少可以说明,女性的劳动参与率和生育率之间,绝不是简单的“退出职场就会多生孩子”的关系。而就国家总体来看,由于促进两性平等的措施力度减弱,这几年中国总体的女性劳动参与率其实在下降。
同一时间段内,总和生育率并没有因为女性“回归家庭”而上升,相反,我国的总和生育率在不断下降,如今已经远远低于世代更替水平。提升女性劳动参与率,才是正道要提升如今的生育率,办法绝不是回到低人类发展指数时的路子——把女性赶回家庭。人不能再次迈入同一条河流。社会已经改变了。我们不能退回低财富、低寿命、高死亡率、高文盲率的状况,也不能牺牲一半人口的潜力和生产力。如今,很多女性会选择先立业再成家。
先发展职业,到自己“收入下降”和“脱离劳动力市场”的风险降低到一定程度时,才选择生育。不会被职场抛弃,有存款或收入,是她们生育的前提。有意思的是,与具有传统性别观念的女性相比,具有现代平权观念的女性更可能获得相对更高的收入,从而抵御生育风险。2019年的一个研究分析了中国综合社会调查数据,发现观念极其传统守旧的女性,工资收入比对应的男性收入低了58%。
而观念现代平等的女性,工资收入则比对应的男性收入低了25%。在女性群体中,平权意识越高,收入就越高。某种意义上,这意味着认同“男主外女主内”的女性,越可能“生不起”。而越是认同“男女平等,同工同酬”的女性,越可能“生得起”。在生育带来的风险足够可控时才生育,不止是女性的理性选择,也是很多男性的理性选择。在经济波动大、个人责任大的今天,双薪家庭无疑更能抵御各种风险。
促进两性平等,减少两性同工不同酬的现象,让女性有信心有办法回归职场,才是真正的“催生药”。而政府制定的影响生育率的家庭政策,可以被大致分为三类:1通用型家庭政策(general family support):鼓励“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分工。比如给每个孩子定额的育儿补贴,给母亲一定长度的育儿假。由于女性的收入一般低于男性,这样的政策更鼓励女性为了育儿和家庭退出职场。这种类型的例子有意大利。
2双薪型家庭政策(dual-earner support):鼓励父母双方都实现“家庭-工作”的平衡。比如为生育的女性保留职位,给予的育儿补贴与母亲薪酬相关(母亲原本的薪水越高,则休育儿假期间补贴越多),给父亲专门的“父亲育儿假”。这样的政策,会保证女性不会因生育离开职场,鼓励男性更多地参与育儿,促进两性平等。这种类型的例子有瑞典。
3市场型家庭政策(market-oriented):政府不太主动干涉社会里的性别分工,以上补贴都不多,让市场来解决生育中遇到的困难。这种类型的例子有美国。近些年来,发达国家发展家庭政策的重点,是双薪型家庭政策。越来越多的国家意识到,帮助女性不要因为生育退出职场,才是“经济-人口”的双赢之道。工作与家庭,本不该是互斥的关系。
一段令人满意的人生里,本来就该有工作也有家庭,有实现个人价值,也有建立情感链接。就像一份健康的食谱里,本来就该有主食,有蛋白质,也有蔬菜水果。希望有一天,母亲们不必再被问到“你打算怎么平衡工作和家庭”。男人怎么平衡,女人就怎么平衡。如果没有人能够平衡,说明社会到了应该改变的时候。最好的母亲节礼物,就是让母亲不必撕裂着取舍。工作和家庭,我全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