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对哈姆雷特本人有什么看法,没人会否认奥菲利亚之死极大地烘托了故事中的悲剧氛围。因为父亲被爱人所杀而精神错乱的姑娘,用疯癫的语调把各种花儿献给哥哥、国王和王后,唯一留给自己的,是象征着忧愁与悔恨的芸香。西方文化中的芸香这不是莎翁唯一一次提到芸香,在《理查二世》里,他也写道:“这儿她落下过一滴眼泪;就在这地方,我要种下一列苦味的芸香;这象征着忧愁的芳草不久将要发芽长叶,纪念一位哭泣的王后。
”在英语里,尽管词源不同,rue有“芸香”和“感到后悔”两个意思,而芸香带有苦味和刺激性香气的叶子更强化了这种巧合造成的联系。作为一种原产地中海沿岸地区的香料植物,芸香在西方文明的很多分支中都有自己的用途和象征意义。芸香很少被用于烹饪——实在是不好吃,只能拿来入药。也许是因为芸香能耐干旱和贫瘠,神话中的蛇怪(Basilisk)那能让植物枯萎、岩石粉碎的吐息对芸香无效。
古罗马时期,迪奥斯科利德斯(Pedanius Dioscorides)和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认为,把芸香和夹竹桃的汁液混合饮用,可以解毒蛇咬伤。直到现代,《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中,罗恩中毒住院以后,服用的解毒剂里也含有芸香。
弥尔顿(John Milton)在《失乐园》里写道,大天使长米迦勒用明目草(药用小米草Euphrasia officinalis)和芸香制成的药剂为亚当洗眼睛,让他看见了未来。此外,欧洲人还认为芸香有导致流产的作用,奥菲利亚把芸香留给自己可能也有这方面的隐喻。
开篇引用的奥菲利亚的唱词中,还有一个有趣的巧合: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阿尔伯特亲王来自萨克森-科堡-萨尔费尔德公国,而萨克森公爵的家族纹章正是斜贯金色和黑色条纹盾面的一列绿色芸香王冠。1840年阿尔伯特亲王获得的亲王纹章中也保留了这个元素。所以,确实有一位国王的配偶把芸香纹章戴在了身上。
1789年,法国植物学家德朱西厄(Antoine Laurent de Jussieu)命名了芸香科(Rutaceae),该科的中文名也是从模式属、模式种而来。不过,中国人认识芸香科都是通过柑橘和花椒,对科长反而没有什么直观印象,因为芸香不是中国原产的植物,它传入中国是非常晚近的事。不过,芸香这个名称中文里早就有了,在两千多年的时间里,“芸香”指代对象之混乱,殊不亚于同科柑橘属的种间亲缘关系。
“芸”字在先秦时期已经用于植物的名称。《吕氏春秋》中有多处提到芸,如《仲冬纪》中的“芸始生,荔挺出”、《本味》中的“菜之美者,阳华之芸”。可见当时的芸是一种蔬菜,但并不是芸薹(原为“蕓薹”,繁体字里“蕓”和“芸”是两个字)。到了东汉年间,芸成为了一种香草的名称,即豆科的黄香草木樨(Melilotus officinalis)。《说文解字》解释道:“草也,似目宿。
”目宿就是苜蓿,黄香草木樨的叶子和苜蓿一样,都是三小叶的复叶。当时人们用干燥后的黄香草木樨茎叶夹在书籍中防虫蛀,所谓“芸香辟纸鱼蠹”,因此藏书的地方被称作“芸台”,校对图书的官(校书郎)被称作“芸香吏”,而“书香”则应该是黄香草木樨的气味。不过,这种植物的气味实际上并不是很好闻,作为牧草尚且被牛嫌弃,很难想象有人把它当做蔬菜食用,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先秦的芸另有所指。
在汉以后的一千多年时间里,芸香的指代对象和用途都很稳定,吟咏芸香的诗词也很多。北宋梅尧臣写了一首诗,《唐书局丛莽中得芸香一本》,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天喜书将成,不欲有蠹虫。是产兹弱本,蒨尔发荒丛。黄花三四穗,结实植无穷。”这大概是藏书时遗落的黄香草木樨种子萌发而成,也有说法是同时期的名相文彦博从四川或甘肃带回来播种的。沈括也曾经从文彦博家里挖了几棵黄花草木樨,并种在了秘书省后面。
他在《梦溪笔谈》里写道:“叶类豌豆,作小丛生,啜嗅之极芬香。秋间叶上微白如粉污,辟蠹殊验。”秋天叶面微白这个特性,正好在黄香草木樨和芸香里都能见到,也许是芸香这个名字最终归宿的原因之一。到了明朝,芸香又产生了两个歧义。其中一个是豆科的胡卢巴(Trigonella foenum-graecum),这也是一种由地中海地区传来的香草,茎叶和种子磨成粉可以添加在面食里增香。
今天我们在西北地区还能吃到加了“香豆”的花卷和饼子。如果说胡卢巴多少还和黄香草木樨沾点边,那么另一个歧义就有些莫名其妙了。《本草纲目》里说芸香是山矾科的山矾(Symplocos sumuntia),这种植物的形象和历代典籍中的“芸香”都差得很远。李时珍也引用了《梦溪笔谈》的描述,但他认为沈括是臆测——真不知道谁给他的勇气,沈括好歹是亲自种过黄香草木樨的。好在李时珍挖下的坑,后人帮忙填了。
在清朝乾隆年间的《本草纲目拾遗》里,初次记载了今天所说的芸香(Ruta graveolens),但用的名字是“臭草”:“泰西既产香草,复产臭草。其本高尺余,开小黄花。结子成实,裂分四房,每房子数粒,春秋二仲皆可种之。”产地和重要形态特征都说得很明白了。芸香的名字最终为何落在这种植物身上,我不得而知,多半又是日本人弄出来的幺蛾子。总之,正如沈括所说,“香草之类,大率多异名”,还是拉丁名靠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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