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绿孔雀之难,不会是最后一次

作者: 顾伯健

来源: 猫盟

发布日期: 2021-03-30

这篇文章探讨了中国绿孔雀的栖息地危机,强调了云南红河河谷的生物多样性及其面临的威胁。作者顾伯健回顾了绿孔雀的栖息地变化、种群数量下降的原因,以及为保护绿孔雀而进行的公益诉讼。文章呼吁保护绿孔雀及其栖息地,并提出将其纳入国家公园的建议,以确保长期保护。

以下文章来源于猫盟,作者顾伯健。这篇文章是复旦大学博士生顾伯健在猫盟月捐群里做的一次讲座的整理稿。他是中国最后一片绿孔雀完整栖息地、绿孔雀危机的发现者,为了“云南绿孔雀”公益诉讼案深入红河河谷。今天,我们再来说说绿孔雀与云南红河河谷生物多样性的故事,别忘记我们的斗争,别让更多珍稀物种最后的家园被毁灭。

提到云南的生物多样性,可能大家更多想起来的是西双版纳、滇西高黎贡山、三江并流之类,要么滇西北、要么在边境的一些地方。但是有一个区域——云南中部,现在也还留存着比较完整的生物多样性,只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都被人们忽略了。比如哀牢山和红河谷,正好在云南正中偏下一点点,有着目前中国最大的绿孔雀种群和最多的西黑冠长臂猿;而河谷下游的典型热带雨林,可能也是整个中国植物种类最丰富的区域。

所以我们今天来讲讲云南中部的这片土地,美丽的红河谷。要讲云南中部,不提绿孔雀肯定说不过去。绿孔雀大家可能有所了解,汉乐府《孔雀东南飞》里面写的就是它。

不过我们平常在公园里看的孔雀基本都是蓝孔雀,蓝孔雀和绿孔雀之间有几个比较明显的区别:一是蓝孔雀的冠羽是扇形,绿孔雀的冠羽是一簇;二是蓝孔雀的脸颊是白色,绿孔雀的是黄色;三是蓝孔雀的脖子羽毛是像绸缎一样的蓝色,而绿孔雀的脖子长满鱼鳞状的羽毛,所以它也被叫作龙鸟,体型比蓝孔雀要大很多。

至少在90年代初的时候,云南大部分地方都有绿孔雀分布,当时调查显示云南的绿孔雀有800-1100只。但现在,绿孔雀只分布在三大流域,红河、澜沧江、怒江。其中,红河流域的情况最好,栖息地面积相对较大,还有确认繁殖的绿孔雀种群;澜沧江流域本来可能是云南绿孔雀最大的种群,但已经被水电站搞得一塌糊涂,仅剩一些小种群在苟延残喘;最糟糕的是怒江流域,现在确认的只有一个点的小种群。

那么为什么中国的绿孔雀这20多年种群数量下降得这么快?毒杀、偷猎、栖息地丧失还有找不到对象(栖息地破碎化造成的种群隔离)是三大主因。特别提到的是毒杀,八九十年代时毒药是绿孔雀一个很重要的致危因素。因为一些地方的绿孔雀依赖农田作为觅食场所。以前的农田不打农药,80年代开始用了剧毒农药,很多绿孔雀到农田觅食就被毒死了。还有一个就是偷猎。

这里面包括捡孔雀蛋和小孔雀,很多老乡在山里放牛、采药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孔雀蛋,有时候出于好奇就拿回去养。

再接着说栖息地的问题,绿孔雀的栖息地是怎样的?绿孔雀在东南亚主要的栖息地是热带季雨林,这种雨林很稀疏很空旷,有很多旱季落叶的植被,甚至有点像非洲的稀树草原。之所以选择这种生境,可能是由于绿孔雀比较巨大的体型,不能适应潮湿茂密的热带雨林;它们厚重的羽毛在湿热的环境下也容易滋生寄生虫,而空旷的生境更有利于它们的活动。

河谷地带,恰恰是云南季雨林分布的主要区。

依赖农田生境的绿孔雀因为农药的滥用被毒死,剩下的绿孔雀自然就沿着河谷分布。可是这样的河谷栖息地现在正在剧烈萎缩。前面说过,从前绿孔雀在云南几乎到处都是,然而如今很多地方的林子都被毁坏开发掉了。比方说云南西边的南汀河河谷,1984年里面低海拔的植被还保存得比较完整,但到了2016年,只有高海拔的地方还有些植被,低海拔的热带季雨林都被砍掉了。

就算是2017年,全国早已全面禁伐天然林了,这个地方还在砍树。

那么这些植被砍伐的土地做了啥呢?主要是芒果、澳洲坚果、咖啡之类的热带经济作物。杨岚先生是云南鸟类学的一个前辈,上世纪60年代他们在南汀河做调查时,每天都能听到绿孔雀的叫声,当然,现在没了。但若只是毁林也就算了,毕竟损害相对局域,问题是水电站——像澜沧江河谷地和它的一些支流,还有红河、怒江,尽管因交通不便躲过了大面积的毁林开荒,但水电站一建,绿孔雀最后的几处避难所也跟着完蛋。

我们国家对西南地区的水电开发是非常具有热情的,澜沧江上面的水坝修建一个接着一个,但这种热情对动物来说并不是好事。举个例子,澜沧江糯扎渡曾经有着漂亮的大片热带季雨林,以前这儿甚至能与国外的国家公园媲美。直到修筑了糯扎渡水电站后,上游上百公里大片的热带季雨林都被淹没在了100多米的水面以下。大理巍山青华乡绿孔雀省级保护区,中国唯一一个专门为绿孔雀设立的保护区,现在一只绿孔雀都没有。

青华乡绿孔雀保护区在漾濞江(澜沧江的支流,也叫黑惠江),2010年小湾电站蓄水之后把下面的绿孔雀栖息地淹没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绿孔雀。2000年有摄影师曾经到当地村民的家里拍孔雀。当时绿孔雀就在他家的麦子地里吃东西,他们对孔雀挺有感情的,觉得天天在地里干活,看着它们在旁边活动还挺开心。但是孔雀消失之后,村民们感到十分惆怅,然而留给他们的念想,也就只剩两张过去的照片了。

其实红河河谷这片区域除了绿孔雀,它本身的生物多样性就极其丰富。我每次去漂流这一段,就会感慨,就算这个地方没有绿孔雀,也不应该被水电站淹没。比方说鸟,这里有很多很好看、很罕见的鸟像是褐渔鸮、各种蜂虎、白腹锦鸡、黑颈长尾雉、白鹇;兽类则是有记录到野猪,赤麂、豹猫等等。红河流域绿孔雀栖息地旁边也是长臂猿的重要栖息地。

在这个离绿孔雀栖息地直线距离仅仅十公里的哀牢山主脉,有着世界最多的西黑冠长臂猿,西新平县及邻近的几个县加起来的西黑冠种群数量超过了1000只,是世界上西黑冠长臂猿最密集的地方。

这个地方的植物多样性也很惊人。2013年我第一次去红河,就在我做那个样地周围就发现了数都数不清的陈氏苏铁个体,但是我当时不知道这是陈氏苏铁,只知道它是一种苏铁。

等到昆明植物研究所把这个物种当做一个新种发表,我才知道,我当时看到的这个苏铁原来是一个新物种。2017年8月的时候,我们对绿汁江河谷的陈氏苏铁做了一个专项调查,请了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刘健老师。我们当时沿着江一棵一棵地去找,每一株都打GPS点去测定它的年龄,测定它的性别,后来发现这个苏铁实在太多了,光打了GPS点的就有将近200株。

据我们保守估计,绿汁江内几公里的范围内就有超过2000株的陈氏苏铁。

再说水质,旱季的时候,这里的水质是一类水,直接都可以喝,试问现在还有那些地方的江水能做到这么清澈呢?这么美丽的河谷,就算没有绿孔雀,就该被淹掉吗?

我们再按红河从上游到下游的生态景观顺序来理解一下这里的生物多样性。

红河上游的哀牢山,从海拔500米左右的石羊江,到哀牢山3000多米的主峰,植被的垂直分布非常明显:山下是典型的热带,到了山顶就变成了典型的温带。哀牢山的中山湿性常绿阔叶林特别有意思,这里物种组成很多都有很强的热带亲缘性,科属都属于亚热带的种类。但这里的年均温跟河南郑州差不多,最冷月的均温跟上海南京相似,也就是说,这里实际上是典型的北温带气候,但却发育着亚热带的植被。

现在我们把目光移到中游,中游是中国最典型的干热河谷,元江干热河谷这个地方保存着中国最典型的干热河谷Savanna植被。大家看纪录片,一提到非洲大草原的景观就是典型的Savanna——稀树草原。但这样的景观不仅仅出现在非洲,也出现在中国云南的这几条干热河谷中。中国为什么也会出现这样的植被呢?有学者认为这是因为印度板块在漂移的过程中,把非洲的Savanna植被带到中国西南来了。

因此这里的植被不光景观上跟非洲非常相似,物种组成也非常相像,这就是非洲亲缘,也就是古南大陆亲缘。我们都知道,在2亿年前地球只有一块大陆叫泛古陆,后来分裂成两块,南边的叫古南大陆,也叫冈瓦纳大陆,北边的叫古北大陆,也叫劳亚大陆。像现在的北美洲欧洲亚洲的大部分地区都来源于古北大陆,像非洲澳大利亚,还有南美洲,都是起源于古南大陆。

而在元江干热河谷进行的植物研究,发现很多都和古南大陆有着紧密的联系比如虾子花。

元江干热河谷还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它的特有种比例非常高。如果我们翻一翻《中国植物志》,就会发现很多植物都以元江开头。这说明有两种情况,一是这种植物第一次发现是在元江区域,二是它为元江特有种,比如瘤果三宝木,就是元江地区的特有种。2014年我在元江生态站附近考察时,发现当地有一种矮小的灌木,不怎么好看。

我去问版纳植物园非常厉害的热带植物老师,才发现它不单是一个新种,自己就成为了一个独立的属。后来我们发表了这个新种,同时也是新属,命名为希陶木,纪念版纳植物园的创建者蔡希陶先生。

再回到这里各种生物的生存条件上,虽然红河流域的底子很好,但也经不起人们反复折腾。比如上面提到的斑鳖。原本红河的斑鳖很多,但零几年在下游靠近越南的地方修了两个电站,淹没了斑鳖的产卵场,因此它在中国可能已经消失了。还有之前讲过的绿孔雀,它们最后一片完整的栖息地就在红河中上游。2013年第一次在绿汁江(属于红河水系)发现绿孔雀时我超级兴奋,结果过了几天听老百姓闲聊,他们说过几年这儿都要被淹了。

我特别诧异,要被淹了?老百姓说下面已经计划要搞个大电站,修起来之后这个村庄、整个这片森林,以及绿孔雀栖息地全部要被淹掉。这个电站其实规划了很多年,从07年就开始规划,2016年正式开工。2017年3月12日,我来到现场,看到曾经幽静的河谷因为施工边的肮脏嘈杂,曾经长满植被的山体已被挖的尘土飞扬……实在不能再忍了,因此就发了条朋友圈。后来奚志农老师全文转载了这条朋友圈,并表示要发声。

3月15日野性中国的官方微信公号就发出了“谁在杀死绿孔雀”的第一篇揭露绿孔雀危机的文章。

再后来自然之友、野性中国、山水自然保护中心联名向原国家环境保护部发出来紧急建议函,建议暂停“戛洒江一级电站”项目,挽救濒危绿孔雀最后一片完整栖息地。随后自然之友提起了“环境公益诉讼”,将水电公司告上法庭。这个公益诉讼2017年7月在楚雄中级人民法院立案,因为这里没有判过类似的案子,八月移交给昆明市中级人民法院,也就是后来大家知道的“绿孔雀案”。

打官司需要取证,所以我们联合了中科院昆明植物所、中科院北京植物研究所,还有红河学院等研究所和高校,还有猫盟、漂流专家冯春老师等等各界力量,去做“绿孔雀案”的调查取证工作。到2018年8月,案子在昆明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现在大家知道一审、二审都宣判了,判决这个电站不得开工建设。实际上2017年8月这个电站就已经停工了,直到现在,所以非常非常幸运,红河中上游这几条河谷在大家合力的保护之下得以保存。

水电站不建了是个好消息,但后面要以什么方式来进行长远的保护呢?就我个人的想法而言,我还是倾向于国家公园这条路。其实云南正在上报一个“两山国家公园”的国家公园项目,两山指的是哀牢山和无量山。但是这里有个问题,就是哀牢山和无量山原有保护区的保护范围,仅仅是海拔2000米以上的山头。

换句话说,这两个保护区实际上只保护了高海拔区域,而低海拔的河谷地带,像红河河谷的绿孔雀栖息地,却一直没有被纳入到这个国家公园里。

另一方面,国家公园最重要的两个特征,是原生生态系统的“完整性”和“唯一性”。哀牢山跟红河本来就是一个整体,从低海拔的热带季雨林到哀牢山高海拔的常绿阔叶林,以及从绿孔雀到长臂猿的动物群落都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所以如果能把河谷地带也纳入到国家公园,未来我们做绿孔雀长期保护的时候才更全面、顺畅。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红河河谷绿孔雀的故事,总算没有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很多年以来“水电”以清洁能源之名无序、过剩地开发,造成大量珍贵的原生态栖息地被永久性地破坏。红河河谷幸免了,但它不会是最后一条面临开发的河流。前些天,张恩迪委员在两会上对于“规划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国家公园”的提案引起了很大的社会反响。

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能复制红河河谷的“幸运”吗?是最宏伟瑰丽的国家公园,还是又一个水电站?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也是我们这个国家未来发展方向的答案。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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