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又火了。从上周末开始,央视对三星堆遗址的发掘进行全程直播。很多人都在第一时间见证了近1斤重的黄金面具和上百颗象牙重见天日,还看到了央视连线采访《盗墓笔记》作者南派三叔。虽然单从采访内容上看,我这个考古出身的人也没觉得有啥不妥,但正如南派三叔自己所说“很惶恐,因为这么严肃一个场合,我觉得,也不能太娱乐化。这种事情应该跟我们写小说的关系不大,应该在直播前老老实实地看这么伟大的一个考古成果。
”网络热点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盗墓是否等于考古”的大型全网辩论活动又开始了。我们不一样!考古不是盗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考古寻宝:我们找的宝贝不一样。眼睛不够雪亮的群众,容易认为考古和盗墓都是“把别人墓挖开拿宝贝”。其实正经考古很少主动发掘墓葬,大部分都是配合基础设施建设的被动性发掘和对已经被破坏的墓葬进行抢救性发掘。而且在有的墓里,考古人珍视的宝贝,盗墓贼是看不懂的。举个例子。
同样在四川、同样在成都附近,从2016年开始,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联合四川省考古机构,对出土于新石器时代晚期高山古城遗址中89座墓葬的遗物进行了分析。89座墓啊,还另有1座人祭坑。这是标准“挖墓”吧?但专家们眼里的“宝贝”就是这批人骨,而不是金银财宝。通过对这批肋骨、股骨和牙齿进行碳、氮稳定同位素研究,专家推断该地先民的断奶行为大约在2.5~4岁之间完成。
另外,专家还发现在先民们小的时候,特别是在断奶期和童年早期,小米是很受重视的食材。并推测这种生活习惯很可能来源于北部甘青地区和川西北高原。这是盗墓分子的研究方向么?应该看不懂吧。本次三星堆遗址发掘现场建起来一座座隔离方舱,考古队员也被防护服、口罩、手套捂得严严实实。趴在悬空台上是因为坑里遗物信息太丰富,实在没地儿踩。还真不是为了防疫保护人类。这是此次发掘首创的方舱防护服模式。
建设方舱可以保证发掘在恒温恒湿的条件下进行,最大限度贴近遗物的埋藏环境,还能部署探地雷达等高科技设备,满足文物调运、高灵敏金属探测等需要;防护服则可以避免考古队员的头发、皮屑等东西掉落并污染文物和相关样品。我们对挖出来的土都是很用心的。三号坑的所有填土都按网格收集入库,理论上说,是可以把土都拼回去的。我们为啥连挖出来的土都当宝贝、要好好保存和研究?
因为青铜器这类无机物能在埋藏条件下保存,可纺织品和木器等有机物在土里埋着埋着就没了。只有对坑里的填土采样进行残留物监测,才能对埋在其中的纺织品和木器等进行研究。这块显微镜下的丝织物痕迹就是在填土样品里发现的,面积不到1平方毫米。真实的盗墓贼我不了解,那小说里的“摸金校尉”,在古墓里拿了东西就跑,连挖出来的土都不带回填的,更别说研究土样了。
考古挖墓已经很难了,除了基本的田野考古知识,还要了解人体骨骼学、动物骨骼学、体质人类学,并且掌握考古测绘、画图和电子数据库等技术工种。但要成为一个合格的考古工作者,这还远远不够。发掘之后,要对文物和信息进行整理和研究,还要考虑到遗址的保护和利用。正是因为这种跨学科背景,考古专业的同志们分布在各条文化和科研战线上。盗墓题材赢在大众文化。其实,考古和盗墓本身都是具有热搜体质的。
猎奇、探秘、八卦、大爆料,热搜的必要条件都占齐了。但盗墓明显占了上风,是因为这几年关于盗墓的大众文化产品太多了。这种由普通人创造的文化对社会的影响力非常大。盗墓题材这么火热,也是因为以此为题材的大众文化在过去几年间被大量生产。与此同时,公众却对考古专业无从了解——没有正经考古的大众文化啊。
于是,盗墓题材作品正好在此时满足了公众的好奇心,导致受众过分相信这些改编甚至完全虚构的知识体系,以至于大家心里的考古工作者都是这样的。这种错误认识,往小了说给考古工作者带来了一定的心理伤害。有的人说我们的工作伤天害理,有的拿着不知道从哪个旧货市场淘来的假货让我们帮忙鉴定(而我只想砸ta脸上)。往大了说,错误的观念埋下了,再想改就难了。
比如,现在你看的这篇,已经是我2年来给第3家媒体写关于盗墓与考古的稿子了,还能有这么多话可说,还有这么多人不知道。全世界考古工作者联合起来!信息不对等害人啊,太伤自尊了。所以最近几年,考古学家们终于开始动起来了:盗墓题材搞大众文化,正经考古也要搞大众文化!《国家宝藏》《我在故宫修文物》《如果国宝会说话》,这些综艺和影视节目让公众得以从专业的角度了解考古发现和真实的考古工作。
刚刚播出的央视纪录片《发掘记》,真实记录了考古人的完整工作过程和遇到的各种故事,强烈推荐。这次三星堆遗址发掘的直播阵仗之大,让曾经冷门的考古学也在逐渐热起来。有的考古工作者努力参与影视圈娱乐圈,扭转考古学的公众形象;还有的考古工作者在严肃研究扭转考古学形象这个事本身。考古学里有一个源于西方的分支学科,叫公众考古(Public Archaeology),专门研究实践考古学和社会公众的相互关系。
而改变很多人心里“考古等于官方盗墓”的刻板印象,可以算得上公众考古里最基础也最难实践的一个课题。除了此次三星堆直播、运用友好型媒体公开发掘过程外,国内还有一些非常成功的公众考古实践。比如已经持续了5年的江口沉银遗址发掘每年都面向社会公开招募志愿者,并根据大家的兴趣与特长进行分组,参与到拍照摄像、编号包装、登记入库等不同阶段的发掘工作。让更多外行也因此见识了考古人到底是怎么工作的。
国外有些机构确实走得更远一些。英国历史最悠久的城市之一约克(York),因为曾有罗马人,盎格鲁撒克人和维京人先后在此定居,成为全英考古资源最丰富的地区之一。1972年,厚度超过9米的维京时代地层堆积被发现。经过十几年发掘后,本来作为商业建设用的土地上建起了一座维京中心(Jorvik Viking Centre),用来展示考古发现和研究成果。
在这个近40年前开放的遗址展示中心里,有一个微缩版“迪士尼乐园”。根据发掘材料,考古学家复原了当时的建筑、手工作坊和饮食,从生活设施到人物形象,甚至声音气味都有考古发现作为证据基础,这是真正的沉浸式体验。从约克往南走一点,到了巴斯(Bath)。巴斯市中心的浴池博物馆是古罗马时期不列颠群岛规模最大,保存最好的浴池遗址。
这座城市是当年罗马人的温泉之城,泡澡作为罗马人的社交手段,使得巴斯在当时足以比肩现在的洗浴之都沈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游客可以在浴池中泡泡聊聊,体验最纯正的罗马生活。但被列入世界遗产后,浴池就不对外开放了。于是当地政府就将博物馆浴池内涌出的温泉引出,在博物馆旁边新建了水疗中心,一样的布局,一样的装修风格。2000年前的温泉SPA又可以继续组局了,公众和历史、考古的关系又亲近了。话说回来。
我们痛恨盗墓贼,也鄙夷把考古和盗墓划等号的言论;不过,我身边就有不少因为《盗墓笔记》而学习考古并以此为事业的新一代考古人。盗墓题材是好的,考古也是好的,两者可以相互促进,但不能划等号。如果考古也能想盗墓一样热门,这个争论可能就不存在了。有一次采访原国家文物局局长励小捷老师,他说:重要的是参与,参与的人越多,关心的人越多,大家都关心,这事儿就好办了。是这个道理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