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连续三夜梦到香椿了。第一夜梦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其实也不是故事,是渲染加工过的童年往事。第二夜是一些细碎的片段。香椿叶上的水珠,香椿朱褐色的叶片和香椿种荚在风里撞击的样子。到了第三夜,就只剩下菜刀切过香椿叶落在菜板上的笃笃声和香椿煎鸡蛋的声音。
每每醒来都疲惫不堪,昏坐在床头望着窗外的绿叶红花叹气。我想家了,想我那偏远闭塞的农村老家了。来厦门7年了,也代表着我有7年没有闻到春雨过后空气里泥土混着嫩芽的气息了。也有7年没有看到过各色的落叶打着旋飘落的情景了。我一直以为乡愁应该是老年人的情绪,面容枯黄的老人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望着油灯神游到故乡,像鸟一样飞翔在天空里俯瞰着故乡的山山水水。等回过神来眼里含着泪,望着虚无的空气叹一口长长的气。
和城里四季模糊的生活方式不一样,我们山里人是按着四季在劳作的。干农活,下秧苗,都是要按季节、节气来。在我老家春雷预示着,春耕播种。也预示着该吃春菜了。春笋像一个忠厚的报幕员一样,总是第一个钻出来告诉大家春天来了。春雷总是比夏季的雷更大声、更嚣张一些。小的时候害怕打雷,特别是春雷。每次打雷都害怕的从自己这头爬到奶奶那头抱着奶奶瑟瑟发抖。
后来奶奶不耐烦了就把我扔给还未出嫁的姑姑,让我和她一起睡,姑姑告诉我春雷其实是天上的竹笋神仙从被窝里钻出来的声音。天上的竹笋钻出来了,地上的竹笋都得听从竹笋神仙的命令从泥土里钻出来。等竹笋钻出来,就可以挖竹笋吃了。听了姑姑的话,安心的睡着了。第二天课间活动的时候特意跑到自家竹林里看看竹笋有没有听竹笋神仙的话。
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门打工讨生活了,我和哥哥留在深山老林里的爷爷奶奶家。
爷爷奶奶家在村里算得上富裕人家,在农村富裕的标准之一就是火塘上一整年都能看到腊肉的身影。春笋是要拿来炒腊肉的,腊肉也很讲究要选择后腿腊肉。后腿的腊肉肥瘦各占一半,拿来炒笋最适合,奶奶总是说笋是吃油的东西。炒春笋的日子一般都是雨天,雨天的泥土比较好挖。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小学一年级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家里来了客人。山里人春季是很少走亲访友的,小事赶集的时候托人带个口信就好了。亲自上门一定是大事。
客人来得突然,家里没有什么可吃的。奶奶就喊我和哥哥去挖笋,让我们照着大棵的挖。我家的竹林走路5分钟就到,哥哥拿着他的小锄头走在前面,我拿着装笋的簸箕走在后面。
去竹林要先从小溪流旁的菜园经过,菜园里有一棵碧桃和一棵麦李。麦李已经开花了,白色的花开满了枝头,远远看去像是冬季还没有融化的雪一样。麦李细碎的白色花瓣飘落在菜园旁的小溪流里。
溪流边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滑溜溜,我哥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看我有没有认真走路。春雨绵绵像白砂糖一样均匀地飘落,一丝丝一毫毫的聚集在一起汇成雨滴悬挂在竹叶上。我哥走在前面突然停下脚步,抬起脚往最近的竹竿上踢去。我走在后面还来不急反应,悬挂在竹叶上的雨滴刷拉拉地砸了下来。豆大的雨滴砸向我裸露的头顶,脖子和手背。凉意立刻从毛孔传到全身,鸡皮疙瘩和我的尖叫声一起惊现在水汽朦胧的竹影里。
找春笋不是件容易的事,竹笋埋在厚厚的竹叶下。聪明一点的找法是出门的时候带上一把磨秃了的扫把,用扫帚把落叶扫开,就能看到尖尖竹笋了。我和哥哥这个两个挖笋新手自然得用最笨的办法找竹笋,捡一根树枝弓着身子一点点的把落叶挑开了找。脚总是比树枝先找到竹笋,用脚扫开落叶看到尖尖的笋。喊哥哥来挖,哥哥挖的时候我继续找。我家的竹林不大,小小的一块斜坡,找完整个斜坡才能找到一盘菜的量。
挖好竹笋我哥把他的宝贝锄头交给我,他端着一簸箕的竹笋让我开路往家走去。我心里还记恨着刚才的雨水袭击,想找机会报复哥哥,慢吞吞的走在前面微微地抬起头细细打量着竹子们,要找一根雨水充沛的还击。走在后面的哥哥喊住我,让我用锄头把他鞋底的泥刮下来,他刚刚挖笋的时候鞋底粘了许多泥土和竹叶,泥土湿滑润湿了鞋走路提不起步子来。等我清理完哥哥鞋底的泥土站起身来的时候,已经忘记要报刚才的“血海深仇”。
乖乖地和哥哥走回家去等着吃春笋炒肉了。
我和哥哥都是被长辈打着长大的,爱好武侠的爸爸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我们不听话,也不听劝是时候就用打一顿来解决,打我们的武器多半是竹条。所以打小孩这件事情在父母的嘴里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竹笋炒肉片”。这种竹笋炒肉片我深恶痛绝的。竹笋炒腊肉我倒是喜欢的紧。
竹笋炒腊肉最好吃的时候,灶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切薄的腊肉下锅煸炒出油,放一把切圈的干辣椒,用铲子翻上两翻,立刻把切得薄厚不一的竹笋倒进热油里煸炒,等笋有一点点失去水分。立刻倒冷水进去把笋用锅铲拢成一堆。盖上锅盖焖煮一会,等到锅里的水汽大量地从锅盖的缝隙里钻出来带着笋香撞进鼻孔里。站在锅旁边的我已经按耐不住口水直流了,奶奶扭过头来看着我让我不要急,笋要多煮一会才会好吃。出锅太早的笋麻舌头。
我只好假装耐心地等着,好像又过了一个冬季一样,锅里的水汽变得稀薄起来。奶奶拿起锅铲揭开锅盖,锅里的笋和肉都咕嘟咕嘟的叫喊着要进我的肚子。奶奶支我去拿盘子盛菜,等我拿好盘子回来,奶奶用锅铲舀起一片笋和肉转到我面前,“尝尝有没有盐味?”
银白色的锅铲上躺着鲜美的腊肉和竹笋,发出夺目的光芒。手在裤腿上蹭了蹭用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地捻起放进嘴里。实在太好吃了!即使舌头烫出泡也舍不得吐出来的好吃。我这边刚把肉放进嘴里,奶奶立刻舀了一铲给坐在灶前烧火的哥哥吃。吃完肉指尖还是热烫热烫的,指尖上的油舍也不得擦掉舔得干干净净。等到所有饭菜上桌的时候,这道竹笋炒腊肉好像失去了灵魂一样不好吃了,因为它最美味的时刻已经被我和哥哥吃掉了。
可以吃春笋代表着吃香椿的日子也不远了。农村每家每户都有田地和山林,香椿一般长在村寨附近各家的菜地旁。我实在想不出来香椿的大用处,它的树干好流油容易生虫也不能做家具,风干了当柴烧火倒是燃烧得很快。叶片掉落后剩下的叶柄捡起来引火也非常快,叶柄掰开里面是泡沫状的。小时候和小伙伴比拼剑术的时候会精心挑选一根合适的香椿叶柄拿来当剑耍。
春季本没有什么新鲜蔬菜可吃,家家户户都靠白菜洋芋和腌渍食品过活,好不容易有点新鲜的食材可以解解馋,自然是全村老少齐上阵,田间地头掰香椿。掰香椿的日子总是阴雨绵绵的,红嫩的香椿芽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摘香椿的时候,香椿叶上的水珠会顺着手背流到手腕润湿袖口。
我们老家其实没有香椿炒蛋这种吃法,我奶奶一直拿香椿和酸菜一起炒。香椿拿回家在井水里随意捞上两捞,对半切开再切碎堆在案板上。
然后从酸菜坛子里取出酸菜,酸菜腌得非常好,捞起来的时候酸菜水是粘稠牵丝的,酸菜水牵丝是最完美的标准。酸菜切碎,团在手里,挤干水分码在大瓷碗里待用,锅里先下一点菜油等到菜油升温冒烟,再挖一坨猪油下锅。待到猪油热化,把案板上的香椿掀进锅里。香椿变色后把大瓷碗里的酸菜倒进去一起翻炒,用不了一会就出锅了。
我平时是不吃酸菜的,炒熟的香椿和酸菜真假难辨。酸菜也沾染上香椿味,拌在白米饭里囫囵着一起吃下去了。
香椿炒酸菜是我唯一能接受的酸菜吃法,后来长大了对酸菜的讨厌也日渐加深,香椿炒酸菜变成一道我看都不愿意看一眼的冷门菜。直到初中有一次在同学家吃到了香椿炒蛋,让我再一次的爱上了香椿。吃完饭的当晚我就迫不及待和正在厨房切菜的妈妈分享了香椿炒蛋的美妙,连连赞叹真是惊为天人创新菜。我妈十分淡定地说“香椿炒鸡蛋不少农村人都会做,只是你奶奶抠门舍不得拿鸡蛋炒菜而已。
”我质问她既然知道这种炒法,为什么我家的饭桌上一直没有出现过这道菜?
“因为香椿是发物,我吃了胸闷,你爸吃了过敏。所以我们家从来不吃这道菜啊。”知道原因后我还是因为嘴馋哀求妈妈做香椿炒蛋来吃,我妈总是坚定的拒绝。哪怕我跑去摘了成色最好的香椿放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我妈依然视而不见,终究没有如愿在自家饭桌上见到过香椿的身影。
后来我长大了,离开父母开始工作了租得起带厨房的房子后的每一个春天,我总是会想办法给自己炒满满的一大盘香椿炒蛋,专心认真地体会香椿炒蛋的美好。我想这是成长带给我最大的好处,无需在乎他人,吃自己想吃的食物,想吃多少吃多少。想怎么吃怎么吃,开心自在地吃。