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历史学者狄奥多罗斯在《历史丛书》中记载,两河流域有一座宏大美丽的城,名叫尼尼微。尼尼微城四四方方,周长约合96公里,城内阡陌纵横,渠道密布,是美索不达米亚首屈一指的大城。《旧约》也记载过这座大城,言说尼尼微之大,要三天三夜才能走完,可这样一座宏伟的城,却被典籍里的犹太人却称为“血腥的狮穴”。
这个惊悚的称号绝非空穴来风,因为尼尼微城所在的亚述帝国,对周边的各民族来说如同噩梦。从公元前10世纪到公元前609年为止,无休无止的对外征服和对内镇压,与亚述帝国三百多年的历史如影随形。征战、劫掠、屠杀和奴役贯穿了这个古典军国主义国家的始终。
“血腥的狮穴”一语双关,一方面是以狮子象征亚述的凶猛嗜血,另一方面猎狮还是亚述国王专属的重大活动,尼尼微城中因此流遍了狮子的鲜血。在亚述巴尼拔(公元前668-631年在位)时代,帝国的疆域扩张到巅峰,这一时期的大量猎狮活动也被载入了历史。
亚述的国王们以猎狮为荣。尼尼微遗址坐落在今日伊拉克北部的摩苏尔,底格里斯河畔。它的疆土曾经从埃及延伸到埃兰(今伊朗西南部),又从巴比伦延伸到亚美尼亚。那个时代,野生狮子的王国甚至比亚述帝国更加广大。如今的狮子被困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和印度西部古吉拉特邦的小小一角,可是两千多年前,数量远比现在更多的狮子巡视着亚述军队远未到达过的疆域。
那时的狮子王国囊括了北非,阿拉伯半岛,两河流域,高加索,巴尔干半岛,土耳其,伊朗还有印度,比任何古文明的疆域都要广大。如今亚洲狮仅在印度的一小片区域幸存。
狮子与古典文明广泛存在过的狮子,成为了近东的诸多早期文明中常见的艺术形象,它们威严的面孔和健美的形体在迈锡尼狮子门(青铜时代希腊)、涅墨亚狮子(古希腊)、乌尔卡什狮子、伊什塔尔门(新巴比伦王国)、斯芬克斯像(古埃及)、波斯波利斯狮子浮雕(波斯帝国)等等诸多的文明遗迹中反复出现过。
刻画过狮子的文明相隔数千里、相差数千年,但它们描绘的狮子形象却高度相似,即便没有化石和文字证据,我们也很容易猜到,狮子曾经广泛分布在古典时代的近东。实际上,亚里士多德和希罗多德都曾经记载过巴尔干地区的狮子,巴尔干和小亚细亚的狮子更是罗马人的竞技场中的常客(罗马人消耗的狮子甚多,后来需从更远的北非等地进口狮子)。
而今我们再说起狮子,大概只能想到出现在纪录片里塞伦盖蒂之类的非洲大草原上竞逐角马、水牛和斑马的草原之王。可能除了马赛人,很少有谁再会觉得狮子是一种与人类生活极其息息相关的猛兽。可在两三千前的近东,逐步繁荣起来的文明是和狮子的王国并存的,人类将狮子的领地改造为农田和牧场,狮子则反过来猎捕牲畜、侵入村庄。
可想而知,亚述巴尼拔通过猎狮运动来展现自己的力量,以证明自己拥有保护子民人身财产安全的能力。
喜好猎狮的国王亚述巴尼拔给自己留下了一长串的封号,以概括他三十多年统治。他称自己为:战士、学者、帝国建造者、弑君者、猎狮人、藏书家。毫无疑问,他是卓越的战士,尽极外交和军事手段建造了最繁盛的亚述帝国。他也并不是只知征伐的暴君,亚述巴尼拔遣人去往巴比伦搜集文献,转录成阿卡德语和苏美尔语,刻成泥板,充进他建在王宫中的图书馆。
其中30943块泥板现藏于大英博物馆,密密麻麻的楔形文字事无巨细地记载了亚述的方方面面,也令我们得以一窥这位古代帝王的生活。
记载中,公元前11世纪的一位国王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一世(Tiglath-Pileser I)一生击杀狮子920头,其中乘战车击杀800头,徒步猎杀120头。这可真是一个令人咂舌的数字。尽管狮子群居,但作为食物链顶端的猛兽,其密度和数量也不会太大。
光是找到近千头狮子就很困难了,再加上搏斗猎杀,那真是件难以想象的丰功伟绩。如果没有同时出土的亚述王宫浮雕加以佐证,后人说不定会将之视为古人的自夸,一笑了之。
1840年代末,尼尼微的王宫重见天日,总长约3000米的王宫浮雕同时浮现在了世人眼前。浮雕以高超的写实手法刻画了亚述帝国的征战、屠杀、宴饮、狩猎等内容,卷中人物和动物的神情姿态活灵活现,历经2000余年仍栩栩如生,无声地印证着那些仿佛天方夜谭的传说。
大英博物馆展览了其中最著名的亚述巴尼拔猎狮浮雕。浮雕的左端开头是骏马牵引的战车,车上一人头带高冠,目视远方,体格大于他人,这显然就是主角亚述巴尼拔,随车的还有两名战士一名车夫。驾车的马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奋力抗拒着。车下的侍从将缰绳拉得绷直,拽着战车进入猎狮的场地。
这是一场野外的狩猎吗?否定的答案藏在浮雕的右端终点。那里站着整排手持坚盾和长矛的士兵,他们面向着一个笼子,笼子门刚刚打开,一头(显然不太高兴的)雄狮探出了半个身子。下一个画面中,士兵举矛驱赶着狮子走向猎手。原来这场“狩猎”并非野外的遭遇战,而是一场有备而来的杀戮,竞技场里的古罗马人看了也要直呼内行,也难怪国王能在一生之中猎杀近千头狮子。
亚述巴尼拔本人在卷中反复出现,说明这组浮雕在选择性地展现猎狮活动中的高光时刻,也可能掺杂了一定程度的二次创作。一个乘车射猎场景中,凌空的箭矢还未落地,国王手中第二支箭已上弦,正待松发。此时,一只雄狮从背后扑来,两名随车战士有条不紊地将长矛刺向狮子的胸膛,可见这种猎狮活动并没有太多风险,只不过是一种刺激的游乐活动罢了。
大概是乘车猎狮不足以显示国王的勇敢,创作者还刻画了一幅亚述巴尼拔徒步猎狮的场景。场景中的国王站立在地,左手扼住狮子的咽喉,右手的匕首从前到后刺穿了狮子的胸膛,狮子的头部早已中箭,前爪因痛苦而奋力张了开来。值得注意的是,场景中人和狮子的比例失真,这可能是为了凸显国王的伟岸,也暗示了这是一个加工过的场景。
对狮子来讲,被单方面屠杀必定是非常不愉快的。浮雕偏中央位置刻满了各种形态的狮子,它们中多数已死,尸身上插满箭簇,血流遍地。一只中了三箭的狮子还在奋力地冲刺;另一只伸着前爪,试图除掉扎在脸上的箭;而一只身中四箭的狮子则缓步前行,口吐鲜血,因为有两箭完全贯穿了胸膛。
狮子们伤势各异,却都是筋肉凸显,神情凶狠,展现出的压迫力和力量感完全不输于装备精良的士兵和高贵的国王。浮雕中的狮子以雄狮居多,也有少量雌狮。一只雌狮很是特别,它俯卧在地,前肢拖着身体前行,后肢却已不听使唤。再看它腰部中了两箭,想必是被射伤了脊柱,因而瘫痪。
尽管浮雕中采用了夸张的比例和怪异的透视,但工匠们必定也详细观察过大量猎狮的场景,说不定还解剖过狮子——因为这两千六百多年前浮雕里的狮子实在是太过精美逼真,甚至超过了对人物的刻画。
可是,这卷精美的猎狮浮雕到底是怎样创作出来的,我们已不得而知,正如我们不清楚亚述帝国和西亚狮子衰亡的细节。亚述巴尼拔死后,帝国苟延残喘了二十来年,但奇怪的是,刻满了铭文的尼尼微城却没怎么记载这位“世界之王”死后的历史,可能是亚述的史官恪守了报喜不报忧的传统,又或者是灭顶之灾降临得太过迅速,来不及铭刻碑文去记载它。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亚述帝国在亚述巴尼拔死后迅速衰落了,差不多同时,两河流域的亚洲狮也走到了尽头。拜伦根据狄奥多罗斯的“记载”,写下了戏剧《萨丹纳帕鲁斯》,说是叛军压境之际,亚述巴尼拔在王宫中放了一把火,将帝国最精华的财富连同他自己化为灰烬。欧仁·德拉克洛瓦大受启发,满怀对东方的幻想创作了《萨丹纳帕鲁斯之死》。不过,拜伦的故事似乎是罗马皇帝尼禄的翻版,德拉克洛瓦的画作却把亚述描绘成了奥斯曼宫廷。
但那时候的尼尼微尚未被发掘,他们也就无法知道已消失了两千多年的亚述的全貌。历史已经变成了故事,故事又变成了传说,一个帝国毁灭了,一个种群消失了,像流星划过夜空,落进漫天黄尘,除了西亚的大地,再没有人记得它们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